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话还没问出口,转过身,却瞧见了另一个人。
一个极漂亮的人。
女子披一身官服,腰间环着绶带,踱步走动时,环佩碰撞出铿锵脆响。
公主韶瞧见了女子眉心的那点?红痣,她依稀记得,这样的痣应该称为朱砂痣。
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妥,因?为朱砂是死物,哪有女子眉间的痣好看?
南锦垂下眸,盯住公主韶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
横看竖看,她都觉得这孩子生得太过温柔,不似容怜那般清冷孤傲。
虽然看着算不上顺眼,南锦仍是笑?了笑?,明知故问:“你是哪宫哪苑的孩子,为何走到了这里来?”
公主韶回答:“姐姐,我从琉璃宫来,并不知晓此地究竟是何处。”
姐姐?
南锦有些啼笑?皆非。
当今圣上楚裕,是先?皇的十四弟,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闲散王爷,算来,也是她的堂弟。
她扶楚裕上位,按照辈分算,楚裕的女儿应当喊她一声锦姑姑。
然而,楚韶却叫她姐姐。
南锦看着公主韶,摇了摇头:“你不该叫我姐姐。”
“可是姐姐这样好看。”
“所以?”
公主韶:“我一直以为,好看的人便该是姐姐。”
萧瑾:“……”
就算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也觉得,楚韶小时候未免有些过于诡计多端了。
不得不说,对于楚韶的这番话,南锦十分受用,她厌恶阴谋,此时却被小孩子天真的计谋给取悦了。
南锦笑?了几声,而后拾起木槌,随意在编钟上敲出了一段小调。
听完了这曲小调,公主韶对南锦说:“我好像听过这首曲子。”
南锦问:“何时听过?”
公主韶回答:“似乎何时都听过。”
南锦很久没说话,而后放下了木槌,对公主韶说:“这首曲子,叫做长相思。”
公主韶听见这句话,便笑?了:“想?起来了,原来母妃也吹奏过这曲子,只不过母妃用的是紫笛,调子更?清脆一些。”
南锦又沉默了,半晌才问:“紫笛,比之?编钟何如?”
公主韶:“紫笛的音调悠扬,缠绵悱恻,编钟敲出的则是玉振之?声,更?为浑厚宏大,同时也更?悲凉。”
夕阳向?西边沉没,阳光也渐渐消散了。
南锦颔首:“是了,玉振之?声和?笛音,原是不衬,也并不相配。”
语罢,她牵过公主韶的手:“微臣南锦,送九殿下回宫。”
……
有时候,南锦路过琉璃殿时,会?驻足片刻。
听着墙内断续凝滞的笛音,能?够想?象出那个眼角生有泪痣的女孩,正捧着一管笛,吹奏出乐曲。
这孩子不像容怜,也不像楚裕。
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成日只是坐在庭院里,仰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一看便是好多个时辰。
看得累了,公主韶偶尔会?望向?周围,轻声说:“究竟是你每天躲在那里,还是南锦姐姐呢。”
其实都是,同时也都不是。
南锦不会?踏足这座宫殿,萧瑾也不能?出现在公主韶的面前。
庭院里有时会?刮起阵阵妖风,公主韶站在廊下,被风吹得睁不开眼,裙裾翩飞如蝶,像是从背后生出了一对翅膀。
萧瑾在后面看着这对翅膀,伸手去抓,又成功抓住了两三个空气人,手里攥着的除了空气还是空气。
妖风也和?萧瑾作对,刮得越发猖獗,像是在嘲笑?她看别人的记忆看魔怔了。
待到风停了,公主韶一溜烟儿便爬到了桃花树的最?高?处。
小小的身躯站得很高?,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萧瑾看着桃花树纤细的枝节,却担心楚韶一头栽下去。
于是又忘了自己也是空气人中的一员,伸手将公主韶给揽着,充当一个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护栏。
狂风歇了,扑面而来的春风极其醉人。
几乎让公主韶产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在不经意间,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旁人并不知晓,九公主到底在看什么。
只有公主韶自己知道,她站在树上,在望一个很远的地方,寻找一个或许从未存在过的人。
那个人是谁呢?公主韶不知道,但她觉得山长水远,总有一天自己会?寻到的吧。
……
几年后,齐国?来犯,大军压境。
国?师南锦一改往日作风,站在朝中最?前列,主动请缨出征。
群臣哗然,无?人敢提女子误事,奸臣祸国?,因?为没人知道南锦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奸佞小人,为何突然要奔赴前线,与敌国?交战。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却欣然同意了。
他并不意外,毕竟南锦本不该姓南,而应该姓楚。
恭亲王为大尧打下了半壁江山,可谓居功至伟。但就是因?为这层原因?,才会?被景帝和?先?帝视作眼中钉,落得满门被屠的下场。
就算他的女儿是个疯子,身上到底也流着恭亲王府的血。
恭亲王的女儿,怎会?将父王征战半生打下的江山,如此轻易地拱手让人?
