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达拉道:“小将军可知道是何事?难道又是和战术有关的?”
“大概是的,约莫聊好之后,就会与二位将军讲了。”渠望华笑得灿烂。
措达拉点点头,眼睛里露出期待的神色。
华清渡醒来的时候一阵头疼,有些茫然地望向石洞顶。他一时间不知道,昨天的事情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臆造。
刚醒的记忆中只留下了一串甜蜜的影子,慢慢地意识回笼,许多叫人脸红心跳的情节又破土而出,他一低头,恰好看见琼芥从狼皮褥子里露出的小半张脸,右侧的颊上被亲咬留下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小红斑。
华清渡轻轻摩挲过那片绯色,贪看身旁之人的睡颜,他贴得近,呼吸吹扑着睫毛。
过了一会儿,琼芥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皱了皱眉,翻身过去背对着华清渡,似乎还想再睡一会儿,却在翻身的时候感觉到了一阵诡异的酸痛。他睡不下去,又翻了过来,“几时了?”
“已经天亮了,”华清渡扶住他的背,轻轻地揉,“疼吗?难不难受?”
琼芥自喉咙里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去看他,睫毛抖个不停。然后翻了身,鸵鸟一样把脸埋在褥子里,任由没得到回复的华清渡手贱去玩他的头发。
但没过安静多一会儿,他就突然坐了起来,闷声道:“糟糕,晚了。”
“什么晚了?”
“我定了今早要去看他们按桩。”
所谓按桩,就是确定驻地的边缘哨岗的位置。琼芥伸手要拿衣服,华清渡将他往后揽,笑道:“这点子事有什么难的,措达拉他们就做得。”
“不行,我得去自己去看着,不然不放心。”琼芥坚持地钻进衣服,低头的时候耳朵露出一尖儿红,他站起身,趔趄着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地溜了。
华清渡还保持着半起身地姿势,不料没多一会儿,琼芥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回来,走到包袱边摸出两颗药,一颗扔进嘴里自己吞了,另一颗塞进华清渡手里,“吃掉。”
华清渡低头一看,是一粒十全大补丹,还是加大加料的。
“……哈?”
琼芥也不和他废话,劫持了他的手,握着手腕把丹药怼在他舌头上,强令他吃下去,然后以一个稍显别扭的姿势,一阵风一样飘走了。
“走这么快……”华清渡抿嘴,轻声嘀咕。
他心情畅快地看着琼芥远去的背影,心想昨日超额完成“合欢鸳鸯丹”的任务,大概是把人欺负狠了。
华清渡又低头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牙印,有点傻傻的:“和做梦一样。”
第84章
琼芥坐在马背上,有些不舒服地直了直腰,同时马蹄下慢了几步,看起来似乎是在欣赏眼前的风景。独眼狼王的地盘,条件明显比白雪狼王处的优越许多,在山脚避风的位置,甚至生长着一些零星的沙枣。
“依照独眼狼王留下的痕迹,从狼王洞向东三十里,向西五十里,向北二十五里,向南三十七里,都是这一族群的驻地,最远处位于‘一’形峡谷,距‘泉眼地’不足二十里。”
最初代的风息族民只留下了一张模糊的狼尸峡地图,夹在传世密匣的夹层之中,一直到华清渡凿穿匣子时才被发现。一应山石岔路都用线条简单勾勒,其中只有一个地方被以诫语注明了,叫做泉眼地。
“我们昨夜这么大动静,大狼王应该已经被惊动了。”琼芥道。
渠望华点头:“昨天夜里,已经派了一队斥候前往泉眼地,估计明天就会有消息了。”
“主上说这座后山看起来不大一般,你一会儿带人去看看,”琼芥吩咐道,正巧看到不远处有两队人正围聚着,时不时发出欢呼。
“他们在做什么?”
渠望华抻直身子看了一看,答道:“临阵时少主不是下令,谁杀的狼多,就封首功吗?黑甲和神锋两边正点数呢。”
琼芥点了点头,“你觉得黑甲和神锋哪一边实力更强些?”
