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觉得没希望,可时序觉得他应该还是要挣扎一下,苟一天是一天吧。
眼下还不确定暴雨之后的幻境主人是谁,时序恶意猜测:看起来心怀大义刚正不阿的府君也很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时序和莲华之间天然有联系,老道士说他的生机寄托在莲华上,因此才要小心保护,可怪异的是那天分明看见莲华出现在了守君身上,可那莲华不听他指挥就算了,现在甚至还失去了联系,如今晋州也出现了莲华气息,可无论如何他就是找不到方向。
叹着气打量四周,府衙上黑气弥漫,只有以屋脊上的走兽为中心,散出一点柔和的白光。
但他现在只能看见那点微弱的莲华光,掀翻州府也没找见莲华藏身之所——最差的可能就是莲华落在了晋州幻境的主人手里。
要真是那样,就是被拿捏死了。
没什么头绪,时序决定夜探晋州,看看这地方到底有什么猫腻。
入夜,他先去了那座水君庙——据说水君百试百灵,过去数百年间求雨便许。
白天时序看过晋州风水,堪舆他不算精通,只能大概掐算,不过也够用。
卦象显示说得上奇怪的地方大概有两个,城东一座早就废弃的神兽庙,旁边是香火鼎盛的水君庙,还有河边一座快坍塌、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祭坛。
只能算出来一丁点:这两个地方祥瑞之气和天降灾厄纠结在一起,古古怪怪。
而且就算不看卦象也能察觉不对:一个地方怎么会有两个司水之神?且供奉之所还放在一起?这应该是很忌讳的事情,凡间百姓不会不懂。
最怪的是香火鼎盛的水君庙灾厄当头,摇摇欲坠的神兽庙却祥云笼罩。
时序正疑惑,却见水君庙里走出来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他一手端着一点微弱烛火,一手给烛火打着伞,脚步缓慢,朝一个方向走去。
见到那人,时序讶异一瞬,心想难不成猜对了?
他没多迟疑跟上去,见那人冒着大雨护着烛火不熄灭,趟着泥水,一路艰难走到河边。
第2章 玉有瑕
漆黑夜色里,巍峨祭台直直矗立,龙柱高入云霄,柱子上刻着被粗壮锁链锁住的水中异兽,不过荒废了,因此巍峨又颓败。
那人在河边站定,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时序隔着雨幕定睛一看,猛地心颤,只见那是一盏寻常白纸糊的莲花。
只见那人将烛火放到了莲花灯的烛台上放了出去,纸糊的脆弱莲花灯居然没有立刻被暴雨打翻。
看到那盏普普通通的灯在迎着漆黑夜色颤巍巍飘出去,时序目光紧随莲花灯远去,也落在了一片漆黑中,他逐渐出神,想到某条河的一岸,也是令人心悸的黑暗。
“仙长…”身后忽然有人幽幽出声,吓了时序一跳,也令他回神了。
时序下意识跳开,拍着惊魂不定的胸口:“谁谁谁!什么人!是人是鬼!”
扭头见一个头戴金冠、身穿白色绣金锦衣、与他目前身量差不多的少年,瞳孔漆黑却似点金,有隐约金光透出来,睁着溜圆一双大眼睛盯着他。时序总有种那溜圆眼眶中的瞳孔随时要变成竖瞳的感觉。
之所以说与他目前身量差不多是因为从晋州醒过来之前,时序已经是个成年许多年,颇有风姿的男人了——他自己如此认为。但是醒来之后却莫名其妙回到了十五六时候的身量,长相也略有变化,或许是幻境影响。
少年身上一层莹润光幕,在夜色中微微发亮,大雨在他头顶自动落开,他站在雨幕里,没沾染上一丝雨水,时序羡慕了。
眼前这人不是凡人,河边那人也不是凡人。
——不过他叫自己仙长?
时序虽然拜在三清门下修行,可是他天神魂魄残缺,只能学些零碎边角的术法,老道士说他这辈子大概是修不成仙身了,目前更是彻彻底底一个凡人,故而这‘仙长’两个字,不知从何说起?
莲花灯在波涛汹涌的河水里平稳飘着,一点可怜的烛火岌岌可危,但是无论浪花怎么翻腾、暴雨如何肆虐,灯都没翻,烛光也没有被雨水打灭。
河边的人伫立半晌没动,目送莲华飘远。
“仙长来啦!”锦衣少年有些“终于”意味地开口,走过来一步跟他并肩站着,也看着那一盏灯的方向。
明明就四个字,时序却品出来这少年话里有久违了的含义,像是等了他很久。
“阁下认识我?”
