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他寻了很久的人终于出现,他毕生问道,终于寻到大成,他要功德圆满了。
他眼前空无一物,转瞬又出现一个人,长着跟他一样的脸,悲戚看着他,他想不起来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茫然无措着,只觉天地间有余悲,万物都在哭一人。
“你是谁?”
“我是你。”那人站在他对面,说完顿了顿,又说:“是被你不要的你。”
“我不要的我?”他听的云山雾罩:“我又是谁?”
“你还记得吗?你走的时候说,幸未识得神君面。”虚幻的影子穿过他的身体,好像离他远去,又像是向他而来:“灵曜,你真的忘了吗?”
时光巨变,沧海桑田,灵曜恍惚着,觉得自己曾为一尾锦鲤八十年,活在一片莲塘,又觉得自己做了八十年杂役,每天都在照料莲塘里总也不开的那支莲花。
一群仙修簇拥着顶冠莲花的那位神君浩浩荡荡,很快就要到跟前了,灵曜还没回神,他不自觉看向那群人,目光定在最中间的那位神君身上,程璧终于到了,看到这场面先是头皮发麻,然后迅速走过来推搡灵曜:“咱们往边上一点”。
“嗯?”灵曜吸了吸发酸的鼻腔,还没从刚才看到的画面中清醒,只下意识关注那位清淡扫了自己一眼的神君,问:“那也是此次试炼的弟子吗?”问完又觉得不像,那位神君气度不一般,“还是哪门的掌教?长得好生俊俏,师兄你认得他吗?”
程璧头皮一炸,支支吾吾推着灵曜,心想怎么刚好撞上了明光尊者驾临:“没看见那么多人吗?快让一让!”
话没说完呢,那群人忽然都停下了。
最前面那位“长得俊俏”的神君率先回头看向这里。
紧接着那些人都开始看他们师兄弟。
灵曜潇洒惯了,对此也没觉得难为情,反而侧目有些兴奋道:“唉,他在看我!这位道友必定是瞧着我俊俏,与我一见如故了,咱们去打个招呼?”
他兴致勃勃,全然没注意程璧惨白的脸,还有因为没抓住他而微微颤抖的手和没叫出口的阻止:“师……”
有件事情细想很可怖,当年灵曜从赤鹿山回来没了童子身。
明光尊者曾来过三明洞,对那天的会话恒真讳莫如深,可从此便不许三明洞众人提起灵曜在赤鹿山受罚的那八十年了,尤其不许跟灵曜提起。
灵曜起初意气风发向前走,走了几步忽然有些困顿,他胸腔中的心脏在生怯,试图引起他的重视,灵曜犹豫了,那位神君先开口了。
“灵曜仙君”他神情平静,语气淡然,像是问候故友。
灵曜再次鼻酸,莫名觉得这平静的语气很伤人,这情绪来的莫名其妙,还没奇怪他怎么认得自己,灵曜终于反应过来这群人似乎大都身份不凡,其中许多都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他在山下历练多时不是当年,也知道了几分人情世故,不似从前大大咧咧横冲直撞,脑子转过弯便恭恭敬敬朝着这些人行了个礼。
还没问对方仙号,眼前的神君又开口了:
“许久未见,仙君近来可好?”
言辞间颇有种他们从前很相熟的意思。
可灵曜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他何时有幸结识过这么一位神君。
没想通他便耿直问了:“我与神君素不相识,何来问好?”
说完这话,尊者状似微笑,悲悯众生的脸上居然有几分好似讥诮的表情,程璧的脸更是白得像澄江水里泡了三月才被捞上来的浮尸,其余人也都神色各异,互相交换着神色,八卦极了,但又碍于尊者在场不好意思开口。
——早听说灵曜当年在赤鹿山横冲直撞毁了尊者莲塘,被罚栽花一百年,百年之期未满就走了,那之后三明洞跟赤鹿山都没什么往来了,估计闹得不好看。
灵曜心里泛起奇特的感觉,他混账劲儿翻起来,大大咧咧道:“我看神君面善,想必我们很有前缘,神君知道我姓名我却还不知神君姓甚名谁,今日进山事杂,不如神君告诉我您哪门哪派,待安顿妥了,我去找神君叙叙旧!”
灵曜当着二十三派掌门的面,说他二人素不相识,又对尊上没大没小,言辞无礼。
他说的诚恳极了,可听在在场众人的耳朵里便是另一层意思了。
众人心想灵曜必定是记恨当年在赤鹿山翻淤泥的帐,当众给尊上难堪,连尊者脸面都不给,灵曜这厮……
“赤鹿山,明光。”尊者轻飘飘报了自己名号,毫不在意灵曜的忤逆无礼,灵曜再次哑然,僵立原地。
赤鹿山……谁?
