俞瑕点点头,变回檐兽时地上已经积了一滩血水,还有几片断裂的鳞甲,是俞瑕痛不欲生的时候掰下来的,于是时序也知道了那天他看到的鳞甲是什么来历了。
狎鱼怕时序不肯尽心尽力救俞彰,说:“大人不能死,他要是死了,晋州也会……”
他要说什么时序知道,若府君还是凡人之身,那他祭神确实没什么,最多吃点苦头,记功德一桩。可是他飞升了再被作为祭品推下去,则神格湮灭再无轮回,晋州会因为弑神之罪,再次被降下灾殃。
弑神之罪比挖断龙脉重太多了,龙脉而已,沧海桑田数次,灾劫够了总能赎罪,弑神却是真的以命偿命,晋州每一个望着雨停的人都逃不掉。
那才是真的要一州性命。
那日三牲祭祀,府君神情冷淡对他说:“只要合乎天理。”后来他又在雨夜说:“想要什么果,就去造一个因。”
若他要的果是覆灭晋州,那么这个因对了。
可是他图什么呢?俞彰看上去不是大奸大恶之人,绝不会无端害人性命,他好端端做个神君下凡历劫,功德圆满便再次飞升,何况搭上自己?晋州为什么必须死?
祭坛近在眼前。
主持祭祀仪式的是那位被传的神乎其神的极星,极星戴着白色面具,穿着天青色云纹道袍,整个人被罩在宽大道袍中,站在最高的台阶上。
昏迷的府君随着极星的动作浮起,枯瘦似蒲草的手脚无力下垂,像一只没有填够棉花的布娃娃,缓缓被抬上架在河面的高台。
时序注意到,府君垂下的手脚都在滴血,鲜血汇入地上的图腾,府君气息微弱快要离魂。
还没阻止他们,忽而天地生异变,沉寂已久的祭坛认出潜逃多年的真正逃犯,盘龙柱上亮起雷电光芒,锁链从龙柱中延伸出来。
下一刻,时序怀里的狎鱼檐兽被锁链圈回祭坛,骨骼被碾碎的声音传来,狎鱼从巴掌大小的檐兽变成庞大异兽,普通雨水尚且能让他痛不欲生,天裂里的天河混着天上降下的雷火,全都招呼在他身上。
他在其中哀嚎翻滚,咆哮声在耳边炸开震耳欲聋。
这样的声音却似乎只有时序听到了,除了时序似乎再没人能看见狎鱼。此刻,世界好像一分为二,现世下着暴雨,极星在主持这场祭祀,而另一个时空,巨大异兽正在接受酷刑,在时序眼里,割裂的时空开始汇合。
府君听到了狎鱼的惨叫,挣扎扭头,似乎在说话。
他艰难地掀开眼皮,看到狎鱼又在受刑。
“最后……最后一次……”
以后,得好好活下去,俞彰失信,可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狎鱼看到府君看他,惨叫着想挣脱锁链过来一些,他明白府君在说什么,他不想要,他不需要离开,他只想俞彰能活着。
时序还没到河边高台被一群人拦住,极星看了时序一眼,示意他们驱逐。
时序召出长剑边打边叫极星住手,说不能叫俞彰死,否则大祸临头。
时序说的大祸极星隐约也算到了。
可他确定过很多次,甚至用上了问吉,很确定天道要的就是这位神君,事到如今,就算有错也是没错,他背着手:“神谕不会有错。”
时序左右招架有些气短,还要说什么,府君已经从高台上被抛出去了。
临死之前,他还看了一眼狎鱼,看到狎鱼漆黑瞳孔盛满一眼眶泛着金光的液体。
时序没能阻止俞彰被祭神,见他被丢下去,想也没想跟上去一跃而下。
第8章 小道倾慕神君(修)
天幕下,巨大的异兽翻腾咆哮,雷声和咆哮声震得时序脑袋嗡嗡作响,岸上地动山摇,摇摇欲坠的祭坛似乎下一刻就要塌陷。
他困在祭坛上寸步难行,咆哮声也只有时序能听见。
对方人太多,打了几回时序就捉襟见肘。
无奈之下,他只能又用那招,抬剑划破掌心当空画出几道血线,然后扬手荡开,那些人被炸开的光波和水柱逼退。
时序得了空扑过去,却只来得及跟府君一起掉进江水。
老道士警告过他,不到必要不要用血画符咒,会折寿——他本来就命短。
再多来几次,折寿了没有不清楚,他会不会贫血?
