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渡眼睛泛红,一只火箭从手指间飞出,落在狼群之前的一架推车之上,霎时火光冲天。
“杀啊!”他们挥刀喝道。
从天空俯瞰下去,如蚂蚁一般的小点潮水一般席卷,如黑色的火种一样肆虐燃烧起来。
第87章 幻
华清渡茫然地看向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前一秒还在追击的人潮之中,下一秒周围的景物便发生了变幻。挥剑呐喊的手下、急于撤退的狼群、面前燃起的巨型火束……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变得空荡荡的。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山谷依旧是那一片山谷,但是只剩下他一个人。华清渡唤了几声“阿荆”、“措达拉”,但都没有得到答复,山谷太安静了,只有他一个人脚掌落地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母亲……”他突然自语道。
不知过了多久。
华清渡看到自己的前方站着一个男人,男人穿着狼皮制的衣服,扛着石刀,一头乌黑的头发无风自动。他似乎是刚刚才出现的,又好像存在了很久很久。男人没有转身,一直背对着他。
“您是?”
男人没有回答。华清渡感受到一种本能的胆怯,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地向着他走去。
他距离他不到半米的时候,男人突然动了,他连转身都没有,手中笨而钝的石刀却一下子戳向了华清渡的喉咙,流畅得像一道龙。
华清渡就地打了个滚儿,狼狈地闪过。男人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欺负人,第二刀立刻递了上来。
这一次华清渡没有幸运地全身而退,石刃的刀锋斩断了他的几根发丝,“这一招是‘鸣涧’?你究竟是谁?”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出招、出招、再出招,片刻之间,就削下了华清渡的衣袖,刺破了他的手臂。
他手上的石刀分明是斩岳枪的变式,一招一式都带着些熟悉的影子,叫华清渡不由得想起从前的一个时刻。
一间黑墙黑瓦的巨大院落里,在落满积雪的梅花树下,他的父亲曾经手把着手将家传枪法尽数交与他。等他练得小有起色的时候,父亲拍着他的肩膀,叫他与自己对打。父亲很严格,却并不苛待,下手最重的时候,也不过是用木杆挑落他的枪。
华清渡低头,他空空如也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把枪。
男人用一种狩猎的方式对待着他,虽招招狠辣,却并不着急置他于死地。华清渡侧身避开他的刀锋,右手持枪,拦腰一斩,乌黑的枪头空气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
男人似乎怔了一下,第一次加快了速度,石刀从沉寂变得飞腾,霎时如蛟龙出云,结实地斩在了华清渡的枪杆上。
他似乎是个双面的木偶人,脸被长发遮住,和后身没有什么区别。华清渡只觉一阵巨力袭来,只听“咔嚓”一声。
他的兵器断了。
“这就是你的枪吗?丢人现眼!”男人冷笑道。
华清渡被惯力推了个趔趄,好容易才立稳,他用剩下的枪杆支住身体,笑道:“老祖宗,果然是你!”
男人没有答他,将刀插回腰带里。他默然肃立,像是已经和身后的青色山石融为一体,不久后,嘲讽地一笑:“就凭你,也想唤醒狼血吗?”
“就凭我,”华清渡说,“还有我的族人们。”
“族人?”男人的牙齿狠狠嚼过这两个字,“你们不过是些自以为是、自不量力的蠢货。想掌握狼血骑,想成为天下之主,你怎么配?”
“老祖宗,你的子孙们正在受苦,没有领地、没有国家,日日担惊受怕,生怕被别的部族杀掉!你觉得我不配?但如今我已经站在这里了,狼血骑我一定要练出来,”华清渡顿了顿,“不管你愿不愿意!”
“我的子孙?”
“是。如果你不想风息被灭族……”
“我为何要在意他们的死活?
华清渡震了一下,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人。男人歪了一下头,头发落了些下来,他好像笑了,“华清渡,你以为战争是什么?”
“战争究竟是用来救人的,还是杀人的?”
“……”
“回答我!”
华清渡首先想到是“以战止战”四个字,但转念一想,也不对。若说征战可以救人,那些死在刀下的魂灵又该如何计算?难道他们没有活下来的人有价值吗?
男人见他不做声,轻嗤了一声,“战争就他娘的是战争,有什么救人杀人的!”
华清渡的喉结上下一动,“那为什么要打仗?”
“因为史书是由英豪写就的,有人要建功立业,有人要青史留名,有人要威震山河,有人要万民臣服,所以必须要有战争!必须要流血!必定要有庶民小卒为其而死!”
