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后退半步,趁骆勇还没出手便一溜烟地跑到了巷口。
临走前,他还不忘朝里面两人啐了一句,“两个死断袖!呸!”
巷子里终于安静了,可是雨却还没停,骆勇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纱布,轻巧叠好递了过去。
他还没想好说什么,于是问了句:“怎么又是你?”
李尧从未想过,还会再次遇见那位桃花壮士,而且再见时,自己竟还是这般狼狈模样,而他背后依旧插着桃花。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两人初见时的场景。
他的心微微一动。
但很快他便沉默了,甚至有一种想马上逃离的冲动。
他都听见了。
他都知道了。
他会不会像六郎一样厌恶他呢?
春雨虽然不太猛烈,但细细地落在人身上,还是会叫人很不舒服,甚至会叫人整个人心情沉沉的。
眼看着那个貌美郎君呆呆地坐在地上,骆勇收回纱布,转而伸出了手,“可还能起身?”
李尧并没有给回应,甚至还想回避他。
只是骆勇的眼神实在太过于强烈,好一会儿李尧才发出声音,“你都听见了?”
“嗯。”
仿佛是一枚针,狠狠地扎在了心上,无尽的血一直往那窟窿里倒灌着。
李尧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羞耻。
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多谢壮士今日相救之恩。”说着,他本能地绕过了骆勇的手,打算自己站起来。
可是方才严六推得实在太猛,他只动了动便觉着浑身酸痛,甚至还发不出力。
骆勇叹了口气,长臂一捞,便将他捞了起来,“都受伤了,还逞什么强?你家那老仆呢?”
李尧摇了摇头,“我让他们回去了。”
骆勇险些被噎着,如今正下着雨呢,哪里有仆人舍了主子自己回去道理?
但看他这般狼狈的模样,骆勇也没再说什么,只道,“你的雨具呢?”
李尧愣了愣,仿佛才想起自己的雨具一般,猛地往后看了一眼,发现他放在那里的雨具早已经不见了。
他的雨具上还镶嵌了几颗宝石,严六已经惦记很久了,想来是被他拿走了吧。
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又联想到方才严六郎逃跑时还在地上顺了些东西,骆勇也很快想到了答案。
他叹了口气,这贵郎君看上去贵气,实则却是个冤大头。
无奈,骆勇只好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披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我阿娘新给我做的,我也就今日穿这么一回,你若不嫌弃,便先用我的吧。”
“那你呢?”
骆勇往唐宅的方向努了努嘴,又指了指自己的蓑帽,“我阿姊家也不远,何况我还有这个呢。”
李尧微低着头,眼眶红红的,粉嫩嫩的脸变得惨白,脸颊上沾着的水珠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看着只叫人心疼。
骆勇将方才收起来的纱布再次递了过去,“擦擦吧。”
李尧并没有接,甚至将脸往里头别了别。
“你不嫌弃我吗?”
骆勇蹙眉,“为何?”
李尧紧咬着唇,声音稍稍有些颤抖,“严六郎所言属实,我是一个断袖。”
“哦。”骆勇仿佛听了一个过时的新鲜事,继续举着纱布,“还是擦擦吧。”
李尧猛转过来,诧异的脸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那好看的桃花眼也固执地盯着骆勇,仿佛这样盯能盯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缘由来。
不然,他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骆勇为何在知道真相之后,竟还对自己一如常态。
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个贪财之人啊。
见他依旧不收,骆勇只好委屈道,“我身上能摸出最柔软的布,也就这纱布了,若是郎君嫌弃……”
“不嫌弃!”
李尧一把接过纱布,擦了擦脸上的水渍,以及眼角的泪。
擦完后,他便小心翼翼地将纱布叠好,乖巧又珍重地收进了袖袋中。
他给骆勇行了个礼,“多谢壮士。”
骆勇挠了挠头,他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珍重地行礼,一时不知所措,竟也有模有样地回了一个,“郎君客气了。”
话音刚落,两人都很有默契地闭上了嘴,一时之间,巷子里也变得安静了好些。
安静得竟还能听到细雨落地的声音。
这气氛,有些尴尬……
好一会儿,骆勇终于想到了一个话头,开口道。
“你家那老仆……”
“你……”
谁想李尧也想在这个空档开口,两人异口同声了一会儿,又双双愣住了。
骆勇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他本就长得不错,五官很是立体,特别是那对浓密的眉毛以及眉毛下炯炯有神的眼睛,笑起来就像是天上的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般。
只是皮肤因着常年日晒,稍稍黑了些。
李尧也跟着笑了起来,像朵花儿一样。
不一会儿,两人的笑声停了下来,骆勇微微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郎君觉着我矮吗?”
骆勇虽然在寻常人群中,看上去并不矮,甚至属于高的范畴,但如今也不知是哪里流传出来的风尚,若是身高没有七尺八,便是矮。
李尧其实并不觉得他矮,但还是下意识地顿了顿。
骆勇却并未不高兴,只是笑道,“你都没嫌弃笑话我矮,我又有何资格嫌弃贵郎君你呢?有些东西是上天给的,纵使旁人有千张万张的嘴,咱们也左右不了,倒不如自己多看重自己一些。”
骆勇的话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块块大石头,一下一下地将桎梏在他心里的那道枷锁砸开。
自小他便生活在充满冷言冷语的地方,他知道只要他承受住了,便能好好活下去。
他也深知自己的身份,只要不给天家丢脸,天家总会给他一口饭吃。
所以他一直都活得小心翼翼,也从未想过要看重自己。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看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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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将这位贵郎君送回康府已经是午后了,骆勇才知道,原来他姓康。
他确实是个有钱人,而且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
不说旁的,就单单出来迎他的仆人都身穿锦缎华服,耀眼精致得很。
只是没想到,这位康郎君似乎和小绾绾一样,很喜欢桃花,进门前他又开口问他讨了一枝。
骆勇暗自庆幸自己这回砍了好多花枝,要不然再去见绾绾,可就又没花儿送了。
康郎君接过画后很是开心,甚至还同他约着改日再见。
骆勇知道这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他不过是一低贱的军户,而人家康郎君却是个实打实的贵郎君,即便是个商户,也是有钱人家,哪里会当真与他改日相见呢?