三明洞里人人都说绕着赤鹿山走,他一直以为明光尊者大概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老头,再不济也是仙风道骨,可居然长着这样一张伤风败俗的脸。
他刚朝着明光尊者说了什么?他居然将在人间学来的与姑娘家贫嘴那套,用在了明光尊者身上!
灵曜心中悔恨,看向程璧,眼神问他怎么不提醒自己,这下师门体面全糟了。
程璧已经放弃了,心想随便吧——明明是他将师门体面丢在了山门外,且早八百年就丢了。
何况刚才是他不想说吗?灵曜何时给了他开口的机会?
灵曜心想自己要不当场自刎算了,脑子里又响起方才那个自称被他遗弃的自己,说:总也想死,可想起有些人,又恨自己活的不够长久。
几方僵持间,恒真终于来了,看到这个场面险些甩袖子回三明洞。
说着能避则避,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撞上了?
还敢站在人家跟前大言不惭。
三明洞的清誉,他这张老脸,灵曜那条小命,都还要不要?
恒真心里建设了一番,携姚何过来,扬起一个笑:“巧啊诸位,尊上。”
明光尊者点点头,恒真指着灵曜训斥:“做什么挡着尊者的路?还不过来?”
灵曜怔怔走过去,明光尊者忽然说:“本座住在雾霭山下的灵池。”
“嗯?”灵曜没懂。明光尊者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灵曜盯着他的莲花冠,听到他说:“不是要来拜会本座?”
回神看到师父黑着脸看他。
灵曜心想:完了。
捅了大篓子。
作者有话说:
唉
第64章 落入白切黑前任手里后
到了玄门安排的住处,恒真表情一直很难看,程璧识相拉着姚何躲开了,给恒真和灵曜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灵曜大气不敢出,恒真来来回回地走,最后终于站定,一拍桌:“为师有没有告诫过你!”
灵曜莫名心虚:“这……本来是去迎接师父,可不知怎么就……”
恒真冷哼:“前不久我跟姚何路过人间,远远看见你的护体结界碎了,赶过去却没看到你,逃什么?”
“啊……”灵曜摸着鼻子,“那日急着来黄杨道场修炼,不知道师父去找我。”
恒真眼睛一瞪显然不信:“要不是赶上法会,你这双腿!”
灵曜小声嘀咕:“那尊者看着也不吃人。”看见恒真的表情识相闭嘴,转而换上谄媚表情交代起来这段日子修炼小有所成,恒真气的吹胡子瞪眼,转眼又被灵曜一番好话说的暂时忘了发火。
从恒真房里出来,灵曜叹了一口气,原本还想去找近来很聊得来那位闲云居士,这下也没心思了。
还是好好修炼吧。
走到岔路口,路上木偶嘎吱嘎吱往雾霭山走,灵曜想起来那位尊者叫他去拜会。
去看看?
灵曜点了点木偶肩膀,将其定住,端过木偶手里的托盘乔装成一只木偶,往雾霭山去,门口守着个小沙弥,看到他问:“有什么事?”
灵曜举了举手里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小罐仙露,芥子双手合十:“交给我就好。”说着就要接过来,灵曜刚想看来是进不去了,忽然,不知道哪里扑出来一只夫诸,顶着四只巨大的角亲热抵过来,灵曜没注意被拱得翻过去,芥子喊着檀奴住口,不要咬坏傀儡,可灵曜已经被夫诸咬着后脖颈提到了灵池外。
很不巧,尊者正在沐浴。
灵曜心里想着尊者莫怪,转念一想他现在是个木偶,并且应该是个坏了的木偶,于是耷拉四肢装死,夫诸放下灵曜欢快长鸣,尊者睁眼,瞧见被丢在池边的木偶,眉头紧了一下。
“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回来捡?”颇似夫诸捡回来一只什么无用的垃圾。
灵曜想,是这样,不该什么都往回来捡,他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好奇心驱使想看看尊者在做什么,不该沾了一身口水——夫诸还在他身上到处舔,兴奋极了。
他不敢往另一边看,因为尊者赤身裸体,正在不紧不慢穿衣服。
无量天尊,罪过,他也是被迫的,不是有意玷污尊者!
不过该说不说,尊者裸体跟他那张脸一样好看,今日山门外没看出来,尊者那身道袍下居然这样英武。
啊罪过,罪过,这可不是他该亵渎的人。
芥子终于追来了,尊者穿好了衣服,芥子在屏风外面高喊:“尊上,檀奴是不是进来了?”
