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里,南锦做了两件事。
一是?进宫前去安抚盟友梅妃,告诉她容怜出身低贱,不?过怀有身孕而已,不?足为惧。
二是?命人取来了一碗堕胎药。
褐色的药汁倒入琉璃盏,南锦慢条斯理?地用银匙搅拌着,直到药汁和桃花羹逐渐融为一体。
沉淀过后,变成了同一种颜色。
南锦垂眸看着杯中浮起的艳色,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桃花盛开的某一天。
那时日头正好,父王在,娘亲在,容颜姣好的丫鬟姐姐们也在,她坐在桃花树下喝着一杯桃花羹,听娘亲讲故事。
一个很长很长,有关?桃花山的故事。
娘亲说,桃花山上有一个门派,叫做天涯门,天涯门里的弟子,都是?一人一剑,行走江湖的大?侠。
他们扶危济困,嫉恶如仇,受尽了百姓的敬仰和喜爱。
那时她还是?世?女楚锦,听得入神了,便扯住娘亲的衣袖,说着:娘亲娘亲,我也想?当大?侠。
娘亲笑着问,锦儿为什么想?当大?侠啊?
小世?女向娘亲解释,因?为锦儿成了武功高强的大?侠,就可以帮助好多好多人。
锦儿以后就能像天涯门的人一样?,拿着剑惩恶扬善,这?样?坏人一听见锦儿的名字,就会很害怕,就不?敢做坏事了。
这?样?的话?,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恶人,也没有坏人了。
娘亲微微叹了口气,面上却依然带着温柔的笑容。
好啊,等到锦儿以后做了大?侠,娘亲和爹爹就做大?侠的小跟班,和锦儿一起闯荡江湖。
小世?女抱着娘亲的腰,信誓旦旦地说,真的,娘亲。
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到时候,娘亲和父王不?要骗人,一定要跟着锦儿一起去闯荡江湖。
……
琉璃盏破碎的声音,极为清脆。
起初,南锦含笑望着遍地的琉璃残骸,并没有去捡。
过了许久,她才俯下身,一片一片拾起。
心里却在想?,从?前说过的话?,如今倒是?真的实现了。现在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到她的名字,的确都会感到害怕。
下人们闻声而来,看着眼前这?一幕,吓得脸色都白了。
“国师大?人,您,您的手……”
南锦看着面露惊骇之色的下人,垂眸去看,才发现碎裂的瓷片扎进自己的掌心,割了满手的血。
她不?喜欢血的颜色,于是?将手负在背后,吩咐道:“再去熬一碗。”
想?了想?,又改了口:“熬一碗桃花羹。”
待到大?夫替她挑出残片,包扎好手上的伤口之后,南锦提起食盒,去了琉璃殿。
殿外守备森严。
然而南锦作为大?尧国师,信步踏入宫殿,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琉璃宫内的每一处布置,都精致华贵,极尽奢侈,因?为这?是?南锦特意为容怜挑选的宫殿,也是?为折翼飞鸟打造出的一座金丝牢笼。
南锦其实不?想?见到沈容怜,但每往前走一步,她的脚步就快几分。
等到真正踏足殿内,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时,??x?南锦又停住脚步,开始唤起了容怜的名字。
她的声调有些高了,惊动了廊边宫女,忙走过来解释:“国师大?人,容妃娘娘正在院中赏花,您若是?要找她,奴婢这?就为您通传一声。”
南锦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摆手道:“不?必通传,我过去看看便走。”
于是?宫女退下了。
这?座宫殿是?南锦遣人修建的,图纸也是?她画的,所?以每一条路,她缓步走过,却并不?觉得陌生。
待到能看得见院子里的光了,南锦顿足在廊下,静静地看。
看那人倚在桃花树下吹笛,花瓣簌簌飘落,掉在衣袍和发间,好像看到了几年前在树底下吹笛的自己。
南锦突然想?,那个时候,沈容怜是?不?是?正藏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
现在她看沈容怜,像看一幅撕了边角的画,一块滚了尘埃的玉。
可沈容怜那时候看着她,会不?会也这?么想?。
想?到这?里,南锦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因?为她费尽心思,建起台子搭了戏,不?过就是?为了让沈容怜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但时至今日,她才突然发现,原来那一寸的偏差,或许不?是?因?为剑术不?精,而是?因?为心底无端生出的一丝怜意。
容怜本不?该怜惜一个奸臣,正如同现在,她不?该怜惜一个正派弟子。
可内心涌动的怜意让南锦手脚冰凉,她憎恶万分,心想?她怎么会生出这?么恶心的想?法?,怎么会怜爱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人。
怎么会懊恼,怎么会后悔做出这?一切。
南锦站在廊下,真想?伸出手,扼死容怜,或者掐死自己,这?样?至少?她还是?她自己。
可当容怜吹完一曲,望见她时,南锦一身的尖锐和刻毒又有所?收敛,缓步上前,笑如春光:“见过容妃娘娘。”
容怜顿了顿,收好笛子,才道:“免礼。”
南锦提着食盒,含笑盯住容怜,却不?作任何言语。
最终还是?容怜移开视线,淡淡开口:“不?知国师来此?,所?为何事?”