于是,国?师南锦领旨出征。
出征前日,南锦觉得自己好像还有很多事情?还没解决,最?后细细算来,总共不过三件事而已。
第一件事,是清君侧。
南锦将情?报呈给皇帝,告诉他,宁皇后多年来勾结北齐,证据确凿,按律理应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第二件事,则是祭拜父母。
趁着桃花还未落尽,南锦乘着辇去了桃花山。桃花山庄的半山腰处,立着恭亲王一家的衣冠冢。
恭亲王楚淮,恭亲王妃南陵,以及恭亲王世女楚锦。
南锦贵为国?师,位列群臣之?首,论及荣华权势,已经无?人能?及,今日又被加封了一层头衔,所谓的镇国?大将军。
领了父王曾经领过的官衔,她理应持酒一杯,祭拜这三人。
祭拜过爹娘后,南锦倒了一杯酒,放在世女楚锦的碑前。盯着看了许久,却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
末了,南锦笑?了笑?,折下一枝沾满露水的桃花,以此为祭。
第三件事,则是本不该有的事。
南锦离开桃花山后,并没有回到国?师府,而是去了一趟皇宫。
夜里下起雨,淋湿了她的眼睛和?头发,南锦走在宫道上,走了很久,然后在琉璃殿门口停下了。
看着殿外湿润的宫墙,南锦突然想?起容怜入宫当日,也降了一场大雨。
太监宫女们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提起容怜的裙摆,生怕被泥水弄脏。然而他们不知道,容怜在戴上华冠,入主琉璃宫之?前,肩膀上的刺青就已经洗不干净了。
当时她正在往宣政殿走,走着走着,脚下没留神,险些在雨中摔了一跤。
待到被惊惧的婢子扶住,又笑?着摆摆手,对座上天子说:“容妃娘娘乃大尧瑞星,陛下当珍之?,爱之?。”
墙头的尘埃,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南锦没有踏足琉璃宫,只是执起玉笛,和?着雨声吹了一曲。
次日,国?师领兵出征。
帝王身骑白马,众臣紧随其后,将国?师送至城门口。
主帅挥兵北上,行军千里,却未曾回过头,望一眼故乡。
……
只是南锦没有想?到,两国?交战的背后,彻头彻尾,竟然只是一场为她而设的阴谋。
齐军养精蓄锐多年,突然发难,定是有备而来。
故而这场仗打了许久,??x?始终难分胜负。
待到南锦守住城池,趁着士气高?涨,领兵追截齐军之?时,岂料敌军增援忽至,从背后包抄过来,如有神助般击破了营地的各个据点?。
南锦死守边境,奈何城中的军事守备似乎被人泄露出去了,敌军用火引燃箭支,将粮仓烧了个干净。
眼见已成困局,南锦难以再进一步,但也绝无?可能?退任何一步。
她想?,齐国?将领没有道理将自己的计策摸得如此透彻。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将她,连带着这座城池,还有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们,都卖了出去。
几日后,主帅南锦亲赴战场,从侧面进攻,围困齐国?边境要塞,竟是打算破釜沉舟,与敌军殊死相博了。
她接连攻下三座城池,却在返营途中,遭遇敌军埋伏,身中数箭,生死未卜。
南锦躺在帐中,看着军医端着几盆清水进来,又端着血水出去。
箭矢的尖端应该抹了毒,不然她应该不至于起不了身,也拿不动手上的剑。
凌十一立在床前侍候着,垂下眸,轻轻叹了口气。
南锦看着凌十一。
许久未曾开口,她的声音都变得沙哑难听,但咬字却极清晰:“十一,为何背叛我?”