男人上前一步,“我留下狼尸峡,在这里等了数百年,为的就是等待一个带领风息族征战九州,让狼血骑踏平每一寸土地的霸主。他必须要像狼一样勇猛,像鹰一样敏锐,像石头一样无情!你,呵,你觉得你自己做得到吗?”
“我为何做不到?”
“平宥丹殊,背信弃义,当杀!格尔箸毒死了你父亲,更是该死!你射偏了那支箭,不趁乱吞噬平宥部,居然还留了他们一命,至于格尔箸,还好好地在王宫里坐着呢!你如此妇人之仁,不知杀伐果决,也配姓华?”
“你说得不对。”
男人的声音有一丝的错愕,“什么?”
“我说你说的不对!谁愿意流血?谁不想活命?有谁应该活着?有谁应当实分躺在马蹄子底下?还不是被逼无奈?还不是没有办法?是,打仗是要死人,要死很多很多人,但如果不打仗,也得死人。既然反正有人活反正有人要死,为什么我的族人不可以活下去?”
华清渡被他说得火冒三丈,将残枪扔在地下,“我是练不好枪,是妇人之仁,是看到手下死就心里难受,眼睛发酸,是还没砍干净仇人的脑袋祭我父母,但那又怎么样?谁说我不能带他们杀出一片天地,谁说的?你说的吗?!”
“自古以来只有两条路!要么无心狠意断情绝爱成一代英豪,要么唯唯诺诺朝生暮死做一个匹夫,你要选哪一个?”
“我选第三条。”
“没有第三条,上天只给了人两条路!”
华清渡怒极反笑:“你有本事让老天爷自己和我说。”
“我即是带来天启之人。”
“我他娘呸!别在这儿装神弄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死了几百年了?肉早烂了,骨头都被狗磨牙磨没了,还在我眼前充太白金星?”他指着男人的鼻子,大逆不道地对着祖宗跳脚,“你说世间只有两条路,再无其他,那是你自己无能!我山来开山,海来填海,早晚用这双肉蹄子,给你踏出一条新的来!”
男人突然沉寂了下来,一抹碧色从发间露出,似乎在默默打量着眼前的人,半晌之后,叹息道:“公然与天作对,不自量力。你以为我能从狼尸峡里走出来,你就可以?真是痴人说梦,不过蟪蛄一只。你就好好困死在这里吧!”
“蟪蛄只活一个夏季,却也有一搏之力,未必不敢叫板鲲鹏,”华清渡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而你呢?你在害怕吗?”
“一派胡言!”
华清渡逼近一步,“你在害怕!刚刚我做出‘鸣涧’的时候,你那么着急去挡,是害怕输吗?你知道即便是你,也会有输的一天!”
“我会输?找死!”
男人的长发被暴风掀起,那张脸像陈年的橘皮一样枯槁,但仍能看出那日在石林之中,那个屠狼少年的影子。
“有密卷说,风息帝执政后期,穷兵黩武,残忍至极,即便是亲子也能下令车裂,可是真的?怪不得连你的皇后都想杀你……”
华岱大喝一声,一刀刺穿华清渡的心脏,鲜血喷涌而出。
“呃!”
“你住口!”
“呵呵,”华清渡一边吐血,一边冲他眨眼睛,“一点儿……也不痛!老祖宗,你也就这些能耐了。”
华岱毫不留情地抽了刀,“我不信你会做得更好。”
“为了所谓的宏图霸业,不惜赔上千万人的性命,你失了一个做人君的本分!我一定会比你更好!”
两双酷似的碧瞳对视了良久,华岱冷笑了一声,后退了半步,吹了个口哨。
一头不算高大,但敏捷美丽的疾风狼从远处奔来,停在他身旁,用毛茸茸的狼吻蹭了蹭他的脸。
华岱骑在疾风狼背上,最后撇了地上流血不止的人一眼,“华清渡,多情者坐高位,你会后悔。”
说罢,他拍了拍狼背,乘风远去了。
“华清渡!”
华清渡紧闭着双眼,躺在琼芥怀里,表情是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迷惑,一会儿愤怒,直到众人觉得他是得了离魂症失心疯,想要给他做个法的时候,他才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一片带着盔甲的脑袋,正围成一个大圈,紧张地看着他。
华清渡一挺身坐了起来,摸了摸前胸,皮肉完好无损,华岱留下的伤痕根本就不存在,疼痛也变得不存在了,他却一瞬间迷惑起来,如今眼前所现,和刚才看到的华岱,究竟哪一个才是梦?