“神锋军最擅长一击之内击杀对手,所以若论单打独斗,黑甲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神锋相较。但……不知道统领有没有这种感觉,神锋太像是精良的军械,他们没什么人味,擅长单体突杀,不太打配合,较之黑甲,恐怕会应变不足。”
渠望华拱手道:“两者各有所长,我亦看不出谁的实力更强些。”
“你啊,不过是两边讨好,怕玄英和措达拉中的一个找你算账罢了。”
渠望华笑了笑,道了声“是”,引马往算狼头的军士那边去了。琼芥没有去凑热闹,但是也没有离开,只是扯着马缰小步地溜达。
他有些不想回到洞里,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只是有一点害怕。前一夜的变故让两人之间的关系起了些许变化,吃下鸳鸯丹的华清渡就好像一头终于褪下了外皮的小野兽,身体里流动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一团团的火,几乎要将他吞没的火焰。
琼芥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所以有些不知所措,想得多了,竟感到无以为继,悄悄躲了起来。
他一直在外面待到午膳后,看到华清渡不在狼洞里才回去。琼芥一进去,便闻到一股甜香,然后瞧见褥子上摆了一片的沙枣。
沙枣们被人有头有尾地放置成了三片,一共九小团,能看出是努力地想要摆出些什么,但是结果实在差强人意。
琼芥有些不明所以,低头研究了一会儿,然后吃掉了大半,沙枣又甜又脆,味道很新鲜。
他吃完枣子,小憩了一会儿,然后又去巡视防务,下午回来的时候,看到沙枣不知何故又变多了,且被摆成了新样式,琼芥这下子看懂了,是两个牵着手的小人。
他感觉很奇怪,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次没有再吃枣,而是把它们收到了一侧的盒子里。
太阳落山之后,枣子们又莫名其妙地从食盒里跑了回去,这一次排兵布阵,列成了个奇怪的符字:符形的上缘是鸟儿般的羽翼,下端却长着走兽一般的四蹄。
“这是什么意思?”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于是问道。
“宣人有六礼,我们风息族有三定。”
所谓三定,是风息族的三个婚仪,分别为送猎物给心上人的“追”,双方互通心意的“约”和向祖先许诺永世结好的“盟”,要走完了这三样,才算是名正言顺的元妻大妻,至于继室、妾室,都是不必行三定礼的。
“青草年年绿,逐兽在其中;爱人呀慢些走,收下这件裘……请打壶好酒,我就在高丘上相候;衣衫鼓作飞云,手指连作勾勾;苍天大地作证,我虽有鸟的翅膀,却像马匹一样忠诚……”
歌声轻快,华清渡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哼唱着古老的曲目,音色清亮,像一条水线一样滑下来,琼芥忽然之间感觉到无比的安全,他悄悄放松了收紧的胳膊。
华清渡的歌结束了,尾声还在山洞里淡淡回响,琼芥想听他再唱一遍,却又觉得这样郑重的歌曲,或许一生只能有力气唱一次。
“这些古礼,你大概不太清楚,但我一样都不想少了你的。这个叫做‘落床’,是要在新婚夜之前摆的,要在褥子上摆三只禽类、三只畜类和三条水湾里的鱼,还要用朱砂染色的谷物摆作‘雀驹符’。这里条件简陋,我找了些枣子摆了,是难看了些,等回去再补给你。”
“那我应该做些什么来回你?”
华清渡想了一下,“应该将‘落床’的猎品们烹煮吃掉,你就吃枣子吧。”
琼芥不住地点头,坐下开始吃枣,一口塞下去三四个,腮部鼓得圆圆的。他晚膳时已解决了一条肉腿,如今肚子饱得厉害,嘴巴却坚持不懈地运转着,一刻不停。
“噗!”枣核堆成半座小山的时候,身边的那位突然出了一声,琼芥转过头,见他牙齿咬着下嘴唇,笑得忍也忍不住。
琼芥嘴里都是甜甜的枣肉,只能递了一个眼神过去,询问他为什么要笑。华清渡狠笑了几声,衣袖落下来,露出几根树枝划伤的红痕:“好实在的新妇,哪里要都吃完,你意思一下就好了嘛!”
闻言,琼芥瞪了他一眼,红了耳朵,还是乖坐着如仓鼠一般奋力嚼食。
十里之外,一队穿着黑甲的人正趁着夜色,在山涧之中疾行。他们没有骑马,仅凭双腿行进,兽皮制的靴子踩在地上的沙土之上,先落下脚跟后按下脚尖,动作粘腻,但快到几乎要重影。
即便是在六月,入夜之后的狼尸峡还是冷得出奇。每一名黑甲人手心里都紧攥着一截狼肉干,疲累时塞进口中嚼一口,牙齿撕成着粗糙的纤维,然后脸侧的位置鼓起来,下颚处的肌肉有力地活动。
尤哲走在靠近前面的位置,悄悄偷吃了一颗沙枣。他右肩位置擎着一条漆黑色的细犬,手里紧攥一张图纸,却并没有低头去看,他对图形的记忆远超常人,眼前的山脉在他眼中,不过是些横纵交汇的图形,被绘制在如棋盘一样的陆地上。
他十岁就做斥候,是大军长在额顶的眼。尤哲自信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让他感到惊讶的事物。
他敏锐的目光像灯一样在峡谷中掠过,没有什么能瞒住他的眼睛,他甚至能看到一排小鼠,一共五只,在山脚下飞快跑过。
斥候们仍在疾行着。
“停一停。”尤哲突然道。
他极少发布这样的命令,毕竟风息的斥候就是以快轻如鸟、雁过无痕著称的。他身后的军士应声停下了脚步,右前方的属下却直直地向前方去。
“停下!”