窒息感传来,口鼻都被浑浊的河水填满,时序漫无边际胡乱想着。
想不明白,哑谜从头打到底,想要什么又不说,死到临头要他救——怎么救?
可还真不能不救。
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被冰凉河水挤出去,时序闭气找方向——已经是近期第二次掉进水里了。
他水性一般,上次掉进无妄河就差点丢了命,这次依旧是九死一生。
从祭神的台子上掉下去,天道会认为他也是祭品,要是他在河里失去意识,说不准就跟府君一起葬身无定河了。
茫茫水波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片白色衣角,疑心那是府君,便想着伸手去捞。
然而下一刻,他撞进了一个广阔怀抱,鼻尖染了熟悉香气,檀香还是花香不大分的明——在哪里闻到过?是在……梦里吗?
时序不是很确定。
总之绝不是蒲苇般细弱的府君。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圈起他肩膀,让他在水草飘摇珊瑚林立的河下站定。
水流湍急,时序没能看清楚面前人的面目,受伤的手不知道粘到了什么,在他反应过来之后泛起剧烈疼痛,他听到清冷没有起伏的声音:“会避水咒吗?”
他凭着残卷里见过的回忆默念口诀,河水在他身边分开,他浮在一个大泡泡里,终于看清面前是何人了。
时序头皮一紧脑子炸开——怎么是他?
眼前的人在看到他的大泡泡之后冷嗤:“甚好。”
没在刚碰头就被他碾死,时序松了一口气,暗想得找个机会脱身。
其实他也也觉得甚好——现代道士不要求会这么些法术了,做法会能提着桃木剑装模作样念几句咒也就够用了。他虽然比不上大师兄那个人形杀器,但比起闻时锦已经算是优等生了。
“神君见笑了……”他摆着手才要自谦,就听到这人讥诮的后半句:“错漏百出。”
时序:“……见笑。”
打扰了。
来人正是他掉进须弥那天死里逃生的死劫,当日没死在他手里纯属意外之喜,不过今天他好像也没有跟自己动手的意思。
他疑惑:这位杀神怎么跟初见时不一样了?
人还是那个人,从头到尾连头发丝都没变,但是就是不一样了——是因为莲华消失了吗?
那天他被他身上的莲华强烈吸引,恨不得将自己嵌在他身上,但今天那种感觉已经很轻微了,他也感觉不到他身上有吸引自己的莲华了。
时序很愤怒——他明明只想拿回来自己的东西,非但被拒绝还差点丢了小命。他又没用,还给他不行吗?现在好了,莲华下落不明了。
于是再看向这人又带上了怨气。
他的白眼被看地一清二楚,但时序也就敢在心里骂几句,面上深吸一口气,甚至还要谄媚地笑一笑。
看出来他的敢怒不敢言,明月仪说:“没什么本事就算了,当个废物也无妨,偏偏喜欢多管闲事。”
时序笑容僵硬。
“若活腻了,直说便是。”
“……”打不过,忍一忍,活命要紧。
但说他送死也是有道理的。
他前日卜了一卦,祭品的生辰八字跟自己这具身体一样,只在年岁上略有些囫囵,他还以为自己这三两骨头被惦记上了,虽然想不明白原因,但反正他是案板上的鱼肉,当当坑他当当上,可今天居然是府君被架到祭坛上?
时序沉默,见他这副窝囊样子,明月仪问:“不说话,本座说错了?”
时序心想您说的不能再对了,要不是小命跟这些事情休戚与共,他当自己乐意这么折腾?