再者说,即便康郎君想见他,他身边那个凶神恶煞的仆人也不会允许他见的。
两人客客气气地道了别,骆勇才回到了唐宅。
果不其然,因为晚了些时辰错过了饭点,骆华险些抡起扫帚追着他教训。
好在骆勇身形矫健,都一一躲了过去。
唐家祖宅有三进,规模格局都很讲究,相传应该是百年前的一个落难郡主的府邸,后来经过辗转,便落进了唐家先祖手里。
也不知为何,自从唐家先祖接手这套宅子,生出的子孙都非常有出息,听闻唐晋元的太祖父还曾入京做过官。
只是不知为何,新朝几十年,大概是因着那位太祖父被贬黜的缘故,唐家便再不如从前。
到了唐晋元这一代,唐家嫡传子孙也就他一个,考中举人的,也就他一个而已。
唐家祖宅很是宽敞,但只住了他们一家三口,唐晋元便将祖宅做了些分配。
他将宅子南面的那个院子收拾出来,给骆华平日里织布、染布、绣花用,而东面的那个院子,他便腾了出来,做了一个小小的私塾,称为元华书塾。
只是东面临街,时不时还能从院子外头传来街上的叫卖声,人来人往的,也正因为如此,书塾被砸了几日了,都还没寻到哪个才是真凶。
骆华一直认为是唐家的那些个亲戚所为,今早还上门去闹了一通,但得知他们也并不知晓此事,这才作罢。
骆勇很快便修补好了书塾,并在上头眺望了一圈。
东街对面有一处别致的小院,那是丁家去年刚购置的院子。
听闻那院子去年下半年住进去一位小夫人,没过多久,便有一位身披斗篷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时常进出。
骆华说,那或许是丁家某位郎君养在外头的外室。
小绾绾刚收到桃花便迫不及待地往地上种了,只是种的不好,桃枝总是七倒八歪的。
骆华本想同她说桃枝不能直接种,但最终还是被唐晋元拦了下来。
从一些角度上说,唐家父女还是挺像的。
“阿舅!阿舅阿舅阿舅!等这些桃花将来长大了,结了桃子了,我也给阿舅尝一个好不好?”
雨后的泥土松软泥泞,小绾绾身上搞的全都是小泥点,甚至连脸上都有一些,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从泥地里打滚回来的小花猫。
这只小花猫边说着还边往他怀里凑,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
骆勇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捧在怀里使劲揉搓那可可爱爱粉粉嫩嫩的小脸蛋,张嘴就要去咬。
这一顿又惹得小绾绾咯咯咯直笑。
见着两个泥猴,骆华本想过来呵斥几句,但回头看了一眼看热闹正看得开心的唐晋元,只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骆华才冲着二人道,“前些日子,东街来了一个木偶班子,二狗,明日你带绾绾去吧。”
一听到木偶班子,绾绾水汪汪的大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骆勇也是第一次听说,好奇道,“那是个什么班子?”
“听闻是从南洋来的木偶戏,小孩子看个热闹。”唐晋元躺坐在椅子上,一副太上老君的架势,“听闻很是受小娘子们喜欢啊……”
骆勇又不傻,如何听不出他们夫妻俩的言外之意?
于是他猛地将绾绾举了起来,飞出去好几圈,“绾绾,你想去吗?”
绾绾最喜欢被骆勇架着飞了,她边咯咯咯笑着边道,“想!”
骆勇又猛地将她收了回来,抱在怀里又揉了揉她的小脸蛋,笑道,“想不想去?”
“想去想去!”绾绾笑弯了眼,“阿舅带绾绾去!”
大约是许久未见绾绾了,骆勇与她玩闹了整整一个下午。
第二日,骆华便把绾绾塞到了骆勇手里,还给了他一缗钱。
骆勇一个月月俸也不过半吊钱外加二十个铜板,骆华整整给了他一缗。绾绾年纪小食量又不大,出门一趟哪里需要这么多钱养着?
他颠了颠手里的钱,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唐晋元,见他回了自己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呵,明白了。
读书人的手段都是这样含含蓄蓄的,想来当年唐晋元就是这么勾引骆华的。
在骆华的强烈要求下,骆勇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一把将软软糯糯的绾绾扛在肩头,打了一把伞便出门了。
东街附近有一个渡口,每隔一个季度便会有商船在渡口停靠,每每那个时候,东街便会出现很多非常新奇的玩意儿。
正正好,最近一个月正有商船过来,东街便比以往热闹好多。
就连瓦舍勾栏里也多了好多好玩好看的戏剧、杂耍以及一些说不上名的新鲜玩意儿。
这木偶戏便是其中一种。
骆华从前来城里给人帮工,骆勇也会时常跟着,所以他自小便喜欢在东街里玩,东街上哪里最好吃哪里最好玩,他门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