少年摇摇头:“不认得,但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时序心里暗暗吐槽:禅宗的人麻烦,禅宗的须弥也麻烦,人人都爱打机锋藏着话,有什么就是不愿意挑明了说,简简单单的事情一定要藏着掖着。
是的不错,差点掐死他的杀神守君是所谓以慈悲为怀的禅宗中人。
至于禅宗居然有人堕魔这件事,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啊不,亲历。
“你们认识?”时序指着河边的背影。
锦衣少年看了那人一眼,摇摇头。
看他有问必答,时序没忍住,又问:“你是住在这条河里吗?”
少年摇头又点头。
岸边的人回头了,没了烛火他不再打伞,浑身都被淋湿了,头发衣服都在往下流水。
时序疑惑——这位大人这么喜欢淋雨?
白天淋雨晚上淋雨,府衙里淋够了雨又来河边淋雨。
他回头看到时序在这似乎也没多惊讶。
府君缓步走过来,不复白日里刻薄讽刺,温言问:“夜深了,怎么不睡觉?”
说话时他明明面朝自己,但时序总觉得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就跟这句话关心的不是他一样。
但身侧少年像是没听见府君的话,并不出声,于是时序勾唇,不答反问:“大人不也没睡?”
水面那盏灯在狂风巨浪里依旧平稳,时序没忍住赞了一句:“这灯好生厉害,大人是修道之人?”
面前这人勾起苍白嘴唇:“见笑了,没什么术法,也不是修道之人,便如南陀奉灯,心诚而已。”
佛典中有这么一个故事,说在百年一度的面见佛祖之日,王城有富庶之人给佛祖奉灯奉了三千盏,一个叫做南陀的贫苦老妇人也想在这天给佛祖供奉,可她花尽钱财也只够买半盏灯油,只能点一盏心灯。
那盏灯在三千盏鎏金漆彩的华灯里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蹩脚。然而入夜,阿难尊者南海灭灯,三千盏灯皆灭,唯有一盏无论如何也灭不掉。
尊者不解,佛祖说,只因这一盏灯是诚心供奉。
时序笑:“小的见识短浅,大人见笑才是,大人深夜来此,告祭亡人?”
他捂着嘴咳嗽:“不是,本官只是睡不着,便来放一盏灯祈祷。”
时序思索着看了身边少年一眼,这两人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眼神或肢体交流,府君像是没看到这个锦衣少年,只看着自己说话。莫非府君看不见这少年?
那少年安静站着,似乎也看不见府君。
来不及细想,他下意识追问:“祈祷雨停?”
府君没有答时序的话,咳嗽着走了,又说了一次:“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位大人看不见你?”府君走后,时序疑惑看向身边锦衣少年。
少年没说话,只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时序看,上下打量,时序奇怪地看回去,他便心虚慌张般立刻躲开时序目光原地消失,快到来不及反应。
时序:“……”
这地方没一个肯好好说话的人是吗?
这么遮遮掩掩他得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他宁愿是个魔窟,痛痛快快杀个三进三出!
算了,开玩笑的。
时序的战斗力,换做他大师兄的话:“好好练腿上功夫,坑蒙拐骗的时候记得护好脑袋,求饶快一点,叫人家别打脸。”
气了好半天,他也回去了。
可惜的是,若时序不走的那么果断,离近一点多看一眼,或许能看到河面波涛里平缓飘荡的灯上写着的是一个生辰八字,很怪异,像是修修剪剪编造拼凑的。
而那盏灯,顺着无定河飘向了另一道泛着赤红血光的水域。
一双素白的手在赤水上捞起水中的莲灯,看清祈愿,嗤笑一声。
……
三牲祭祀准备的很仓促,也顾不上选日子,次日就在河边准备起来了。
祭坛来不及准备,临时征用了河边那一座不知道做什么用、快要坍塌的台子。
主持祭祀的是晋州往年主持春祭的祭司,祭司拿着玉璧站在大雨中念祭词,冗长祭词之后,带着众人对着香案行仪。
祭坛下众人跟着高呼,祈求水君怜悯苍生,停下这一场大雨。
东面云层稍稍散开了一些,隐约透出一些白光,晋州已经很久没见过光了,于是众人都有些激动。
时序落在人群最后面浑水摸鱼,他眼尖看到香案上的火星早就被大雨打落,那几支香压根就没有燃起来过。
打眼望去,众人行礼的时候府君脊背似乎挺直了一些,看上去没那么病弱了。同时时序还注意到,府君没跟着那些人一起行仪,尽管只有一个背影,可偏偏时序就是看出几分不屑。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道耳熟的清脆声音。锦衣少年再次出现,连台词都没变。
“仙长!”