低喝并没有使那人停下脚步,那名身穿黑甲的斥候仍一刻不停地前进,周围地同僚忙摁住他的肩膀。
斥候剧烈地挣扎着,似乎还想要向前。
尤哲快上前两步,拍了下他的肩膀,却没有得到回应。他心下奇怪,用力将人转了回来。
只见斥候紧紧闭着眼睛,嘴巴微张着,嘴唇嗡动,他脸色苍白,在冰冷的夜色下透出几分邪相。
“不好!全体戒备!”尤哲一把抽出腰间的弯刀,厉声疾呼道。
“呼……呼呼……”
又有三人脱离了队伍,如僵尸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向绿火的方向。
第85章 为王
华清渡用手撑着身子,斜倚在一边,看着琼芥在一边给他的弓上油,修长的手指理过暗淡的弓身,不消片刻便又露出了古朴厚重的光泽。
“试试。”
华清渡接过弓,用手指轻轻勾了一下弦,然后自一边的箭筒里取出一根,一齐递过去:“你来。”
“我箭法不好。”
琼芥看着对面人露出了“我不信”的表情,轻轻笑了一笑,解释道:“我是真的准头不行,在你这个神弓手面前,纯纯惹笑话。”
他用两根手指捏住箭身,向一边的蜡烛做了个瞄准的姿势,闭上一只眼睛,“我顶多这样。”
箭头擦着蜡烛上面过去,火苗晃了晃,又恢复平常,安静地燃烧着,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你就哄我,故意藏拙。”
“哪里哄你,快点儿,给我露一手。”
华清渡朝着他见牙不见眼地笑了一笑,搭箭开弓,只听“嗖”地一声,羽箭破空,一下子射灭了火苗,箭头没入石壁之内。
“这下好了,以后不用下床忙活,”琼芥拍掌道,“只需要你坐着射箭,射只火箭就能把蜡烛点上,要就寝再射一下就能灭灯。”
华清渡正欲调侃他几句,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剧烈的马嘶声,随即是火光、犬吠还有人的喊叫。
“怎么回事?”琼芥问道。
两人迅速出去,只见驻地之内乱成一团,几百匹马一齐挣扎,要挣脱马缰的桎梏,所有人都从山洞里走了出来,照明的火把连成一片。
“怎么回事?”华清渡冲着措达拉问道。
还没等他回答,人群中央便传来一阵喧哗,有人高喊着“抓到了!”
三个士兵控制住一只黑色的细犬,那只黑犬露出寒森森的牙齿,正不安地怪叫着,无论如何都不肯安定下来。
华清渡走近,蹲下道:“这不是大黑吗?尤哲的狗?”
大黑“嗷嗷”狂吠两声,一口咬住华清渡的裤脚,用力将他向外拖拽,眼珠湿润泛红。
这是犬类恐惧时的神情,它的身体颤抖着,头不断向身后望,似乎是记挂着什么,华清渡问道:“尤哲呢?”
“出去巡视了!”
看大黑的样子,尤哲一群人很有可能是出了事。大乱的战马突然长啸着,生生挣开缰绳,从马棚里冲了出来,躁动的马尾与马鬃毛像海一样翻涌。
“这是发了什么疯了……”
“快!快拦住!”
“异常来临的时候,动物往往比人更敏锐……”华清渡喃喃道,他一挥手,“骑兵上马!全军集结!”
士兵翻身跳到自己的马上,强令它们镇静下来,随着一声号角,一双双手迅速拿起兵器。
“全体戒备!防御大狼王突袭!马鞍上背!盔甲整装!刀剑亮刃!弓箭手预备!“
千双眼睛齐刷刷望向黑夜。
“火!”
最开始只是远处零星的一点火光,然后漫天的大火不知道何时如何烧了起来,身后的巨山变为一片火红颜色,滚滚浓烟骤然升起,被风一吹托,像乌云一般压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起火了?”琼芥拉着马头道。
华清渡突然眼神一暗,“这山里有……全军向南撤!立刻!”
那一身甲胄,似有令人安定的效果,千名风息武士沉寂无声,迅速后撤,顷刻之间便撤出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