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刘绍轻松道:“我自己坐起来的啊。只是手脚受了点伤,又不是要死了,起身还要别人扶。”
狄迈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他是故意这么说,好引自己宽心,不再吭声,撩袍坐在床边。
他在外面待了很久,身上还带着寒意,于是并不靠刘绍太近,只微微弯腰,探身过去,在他脸上打量片刻。
对着烛火,瞧不见刘绍脸色是不是还那么白,只能瞧见他嘴唇颜色很淡,虽然有意说得轻松,看着却没有什么精神,和平日里大不一样。
他收回视线,右手放在膝上,不动声色地捏了一捏。
刘绍问:“狄申和狄显都处置好了吗?”
“嗯。”狄迈应了一声,不欲多说,“狄申和他的党羽没放跑一个,狄显现在囚禁在宫里,后日就议立狄志。”
“后日?”刘绍闻言愣愣。夏国两日一朝,他记着今天早上就该有朝会,又问:“今天不早朝了?”
“兵荒马乱的,暂歇一日,后天再说。”狄迈站起身,解开甲胄,脱下来放在一边,拿热水洗了把手,回到床边,“我扶你躺下,多睡一会儿吧。”
刘绍先前睡了一天,这会儿虽然时常打两个哈欠,却不大困,只是先前等他时有点无聊,闻言也没异议,由着狄迈把他抱起来,往下移动几分,又轻轻平放在床上,忽然“嗤”地一声,笑了一笑。
狄迈问:“怎么了?”
“你这也太小心了。”刘绍撇撇嘴,“来抱一下。”
狄迈俯下身,避开他两条伤臂,在他身上抱了一抱,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就知道他还在发热。他脸上殊无笑意,半阖着眼睛同刘绍分开,又劝道:“睡一会儿吧。”
刘绍虽然不想睡,可瞧见他面上这幅神情,也不拂他的意,点了点头,“反正没有早朝,你也躺着睡会儿……该有两天没睡了吧?”
狄迈犹豫片刻,应了一声,随后挥手想让下人退下。却见小拐没有反应,仍跪在地上,伏低了身体,头抵在手上,十分惶恐的模样,明白他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便开口道:“没事了,你先出去。没有吩咐,不要让人进来。”
小拐闻言,狠狠松了口气,忙爬起来吹熄了灯,只留下一盏,随后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刘绍平躺在床上,看不见小拐,却也能想象他脸上神色,对狄迈道:“你别总吓唬人家。”
狄迈愣愣,想说自己没吓唬他,最后却也没出声分辩,只是脱了外衣,默默无声地躺上了床。
他上床之后,只侧身躺着,占住床边很小一块,同刘绍远远隔开一段距离。刘绍瞧得好笑,问:“干什么离这么远?”
狄迈低声答:“我怕睡着之后碰到你。睡吧。”
刘绍噎了噎,在心里斟酌片刻,随后道:“我真没什么事,就胳膊腿上让人划了几下,不至于怎么样,你别太着急。你也打了那么多年仗,没见过谁让人割两刀就——就不行了吧。”
他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明智地没有在这会儿提到一个“死”字。
狄迈“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黑暗中也看不清楚神色如何。
刘绍见哄不好他,顿了一顿,随后拉长了声音道:“啊——好疼啊——”
狄迈从床上半撑起来,问:“怎么办?我去找太医来?是哪里,腿上么?”
刘绍不答,哼哼两声,只道:“你过来。”
狄迈见他不肯说,咬一咬牙,虽然不知道他的用意,却也凑近过去,问:“怎么了?”
结果刘绍道:“你亲亲我。两天没亲热过了,你都不想我,也太薄情了。”
狄迈不动。
“哎!”刘绍叹一口气,下意识抬了抬手,随后吃痛,赶紧又放下来,悲伤道:“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啊……”
这诗十分浅显,狄迈倒是听懂了,闻言摇摇头,一只手轻轻按在刘绍胸前,把握着距离,以免碰到他手臂,然后俯下身去,摸索到他的唇,短促地吻了一下,又很快支起身来,同他分开,“吻你会疼得好点吗?”
“不会。”刘绍呵呵一笑,“你嘴里又没麻沸散,亲人一下还能止疼么?”