南锦好似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从?食盒里拿出一杯琉璃盏,笑着递给容怜:“臣听闻娘娘素来爱吃桃花羹,故而特意寻来一盏,还望笑纳。”
看着眼前的情景,萧瑾也是?极佩服南锦。
明明经过这?么一牵扯,手心里的伤口又渗血了,南锦却能笑着说出俏皮话?,还真是?不?把小伤当一回事。
容怜没有接南锦手中的琉璃盏,只是?盯着她手上的绷带看了一会儿。
看完了,声音依然冷冽:“我不?吃。”
“为何?”南锦笑问。
容怜看向南锦:“你送的东西,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
南锦愣住了。
不?得不?说,容怜还是?对她有所?了解的,知道像她这?样?的奸佞之臣,大?抵也做不?出来什么好事。
想?清楚这?一点后,南锦笑了笑。随后琉璃盏脱手,摔在地上,碎了。
“可惜,你既然不?喜欢,那么这?东西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南锦走出琉璃宫,碰上了一个灿烂的晴日。阳光很好,她抬起头看,还是?少?时所?看见的那片明朗春光。
恍惚记起也是?一个响晴天,有一日她喝醉了,跑进蒹葭楼里,刚进门就吐了满地,吓得老鸨连忙把她送进了容怜的房间。
她酒喝得太多,压根儿看不?见容怜的表情,只知道醉后作乱,掀了被子,又打翻了桌案上的杯子。
整层楼阁都是?东西被打碎的声音,也亏得容怜脾气好,才没有把她扔出窗外。
帕子被热水打湿之后,覆在额头上的温度很暖,很像幼时生了病,娘亲用手抚摸着她的额心。
这?样?的暖意好像做梦一样?,她怕自己哭了就会醒来,所?以没有哭,只是?去抱给自己擦拭额头的人,接着又吐了个昏天黑地。
头不?痛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有人在用手指摸她眉心的痣,她伸手攥住,一碰便知道是?容怜。
她取下盖在额间的湿帕,抵住容怜的唇,又是?一番云雨迷乱。
宿在容怜的身体里,她忽然就哭了起来,无知觉地掉了很多泪,她看着容怜肩头泼洒的银蓝色花瓣,好像看到了一座桃花山。那是?什么地方,是?她的家乡,还是?容怜的家乡。
她不?记得了,但容怜的身体很温暖,让她感觉好像回到了故乡。
……
在容怜怀有身孕时,南锦杀了许多人。
宫中那些伎俩,她早已谙熟。明枪暗箭,下毒暗害,根本无需细查,她闭着眼睛都能揪出使?绊子的人。
南锦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那些想?要害容怜的人,久而久之,再没有人敢对容妃使?阴招了。
只不?过南锦知道,害容怜最惨的人是?她自己。
不?久后,容妃诞下了一名公主。
彼时韶光灼灼,太监跪倒在地,向座椅上的帝王报喜。
皇帝看着南锦,露出了一抹笑容。
片刻后,很是?好心情地说:“容妃诞下一女,看来是?天降福瑞,佑我大?尧,这?都要多亏了南卿,为朕寻来了容妃这?样?的女子。”
“所?以南卿以为,朕该给九公主赐个什么样?的名才好?”