凌十一顿了顿,轻声说:“主上,属下追随您数载,本无?意对您出手,只是属下终究并非尧国?子民?,所效忠的人,自然也不会?是国?师南锦。”
南锦躺在床上,觉得头有些重,还很痛,但她的意识十分清醒,咳出几口血后,甚至还对凌十一笑?了笑?。
“让我想?想?,皇后勾结的是齐国?那只朱雀萧霜,而你离开京都后,又暗中与皇后多有来往。”
“如此身手,又秉承着如此心志,甘愿隐姓埋名,在敌国?潜伏这么多年……这样的人,只有可能?是齐国?二唐之?一。”
“所以说,你到底是唐大唐翎,还是唐二唐羽呢?”
凌十一沉默许久,而后说:“唐羽,是我的妹妹。”
南锦盯住凌十一的眼睛,嗓音沙哑,断续笑?出了声:“唐翎,昔年你潜伏在蒹葭楼,与我交好,救我于危难之?中,帮助我杀掉各院院主,奉的也是萧霜的命令?”
唐翎点?点?头:“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南锦并没有动怒,也未曾破口大骂,只是问:“你我相交多年,你对我,究竟有几分真实?”
唐翎默了片刻,答道:“主上,在此之?前,我从未动过背叛你的念头。”
此时作为吃瓜群众的萧瑾,已经逐渐脱离了刚开始的震惊状态,缓过来了。
她万万没想?到,尧国?内政居然和?萧霜有关,而南锦身边最?可靠的心腹,竟然也是萧霜的眼线。
实际上,唐翎的确没有说谎,十多年来,她一直听从南锦的吩咐,从未有过违逆之?举。
自始至终,她只背叛过南锦一次。
只不过这次背叛,对于南锦来说,无?疑是致命一击。
回营途中,南锦身中四发暗箭,皆拜唐翎所赐。箭镞扎进皮肉,因?得其上附有竹刺,军医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整支羽箭取出。
只是对于箭上涂抹的毒,却束手无?策。
中箭时,南锦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痛,此时这道伤口,却痛得她不住发笑?。
“唐翎,你跟随我多年,应该知道我的手段,背叛过我的人都死得很难看,你如今既然敢背叛我,想?必是有十足把握,认为我再无?翻身的余地。”
唐翎说:“主上英明。”
“英明?”
南锦听见唐翎的话,笑?到几乎喘不过气:“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你们都在骗我,你是假的,朝臣是假的,百姓也是假的……唐大人莫要说笑?了,像我这样愚不可及的人,如何算得上英明?”
唐翎无?话。
直到伤口处传来的痛楚渐渐麻木,南锦终于不再发笑?:“唐大人,我尚且有一处不解。”
唐翎看着南锦:“您请讲。”
“行军动向?,以及各城池据点?,我未曾悉数透露给你,而仅凭你和?皇后,大抵也接触不到如此重要的机密。”
“所以,除此之?外,还有哪位贵人想?让我死?”
唐翎默然不语,许久才缓声说:“主上,您既然已经猜到了,又何须再问?”
听见唐翎的话,此时南锦已经能?够完全确定,那个想?要她命的人是谁了。
“果然,是楚裕。”
“大尧的皇帝不在乎流离失所的子民?,不顾将士们的死活,勾结齐国?的豺狼虎豹,甚至不惜拱手让出一座城池,竟然只是为了引我入局,然后除掉我?”
南锦的嘴角溢出鲜血,她没有力气抬手去擦,看着唐翎,问道:“唐大人,你也觉得很好笑?,是吗?”
“楚裕如果早些告诉我,赐下一尺白绫,让我自裁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让这么多将士白白送死。”
唐翎动了动嘴唇,如实答道:“主子,依您的脾性,如果尧国?皇帝将计划全盘托出,只怕您会?把御赐的白绫还回皇宫,将皇帝吊死在房梁上。”
闻言,南锦大笑?,眼角都隐约渗出了泪水。
“是了,我是奸佞之?臣,本就做得出弑君之?事,楚裕理应畏惧我,只不过……唐大人,我如今已是将死之?人,你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
唐翎轻声说:“国?师大人,其实您也知道,我的职责是让尧国?的内政乱起来,而昭阳殿下觉得,您若是就这么死了,尧国?的内斗也就结束了。”
“虽然昭阳殿下和?尧国?皇帝达成了协议,也获得了某些利益,但作为齐国?长公主,她并不想?看到尧国?停止内斗,从此走上正轨。”
“所以她思量许久,决定将解药交给您,助您回到尧国?。”
南锦抬起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唐大人,既然我死之?后大尧便能?终止内斗,那么我为何不趁此良机,顺了万民?的意,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