狄迈轻叹一声,摸了摸他的头发,又要退回到旁边去,刘绍又道:“但我乐意让你亲呗。”
狄迈原本要重新躺下,闻言忽地顿住动作,喉咙里面发出轻轻一响,随后就再没动静。
他就着这个半支在床上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待了许久,随后摸到刘绍的手,轻轻握住了,忽然开口,“我……”
说完这个字,他又沉默半晌,没了下文。
他话说一半,极没素质,让人难受至极。刘绍侧耳听了一阵,只听到衣料轻轻的摩擦声,是狄迈又躺回去,侧身面对着他。
又过一阵,就在他忍不住要开口发问的时候,狄迈终于又低声道:“我有些怕。”
刘绍微微张嘴,没有马上应声。狄迈稍稍使力,在他左手上捏捏,又道:“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敢呢?”
刘绍摸他的手冰凉凉的,一时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还在发热的缘故,也捏了捏他的手,却不做声。
狄迈问:“累了么?”
刘绍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赵耳说的那番话。”
这时外面天还未亮起,屋中又只在远处遥遥点了一盏灯,他看不清狄迈的表情,却听着他呼吸声忽然急促起来。
过了好一阵,狄迈方才出声,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你身上的伤……都是狄申的人弄的,对么?”
“嗯。”刘绍应道,“赵耳就是前些日子我遇到的那个刺客。铁生是吴宗义的亲兵,他们以为我被拘禁,所以才来救我出去。”
“我和他们说通了之后,他们也没有强要留我。我正要回来,没想到半道上遇到了狄申的人,被他们认出来,这才惹了一身的麻烦。他们为了救我,已折了十来个人,只剩下他们两个,不知道这一路能不能平安回去呢。”
他说完,良久叹了口气,“我行事遮掩,才有此事。要是当初大大方方当了男宠——”
狄迈偏过头,把脸贴在枕头上面,闷声打断,“那他们就不是救你,而是杀你了!”
刘绍默然,过一阵道:“总之现在已经没事了。”
当时他听见赵耳最后那番话,心中霍然一惊,即刻想到:狄迈杀人灭国,岂是摘了顶摄政王的帽子就能洗脱干净的?
至于他——他身为雍人、身为当日北拒胡虏的宣大总督,兜兜转转,又与狄迈重新纠缠到一块,将昔日浴血同袍全然抛在身后,再不回顾……
他从不信什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之事,可瞧着自己浑身是伤、血流遍体、几次险些丧命于夏人之手,竟然生出一个念头——我自欺欺人,今日果有此报!
但他既然已经脱险,便不再多想此事。他决心已定,他与狄迈,只要活着一日,便已势必不会再分开,既然如此,那也无需东想西想,自寻烦恼了。
可在他旁边,狄迈的烦恼还在继续。
狄迈攥紧了他的手,哑声道:“我心里恨得厉害!”
他铮铮然说了这一句,忽地又放低声音,“赵耳说得不错。我以为他要杀你,心里难过欲死,更恨不能生啖了他,想雍人看我也是一样。”
“我想要混一夏雍,如今已不可得了。但做过的事已经做下,一身功罪,千百年后,还不知要如何说。”
“谁恨我惧我,谁要杀我报仇,都由得他们各凭本事,我不怕。”他握着刘绍的手,声音压得更低,“却不想反而累了你……”
他说到这里,忽地哽咽,“雍人仇我至深,往后数十年,要是再有此事,又该如何?何况我卸了军权——”
刘绍心中一黯,随后又松开眉头,忍痛转过身来,把手环过他腰,轻轻抱住了他,“那大不了就一道死了,也没什么可怕的。”
狄迈浑身一震,一时呆住,半晌后低吼一声,紧紧搂住他,把头埋在他颈边,不说话,只是无声地发抖,使劲摇头。
他明白,自己是雍人眼中的罪人,刘绍抱住了他,就也同他一道做了罪人。将来有一日,他便是当真死在雍人手里,那也是他们的本事,可是刘绍、刘绍……
刘绍把下巴放在他头顶,“既然敢亲你抱你,生死也就都随你了,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话音落后,狄迈抱着他,半点声音也没有了,就这么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就连颤抖也不抖上一下。
刘绍察觉到怀里忽然湿了,拿下巴磕磕他,无奈道:“又哭了啊?我看以后你府上的牌匾得摘了,别叫什么摄政王府了,改叫哭包王府算了。”
“是不是,哭包王?”刘绍有意逗弄,“哭包战神?哭包四太子?哭——”
他未及说完,狄迈忽地使劲吻上来,把他后面的话堵在了嘴里。
狄迈顾不上是不是弄痛了他,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死死箍在怀里,发了狠地吻他,简直像要把他自己塞进他嘴里似的。
刘绍手臂上的伤被他压住,刚开始忍着不说,后来忍不住了,喉咙里“呜、呜”叫起来。
狄迈松开他,吸一口气,含泪道:“你放心,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总是我先死了。只要我活着,一定护你没事,护不住你,我也拔刀死在你的前头。”
“啊,”刘绍仰面看着他,“你还是盼我点好吧。”
狄迈不答,抬手摸摸他的头发,忽然道:“你要是再小点就好了。”
刘绍听他这话没头没脑,便问:“怎么?”