肚子里骂骂咧咧,面上却还是谄媚的笑:“您说的是。”
然而顺着他说也有错,时序眼看着大魔头表情冷了三分,微微睨了自己一眼,是叫他死远一点别在眼前招人烦的意思。
正好,自己也不乐意跟他呆在一起,还要时不时关心一下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于是时序拱手,也不在他眼前晃了:“多谢神君相救,小道还有事,不打扰了。”说着就要走。
“慢。”还没抬脚,被叫住了,时序疑惑回头,见大魔头唇角似乎含笑,可那表情叫人头皮发麻。
“上一回仓促,忘了告诉你,再渡河,本座就杀了你。”
他不紧不慢,时序却戒备起来——上一回要掐死自己之前他也是这种表情,似乎还要更加悠然,轻声吐出来“恶鬼”两个字就判了自己死刑。
这回又是这种语气表情,时序干笑:“是……神君见谅……小道敬遵神谕……”
他飘在泡泡里的样子有些滑稽,谄媚的表情更叫人不耐,明月仪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避水咒’。
数千年世事变迁,随着大多数典籍失传,许多简单的法术因为道法熹微要么消失,要么变成了四不像也可以理解。
可用出这种四不像东西的人是时序,于是就格外令人感慨。
“过来些。”明月仪勾勾手,杀气收敛,似乎无害。
时序有点迟疑,可见大魔头眼中红光闪烁一下,他没防备便迷了心智,情不自禁要听话。
挣扎间又想:反正是福不是祸。
笨拙的泡泡自己动起来,慢悠悠飘过他们之间的三尺距离,他自以为乖巧没有惹恼大魔头,殊不知自己蠢兮兮落套令对方十分愉悦。
时序到自己跟前了,明月仪才指着脚下河水分界毫无人性地勾唇:“违禁渡河,如今本座可以掐死你了。”
果然,细看可以看出,脚下水流一侧清澈一侧浑浊,清澈一边微微赤色。
好极了,须弥版钓鱼执法。
时序一脸震惊想退回去,可紧接着他的‘避水咒’碎成了小泡泡四处逸散,伤口再次传来剧烈疼痛,他被骤然呛进鼻子的水差点呛死,慌忙闭气还记得要退回去,然而方才轻易越过的壁垒忽然坚不可摧,河水之间筑起难以越过的高墙。
“进了本座的地盘,还想全身而退?”明月仪眉梢含笑,慈眉善目说:“挑个死法吧。”
杀意不假,威压也不假,可是听多了时序居然莫名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死吧死吧,死了算了。
大魔头抬手时时序下意识闭眼,心想这回睁眼说不定就看到老道士在给自己烧纸钱了,上回列了个清定要给他托梦来着,一定要记得交给闻时锦。
不过下一刻,他呼吸自如,掌心伤口也被包裹住,灼痛消失了。
剧痛消失的瞬间时序下意识看过去,原本持续渗血的伤口从内部迅速愈合,很快消失在掌心。
“……哇”他不由自主惊讶,不止是因为迅速愈合的伤口,还有帮他治伤的居然是大魔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再看大魔头,厌烦地扫了自己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自己一眼会折寿。
但是再怎么说也是人家救了自己还给自己治伤,所以时序也没太好意思表现得太戒备。
可他那副嫌自己给他添了麻烦的不耐烦表情是几个意思?他也没求着大魔头救自己吧?他都没提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弄死自己的事情,现在最多也就是扯平了,他干嘛这么一副嘴脸?
气归气,又打不过。
时序忍了又忍,心说莫欺少年穷,等着来日……
“本座等着。”
时序:“……”大魔头怎么能听到自己心声?
‘大魔头’本人再次凉凉侧目,显然这句也听到了。
时序:“……”要不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大魔头又冷嗤,他脸上也许就只有这几个表情,时序对此表示认同和理解。
大魔头轻叹:“杀了你……本座倒也想,可总是下不去手,不如你自己动手,也帮我了了一桩心事?”
“……”时序在心里猛掐自己人中。
他心想,自己上辈子必定欠了这个魔头很多。
“呵……”对魔头这个称呼,明月仪不置可否,对欠不欠这种事情——
“横竖你这条命已经是本座的了,要你死,一念之间罢了。”
时序哈哈干笑:“神君又在跟小道玩笑了,小道真的还有要事,改日再陪神君闲话……”
才要走,被钩住后领口提回来:“改日?改哪日?”
十四岁的身体细胳膊细腿,拎在手里小小一个。
时序:“呃……”这让他怎么说?
说他就是随口敷衍一下,下次就是没有下次,改天就是没有那天?
为了自己的小命,时序没这么说,只不过略略尴尬地笑。
“该不会是想着脱身,实则在敷衍本座吧?”
时序眨巴两下眼睛,也没敢胡思乱想。
“盯着本座,本座好看?”
确实还挺好看的。要是不动不动就要杀了自己就更好了。
时序胡言乱语的本事天赋异禀:“神君貌美无双,小道没什么见识,自然看花了眼。”
“貌美?如今还貌美吗?”他弯腰凑近,清冷妖异一张脸霎时间在眼前放大。
黯淡无光的容颜似乎在一瞬间绽放光芒,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又出现了,时序对上他的瞳孔,在红光闪过的瞬间失神。
“还美吗?”明月仪问表情僵滞迟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