那少年头顶的雨自动分开,一点都不往他身上落,就连他身边的时序也被连带着眷顾了一下,短暂的离开了暴雨。
时序再次被冷不丁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他斜眼拍了拍胸口安抚自己的心脏:“仙友出现之前能预告一下吗?太突然了,很不利于贫道的心脏健康!”
少年笑了笑,露着一口白牙:“仙长说话真有意思。”
“……”时序面无表情想,自己现在不是个小衙役吗?这奇怪少年又叫自己‘仙长’,太奇怪了,就算他能看出来自己不是这里的人也不应该叫自己仙长吧?
“什么仙长不仙长,仙友说笑了,我就是个岌岌无名的小衙役罢了。”
“仙长不必担心,你的身份我不会说出去的。”
身份?什么身份?
然而少年语气熟稔,话里似乎暗指两人以前相识——这语气,这内涵,很难不让人多想自己是不是跟这里有机缘。
时序绝望闭眼,心想:若是同这里的机缘,他上辈子大概杀人如麻无恶不作。
不过也无人在意他怎么想,府君也毫不在意他的异常,这少年更是张口闭口‘仙长’,时序索性破罐子破摔,爱谁谁吧。
他靠着石碑坐下,叹着气拱手:“小道时序,仙友喊我名字就好,不要再叫我仙长了,小道一介凡人,怕折寿。”
少年点头答应:“那我喊你道长?”
“呃……”行吧行吧,爱怎么叫怎么叫吧:“也行,仙友怎么称呼?”
少年也跟着他坐下,迟疑了一下,才犹豫着说:“我姓俞,单名一个瑕。”
“俞瑕?”脑子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逝,快到难以捕捉,时序追问:“哪个俞哪个瑕?”
“玉有瑕,瑕疵的瑕。”少年说着,伸手在湿漉漉的河滩上写下两个字,很有风骨,叫人想起天威之下仍旧难以催折的府君。
时序对着那两个字静默半晌,翻来覆去读了几次,最终还是怀疑——这么明显的线索,能信吗?
是他蠢,还是他当自己蠢?
俞瑕脸上倒看不出有什么,也不知道是单纯还是压根没打算遮掩,时序干脆也直接问:“你是此地水君?”
少年正要擦掉地上的字,听到时序的问题猛然一顿,时序盯着他,他垂下头没看时序的眼睛,慢慢道:“我忘了。”时序仔细看了他半天,看不出这话真假。
无语片刻,时序心想,这也能忘,为难他还记得什么?
俞瑕又瞥了时序一眼,见时序目光审视思索,忽然支支吾吾着有点心虚,他心里天人交战,咽着唾沫艰难开口:“道长,我……”话没说完,府君忽然回头看向这里,那目光不似往常,带着几分威严落下来。
目光的余光撒到俞瑕身上那一刻,俞瑕像是变成了石像僵立住,唇角的歉意也一起僵住,人也僵了一瞬,然后在时序没能问完的问题中迅速消失。
时序哎了一声,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俞瑕已经消失了,他被冷不丁浇下来的大雨砸的差点窒息。
扭头看见府君沉静的目光,时序心想,他不是看不见俞瑕吗?这会有能看见了?就看了一眼,俞瑕怎么就耗子见了猫一样跑这么着急?
还有,俞瑕知道他是外来者,所以俞瑕是幻境主人?也不像啊,幻境主人会这么没出息吗?
不对劲!很不对劲!这两个人都不对劲!肯定有鬼!
想想俞瑕心虚的模样,显而易见是做贼心虚,就是跑得太快了没来得及多问几句,难不成水产都这么滑不溜手?
他抖了抖身上潮湿的泥沙和石子站起来,府君目光恰好落到这里。
那个瞬间,他似乎从府君眼睛中看到了嘲讽。
还没明白他在嘲讽什么,云层散开,发光的东西露出来了。
不是久违的阳光,是倾泻而下的天河。
天上水自横,地上江疯淌。
有人嗤笑出声,笑出来一点嘲弄的眼泪。
第3章 祭祀
时序盯着府君挂着诡异笑容的侧脸沉思,他有问题几乎写在了脸上,莫非府君就是幕后黑手?府君察觉他的目光也偏头侧目,古怪笑意不加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