“没什么,你先出去吧。”
芥子欲言又止——那木偶怎么样了?不会被檀奴拆了吧?
灵曜也在后悔,考虑着自己现在是该站起来告退还是应该装作傀儡术失灵的样子做个坏了的木偶?或者干脆不要脸一些,自报家门?
“好了。”尊者终于开口制止,夫诸围着灵曜叫个不停,灵曜瑟瑟发抖,怕被踩到,尊者坐到了岸边的凉亭里,对夫诸说:“过来”
灵曜想,他要得救了,等尊者和他的灵兽什么时候走了他就能脱身了,那么就再装死一会儿吧。
然而天不遂人意,檀奴叼着木偶到了尊者跟前。
灵曜被放在了地上,檀奴还用角往前顶了顶,木偶被迫滚了滚,尊者轻笑一声,檀奴凑过去讨好,蹄子在地上欢快地轻点。
木偶在尊者脚下磨牙,暗想今天这个梁子结下了,今晚他要下山烤鹿肉!
“弄坏了玄门的木偶,要本座拿什么赔?”尊者淡淡开口,夫诸还是一个劲儿讨好,在尊者跟前蹭蹭又在木偶身上嗅一嗅,邀功一样,灵曜大气不敢出,此时却无路可退,终于,尊者起身,拍着夫诸的角,灵曜以为他们终于要走了,可只是夫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尊者还在。
恰好是一个对视,尊者居然蹲下来,灵曜被莲香笼罩,接着就被提起来了。
木偶高度大概只有尊者胸口那么高,可尊者没站起来,于是木偶耷拉着手脚,一个半趴的姿势跟尊者四目相对了。
灵曜心里有个荒诞的念头:尊者是不是看出来了?
这伪装之术是跟他新认识的那位闲云居士学的,那个人妙极了,法力低微可是熟通万物运转法则,装作一片叶子就是一片叶子,装作一滴露水就是一滴露水,轻易不会有破绽。
正想着,尊者开口了:
“很久了,灵曜。”
这是……什么意思?当头一棒,颅内生疼,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他的伪装果然被看破了,紧接着伪装褪去,木头榫卯消失了,他被卡着下巴跟尊者对视,听到他说:“三五百年本来很短的,可本座却觉得很久了。”
什……么?
除了头疼,胸口也疼。烈火烹油,他被架在火上。
“你说再无相见之日,本座答应了,可今日,是你毁约在先啊……”
尊者眼底红光闪烁,隐约有入魔之相,灵曜艰涩开口,只有疑惑,尊者凉凉笑起来:“今日又是做什么?还想双修提升修行吗?合则聚,分则散,来来往往,你又兴起了是吗?”
双修?
“既是如此,何必遮掩呢?本座又不会不允你,为难你鬼鬼祟祟潜入灵池。”
不太对,很不对,可究竟是哪里不对?
尊者另一只手覆上来,灵曜瞬间溺入水中,上一瞬还是明朗天光,下一刻雾霭山遮住了太阳,整个灵池都昏暗下来,灵池里有点点金光,灵曜呛水了,随着之后事情的发生,他给自己下过的喜相逢松动了。
在赤鹿山的第六十年,芥子接了一桩差事,要去凡间渡劫。
正月初八,灵曜随尊者听祈愿,路过凡间,看到芥子的转世,尊者停下,给芥子点了一点额心红,他问尊者这是做什么,尊者说:“帮他消灾解难。”
灵曜啧啧:“都说尊者大公无私,怎么还要多庇佑自家的人?”
尊者轻笑:“已经偏私了,这可怎么办?”
回赤鹿山的当晚,灵曜潜入尊者寝殿,在尊者回来后盘腿坐在尊者门口拦路,一副混账模样,道:“尊者不该。”
“不该如何?”
灵曜挑着风流眉梢:“不该仅仅偏私芥子,他有尊上亲点的消灾,小仙也要。”
凡人才会被面相左右运势,灵曜这是完全撒泼。
尊者无奈,走到地上的无赖跟前,配合问:“你要消什么灾?”
灵曜勾着尊者手指,拖长了音调哀嚎:“情劫难消啊,尊上——”
尊者挑起灵曜下颌打量灵曜半晌,而后论断:“若说面相,你是很典型的风流薄情。”
那只手抬起来在灵曜天灵往下,摸到剑眉桃花眼,再摸到英挺山根,在额心和山根处流连。
“点红的话,上面一些的额心,这里,是消灾,往下一些,这里——”他停在灵曜眉毛正中,“是吉祥”,往下一指,“这里,是克妻,再往下,是凡间喜爱的官运与财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