殿外春光正好,桃花朵朵,簇满枝头。
南锦说:“韶。”
“可取‘韶’字,为九公主赐名。”
再后来,南锦不?再留意有关?容怜的消息。
直到某一日,听说沈琅一直在寻找他的妹妹,于是?南锦便放出消息,顺便撤了些守卫,让沈琅进了宫。
南锦本以为,次日她醒来后,心头大?患便会随之消失。
然而没想?到暗探来报,告诉她沈琅独自离开了皇宫。
陪伴沈琅的,还有那把通体雪白的无名剑,和一本秘籍。
沈容怜交给沈琅的,只有一把她不?能再握的剑,还有一套集毕生所?成的剑法?。
对于沈容怜为什么会留下,以及对方留下来的缘由,南锦早已不?想?得知。
反正日子还长,她可以慢慢等。等到沈容怜恢复了武功,像当年溜进国师府那样?,再度闯进来,对准她的心口刺上一剑。
南锦很期待这?一天。
她觉得,如果能够如愿以偿地被沈容怜杀死,那一刻,或许会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瞬间。
只是?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偶有一日,南锦碰见了容怜的女儿。
容怜的女儿尚且年幼,身边却没有侍从?跟着,那孩子看起来有些懵懂,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公主韶只是?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那一排落了灰的编钟。
青铜编钟挂在巨大?的钟架上,身披华服的小皇子伸出手,摸着编钟冰凉的表壳,望向站在旁侧的老太监:“公公,你能把它们敲出声吗?”
这?位老太监,并不?是?一般的公公。
他虽然是?身有残缺之人,但早些年,也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高手。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就连向来狂妄的京都侍卫长,也得敬他三分。
老太监平素颇为自矜,也有些傲气。
但他看着眼神清澈的小皇子,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却显露出了笑意:“小殿下,这?东西叫做编钟,是?宫中乐师才能动手敲的,老奴怎敢贸然行此?事?”
小皇子失望地垂下头,“哦”了一声。
公主韶藏在帷帘后,好奇地看着老太监脸上无奈的表情。
她依稀记得,这?位公公的脾气不?太好。
丫鬟姐姐也告诉她,这?位公公曾经杀过很多人,老了以后,也常常替皇帝办事,砍了很多人的脑袋。
然而,此?时老太监的脸上,却满是?温柔纵容。
在小皇子的注视下,他举起木槌,砸在那一排编钟上,敲击出了浑厚宏大?的乐音。
公主韶并不?知道敲出这?样?的玉振之声,需要怎样?深厚的内力。
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老太监敲完了一曲,然后放下木槌,牵起小皇子的手。
俯身拉住小皇子的手时,他的姿态极恭敬,极温柔。
随后便消失在了宫殿尽头。
公主韶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就连南锦已经缓步靠近了,她都没有察觉到。
她只是?有些失落地想?,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表情,用这?样?温柔可亲的言语,耐心地和自己讲话?。
也没有人,肯为她奏出一首乐曲。
萧瑾读到了小公主的内心,讶异之余,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幼时的楚韶,居然还会存有这?样?天真的念头。
片刻后,萧瑾看着躲在帷帘后的纤细身影,心中又生出了怜惜。
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只是?透明体,也不?可能触碰到楚韶,但还是?蹲下身,盯着小小的公主韶看。
很天真,很可??x?爱。
这?时候楚韶还没有长歪,不?过有点缺爱。
心里怀着这?样?的想?法?,萧瑾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小楚韶的头,说着:“快长大?吧。”
话?刚说出口,萧瑾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妥。
毕竟对于楚韶来说,长大?了,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有那么一刻,萧瑾很希望自己就是?能够安排所?有角色命运的人,那么面前这?个小小的人儿,就能够直接越过那些悲伤和苦难,长成勇敢的大?人,然后就会有人对她笑,轻声跟她讲话?了。
只可惜,狗血世?界里没有这?样?的好事。
但其实也不?算太坏。
萧瑾看着公主韶,像是?在哄孩子似的,不?自觉地放缓了声音:“小公主,我在想?……如果等到很久以后,如果那个人还没有出现,或许我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到时候,我会轻声跟你讲话?,牵你的手,给你唱歌。”
“好吗?”
第80章 【高亮】国师cp相关,洁党勿入
置身于系统的回忆奖励,公主韶并没有听见萧瑾的话。
只是微微侧过头,望向?金光照耀下,那一片飘散的尘埃。
很多个瞬间,公主韶觉得,有一双手似乎很温柔地抚过了她的发顶,几乎有些像儿时在桃花树底下,自己所感知到的那个人呢。
这般想?着,公主韶笑?了笑?,站在青铜编钟旁侧,她其实很想?问一句: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