“清渡?”
琼芥出声唤道,华清渡应言转向他,两只手一左一右夹住他的脸颊,侧过来,把人带得往自己身前靠。
“……是真的。”华清渡看到他耳朵上的小痣,安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捏了捏他的耳垂,“我睡了多久?”
“也不算久,大概一刻钟。”
狼群已经被驱逐得暂时退开去,不远处的黑甲士兵举着火把,在焚烧从狼口中抢来的尤哲的半具尸身,热烈却无情的焰色,最终将轻灵如雨燕的少年化成了一抔灰土。
“阿荆,我好想家呀。”华清渡说。
第88章 与神角力
近千里外,明关口。
女人立在城楼上,暗红色的披挂落了一地。她手上端着一只鎏金雕花的千里镜,眯起一只眼睛,淡淡地望向不远处。
几里之外的荒山上,写有“卓”字的驼色兕纹旌旗迎风招展,整座营帐寂静无比,竟像是空无一人般,但是她知道,那里驻扎着近万名装备齐全的铁浮屠,他们随时会掀起风暴。
蛮蛮缓缓转过身,将千里镜递到右侧的青年将领手上。男人恭敬地将它收好,行礼道:“太后,两军交战至今,已有月余。卓氏的军队虽然攻不进明关,但瀚沙王手下的蛇人军也有些折损,我们真的不要派兵援助王爷吗?”
她倚靠在城墙上,未施粉黛的容颜像这片战场上唯一的一抹亮色。蛮蛮看向跪地的将军,眼瞳里的娴静已经如风吹落叶一般飘去,只剩下威严,朱唇轻启道:“毋将军,蛇人军较之铁浮屠,孰强孰弱?”
毋言沉默了片刻,铁浮屠虽然战力极强,但是这种战力,依靠的终究是如吞金兽一样耗资巨大的铁甲。
但蛇人则不同。那些形态恐怖的青色皮肤一经面世,就带给他们如同瘟疫一般的恐怖。它们似人非人,只用肉拳便能打穿铁器,没有意识、没有痛觉,像从地狱而来的鬼兵。
在这种情况之下,没有人会去议论瀚沙王究竟是怎样弄出这批东西的——蛇人之强悍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连皇室本家都要仰他鼻息。
“你以为他在明关大杀四方,是为了护卫江山,保我孩儿周全吗?蛇人刀枪不入,能以一敌十,甚至以一敌百!我一个新寡的孀妇,手上有什么兵马能援助他的?还不如乖乖听他的话,坐在这高堂之上,由着他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太后……”
毋言想到了什么,大着胆子抬头,与太后对视,却看出了她眼里的警告之意,于是讪讪低下脑袋,不再说话了。
她的左手与右手交叠着,抚摸自己手臂上的金珠玛瑙串成的,有太阳纹镂空的腕带,嘴角慢慢抿长,苦笑了一下,抬头看向暗沉沉的天空。
“……如今只盼能降下个天雷,把这些腌臢东西都尽数劈死。”她戏谑道。
轰隆!
山体爆裂的巨大震荡惊落了天上飞的几百头疾风狼,没有被吓退的,也因呛人的硝石味道迷失了方向。
大狼王为了围剿两脚兽,联合了素不对付的另外两支狼群,一齐引诱他们来到以“泉眼地”为核心的迷谷,想要等到他们饥饿困顿的时候,将两脚兽们一网打尽。本以为天衣无缝,却突然出现了变故。
“地动”之后,破开的山口突然射出了几百支羽箭,趁着狼群大乱一阵穿射。勉强降临的疾风狼还没有从方才的“天雷”里稳住心神,便遭遇了透心凉。
下一刻,近千名满面黑灰的黑甲人从硝烟里冲了出来,刀刃直插进疾风狼的身体,溅出一地血红。
华清渡一支火箭射出,又引来一阵爆炸,这山崩地裂的壮举,无疑是他的手笔。独眼狼王的驻地后山发现了不少硫磺,配以硝石、木炭等,竟叫他姑且制出一点火药。
这些数量的火药,做别的是不够,但要集中到一处,在迷谷两侧的山体上炸开一个小洞,倒还算是充足。硫磺易燃,火苗涨得有一人高,又兼狂风,滚烫的气浪向疾风狼群烧去。
既然找不到迷谷的出路,不如凭空炸出一条来!
狼群畏火,被山火阻拦,一下子缓了冲锋的架势,让挥着弯刀的风息人从迷谷里跑了出来。
“来了……”华清渡与琼芥交换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