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贺银成就乖乖地坐在床上,不吵也不闹,乌溜溜的大眼睛随着郁和的移动而转动。
偶尔眼神相对时,郁和就对她笑一下,算作是没什么作用,也不太必要的安抚。
没过一会儿,郁和在浴室的木柜里找到了吹风机。他顺便拿了一些湿巾,先给贺银成的裙角擦拭处理了一下,然后用吹风机吹干。
吹风机轰轰烈烈地呼出热风,声音有些大和响,在空旷的客房里被进一步放大。
贺银成可能是被吓到了,捂着耳朵往郁和怀里躲。郁和只好把档位调低了一些,拉着贺银成坐好,然后更加耐心地吹干她的裙子。
等到裙子吹干后,郁和把吹风机放回了原处,又从客房衣柜里备着的衣物中拿了一件看上去最便宜和简单的衬衫,走到浴室里换好。
再出来的时候,贺银成已经爬下了床,也不嫌脏和冷,坐在地上玩起了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积木。
郁和靠在浴室门边,凸出的木边有点硌人,但郁和不太在意。他沉默地看贺银成搭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她要不要下楼。
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郁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他走到床边坐下,撑着床架,眼神放空,不自觉注视起贺银成搭积木。
郁和观察了一会儿贺银成的侧脸,刚刚忙于处理其他事情没有注意,但现在才发觉,她的侧脸轮廓竟然同贺潋有些相似。
低垂着眼认真观察积木的样子,甚至让郁和有一瞬间的恍惚。
透过她的脸,郁和似乎看到了那个素未谋面的,也可能是郁和幻想之中的幼稚、柔软的面孔。
不知怎的,郁和处在这个没有贺潋的宽敞空间里,兀自回忆起了在顿市与贺潋短暂相处的时光。
在顿市念书时,郁和单方面和贺潋谈恋爱的时候,郁和曾经有幻想过,如果和贺潋有一个孩子,那会是什么样的。
郁和那个时候希望,要继承贺潋的外表,但性格就不要随他了,郁和还是喜欢活泼可爱一点的,会跟他和贺潋撒娇、装可怜。然后贺潋就会无奈但又没有办法,在郁和的催促下去哄一哄。
而后来,郁和想,如果不是时间不对,时机不行,或许他真的会拥有一个长得与贺潋很像的孩子。
郁和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喜欢贺潋。
以至于在后来因为贺潋带来的痛苦而煎熬与挣扎的一年里,郁和也没有真正的责怪过他。
而在顿市结交的朋友、同学,以及贺潋自己,都是几乎毫不费力地就发现了郁和对贺潋毫不掩饰的喜爱。
顿市的朋友就曾经戳着郁和的脑袋,大骂过他,说他是不折不扣的恋爱脑,是白痴和没出息。
郁和当时也没有反驳,很好脾气地笑了,一脸甜蜜地沉浸在贺潋所设的,做得又烂又明显,只有郁和会掉进去的陷阱里。
但是现在郁和已经不会了,不会再掉进贺潋的陷阱里,不会再幻想那个或许可以存在的孩子,也不会再爱上贺潋。
爱上贺潋的代价很大,郁和没有胆子和勇气再尝试一次了。
-
陷入回忆里的郁和是甜蜜的、痛苦的,也是容易沉溺的。他努力想要把那些久远的和一直以来被他刻意藏匿起来的回忆驱逐,但是终归不得章法。
就像是人们时有的,因为这样与那样的原因,不分场合和地点而莫名开始的发呆与愣神。
都是不容易脱离的。
但好在从客房出口传来的敲门声,强行把郁和从回忆之中解救了出来。
没等郁和回应,门房就发出了咔嗒一声,一位留着齐肩长发,穿着一袭红裙的女生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大理石材质的地板上,哒哒作响。
郁和抬眼看她,脸上还带着一点不是太清明的神色。愣了几秒以后,他才辨认出了来人,是郁明的妹妹郁南苑。
郁南苑与他撞上视线,很是惊诧,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好像郁和是什么不吉利的、很落魄的东西一样,仿佛对视一眼就会带来厄运。
她把郁和当成空气,推了门也不打算进来,在门口喊贺银成的名字,要她跟自己下楼。
郁和转头去看贺银成,见她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蹲在地上收拾起了零零散散的积木。
郁南苑靠在门框,抱着手臂,见状皱了皱眉,又叫了一声贺银成的名字,让她不要收拾,赶紧跟自己下楼。
贺银成瘦小的身体几乎被蓬松的裙摆遮完了,听到郁南苑没什么感情又冷硬的话,像是被吓了一下,身体抖了抖。
郁和注意到了,不太高兴地皱眉,他起身,走到了贺银成身边蹲下,小声地安慰了她一句没事,然后跟她一起整理。
有郁和的帮忙,积木很快就被收回了箱子里。郁和把箱子抱到角落靠着墙放好,走回来向贺银成伸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他想牵着贺银成的手,带她出去,但意外的没有牵动。郁和低头跟贺银成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蹲下来向她敞开了怀抱。
贺银成很不明显地笑了一下,是很天真的那种笑,两只手再度缠上郁和的脖颈。
郁和起身,看了一眼一直靠在门口,满脸不耐烦的郁南苑,说,
“走吧。”
他看见郁南苑对自己露出了讥讽的表情,鲜艳的嘴唇则吐出了一些比较尖锐、不是那么好听的话,
“郁和,怎么不把你妈妈带来?”
郁和自觉没有惹到她,收拾积木的速度也已经很快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郁南苑突然脾气变得这么坏。
他怕郁南苑再说出什么少儿不宜的话,抬手捂住了贺银成的耳朵,平静地看向郁南苑,问,
“不下去吗?”
郁南苑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可笑的笑话一样,嗤笑了一声。她看着郁和,忽视他的提问,执着地谈论郁和的母亲。
“我都忘了,你妈是个神经病。”郁南苑拿手指绕自己的头发,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然后很没有诚意地补充,“不好意思。”
郁和还是没有表情地看着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他听见怀里的贺银成轻轻地叫他哥哥,于是微侧过脸,拍了拍贺银成的背,告诉她没事。
“不过啊......”
郁南苑神色诚恳,像是真心在为郁和考虑那样,又给他提出了一些建议:
“你告诉你妈妈,你攀上了贺家的高枝,说不定你妈妈能清醒过来。”
“你这个做儿子的,倒是比她有本事。”
郁和其实听见类似的、挖苦他的话已经有很多了。大多数的时候,内容要比郁南苑的话更加下流和污秽。郁和曾经会因此感到隐秘的痛苦和愤怒,而如今已经不会了。
但即便是如此,郁南苑讲出这些可以预料的话时,郁和还是感到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愤怒。
也许是因为有一个无辜的孩子在场。
“郁南苑,”郁和冷静地和她对视,“你发什么神经?”
“有病就去治,不了解医生可以问我要。”
郁南苑似乎没料想到郁和会反驳,一下子愣住,脸上浮现恼怒的神色,气急败坏地想说一些不太好听的、低俗的话。
“——你们在干什么?”
另一个声音阻止了她。
贺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外,看见两个人对峙的样子,眉头微微皱起。
郁南苑转身看见他,就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声音柔柔地叫了声贺总,又说没有事情,就是上来带银成下去,顺便跟表哥叙旧。
郁和看着她袅娜的背影,一瞬间觉得或许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郁南苑其实是自己的幻觉。
贺潋没有理她,径直跨进了房间,在郁和面前站定,看着郁和又问了一遍,
“你们在干什么?”
郁和抬头和他对视,突然觉得有一点好笑。贺潋好像真的希望自己跟他告一些状,然后可以为自己出头。
但郁和没有让贺潋如愿,也不想多生事端,于是摇了摇头,对他说,
“没有什么,我们下去吧。”
说完,郁和想绕过贺潋走出去。但过道太窄,郁和又抱着个孩子,他尝试了一下,最终失败了。
郁和又看向贺潋,只见他表情有些凝重,看上去很深情、很漂亮的眼睛盯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过了几分钟,等到郁和脖子都有一些酸和痛,怀里的贺银成也不安分地动了动以后,贺潋才让开了道。
他不由分说,从郁和手里接过贺银成,抓着郁和的手腕把他带下了楼。
第8章
郁和被贺潋带着见了贺涵,她是一位面容秀美,气质成熟的女子。
三人聊了一会儿,内容大多围绕贺潋与郁和的新婚生活。贺涵看上去是十分典型的事业型女性,但没想到,她居然也是喜欢八卦的那一类人。
贺涵对待郁和很客气,不同于前几个与他套近乎的所谓的亲戚,碍于郁和另一半的身份而假装出来的客气。郁和可以感觉出来,贺涵是很少有的不会带有色眼镜,真正平等对待自己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所以对于贺涵聊到太过于隐私的、让郁和感到些许不适的话题时,郁和都尽量地表现出正常。
郁和听贺涵夸自己长得好看,又讲如果两个人要是有孩子的话,那应该会很是漂亮和可爱。
贺涵夸奖郁和的时候,以及提到有关孩子的话题的时候,看向郁和的眼神像一泓澄澈的清泉。她的夸奖就是夸奖,并不附带有任何其他扭曲的、歪斜的意思。
因此郁和心中的苦闷也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就只是朝贺涵露出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笑,等待她继续,也没有讲话。
他身边的贺潋没有露出什么厌恶的表情,听见贺涵的话也只是笑了一下,然后无奈地喊了她一声姐姐。
他抓着郁和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而且变本加厉。从虚握着手腕一点一点摸到了郁和微凉的五指,灵活地反扣住,同郁和五指相扣。
郁和挣扎了一下,显而易见地没有挣脱开。他猜测贺潋这样做,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被堵在客房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想要给予自己一些不太必要的安慰。
但其实郁和不太想要。
郁和怀疑,如果贺潋以及这栋房子里所有人都消失,只留下他一个人,跟贺潋施舍给自己的简单的十指相扣,带给郁和的将会是同样的安抚效果。
只是前者是没有温度的,而后者有贺潋牵着他的手,给他细碎而微薄的热。
后来郁和又同贺涵聊了一些话,很有技巧地把话题转向工作。
他在顿市的时候读的商科,成绩很好,与贺涵谈论起相关事务的时候也不觉得吃力,两个人相谈甚欢,甚至相互交换了彼此的联系方式。
而真正在商界经营多年的贺潋则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站在郁和的身边兢兢业业地抓着郁和的手,偶尔和几位过来寒暄的朋友打简短的招呼。
将近十点左右,贺涵怀里的贺银成打了个长而明显的哈欠,抱着贺涵的脖子喊妈妈困了。
贺涵很温柔的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脸,同贺潋和郁和道别。
郁和与贺潋一同将她们母女二人送进了前来接送的车里。
趁着贺潋为她开门的空档,郁和终于挣脱开了他的手。然后抬眼就见贺潋不太高兴,皱着眉看自己。
郁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自然地看向贺潋,与他对视。
夏天夜晚的风吹起了贺潋额前的碎发,露出了英俊的眉眼。
即使是在灯光缺乏的暗淡夜晚,他的眼睛依旧是很明亮和深情。
是一双会让人不经意间就会产生误解的眼睛。
风刮得越来越大了。
虽然是夏夜,但郁和却在一阵又一阵的晚风里,逐渐感受到了浅和淡的凉意。他缩了缩脖子,不想再同贺潋僵持——即使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生气了,讨好似的朝贺潋皱了皱鼻子,讲,
“好冷,我们回去吗?”
贺潋的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让郁和无端觉得自己是个很坏的人,随意地掌控了贺潋的情绪,又不负责。
过了片刻,等到晚风再度吹过贺潋的头发,吹起郁和身上单薄的衬衫时,贺潋开口,声音平而单调,
“好。”
-
郁和先同贺潋去和他的母亲道别,然后一起坐上了贺潋的车。
本来,郁和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回去的。但贺潋始终板着脸,看上去一副不要惹我,我很生气的样子,郁和便不敢再提起额外的要求。
车里,郁和自觉同贺潋离得很远,两个人分隔在后座的两端,中间宽敞得就像是郁和与贺潋不再见面的那些冗长的岁月。
窗外,高大的路灯发出不太明显的光,时隐时现地落在郁和身上,很不清晰地照亮了郁和的面颊。
他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沉默寡言、好脾气的郁和。安静坐在车里,因为疲惫而垂目休憩的样子,还有眼睫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都让贺潋的心有一些胀,产生了隐秘的喜爱。
贺潋突然想起了贺涵说的那几句玩笑一般的话。
父母婚姻的失败,让贺潋成为不相信爱情的哪一种类型,而被人称作是爱情结晶的孩子并不是必要。
在他看来两者都只是人体分泌激素所造成的幻想以及麻烦的、可有可无的物质结果。
但如果是郁和的话,贺潋想,如果是郁和,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地要一个跟郁和共同孕育的孩子。
也可以看在郁和的面子上,扶养、教育,并抽出一点时间来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