狄迈答:“那样就能把你系在腰上,走到哪都随身带着了。”
刘绍一愣,随后大笑, “太恶心了你!” 他刚醒来不久,这会儿笑得有气无力,都带出了几分气音,可是笑了好一阵子,停不下来。
狄迈却没笑,摇一摇头,轻轻又吻上来。
曙色爬上窗台,一线光亮照进来,落在两人耳朵上面,像是串成一线。随后,晨风推窗,千百道光一齐射入,带着寒意涌将进来,照得屋中翻然一亮。
狄迈把最后的泪落在刘绍脸上,便不再哭了。
他曾雄心勃发,想要把日出日落之地、把长城南北、湖海山泽全都踩在脚下。
后来他舍了这些,攀住了从悬崖边缒下的那根绳子,只把它一个给牢牢地攥在手里。
可他哪里真舍了呢?日出日落、长城南北、湖海山泽,这些这会儿不正在他怀里,再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是一样,直到有一天死亡——
就是死亡也没法把他们分开。便有一天他先死了,他也将化成只鸟,日日盘旋在刘绍头顶,陪伴在他身边。
不过就是些是是非非、生生死死,他们哪里会再分开呢?
第161章 当时费尽人间铁(七)
辛应乾得知今日摄政王要召见自己,特意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拾掇干净,早早来到王府等候,却被告知摄政王要一个时辰之后再见他。
他也不多问,连声称是,自去府衙办公去了。
后天就将议立新帝,按说不会有什么悬念,可是……他在心中暗暗思索着前一阵摄政王同他说的那一番话,心里一阵发慌,总感觉不大对味。
他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想着改天换日之际,摄政王定然忙起来难以抽身,只不知是谁赶在了他的前头。
韦长宜么?这次废帝,他出了大力气,摄政王一旦践祚,他也算有从龙之功,翼亮明主。嗯……恐怕他日后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或者是狄志么?他最近红得发紫,许多事情摄政王都把他带在身边。摄政王为何忽然如此看重此人?
莫非是——辛应乾忽地站住脚。莫非摄政王果真那里不大行,要立他为储君么?可狄志也只比他小几岁而已,将来还不定谁走在谁的前面。
辛应乾摇一摇头,叹了口气,一面猜测,一面慢慢地走了。
屋里,狄迈已经起身,正捧着碗药坐在床边,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就喝点吧。”
刘绍靠在床头,据理力争,“我受的是外伤,敷上伤药就好了,往肚子里灌药是做什么?它能从里面钻出来给我把伤口补好么?”
“太医说你受伤之后流血过多,正需要补气。”狄迈把碗往前推了推,“况且你还发着热呢,不吃药怎么会好?”
“发热是因为伤口正在长,等长好之后自然就不热了。”刘绍一本正经,“补气还不容易,多吃点饭就行了。”
狄迈踌躇一阵,忽然威胁起他来,“快点喝药,喝完了好吃饭。”
刘绍听出他言外之意是不喝药就没饭吃,大惊失色,“你居然不给病人吃饭!”
“喝完药就吃!”狄迈辩解,“今天有豆花里脊。”
豆花里脊这道菜还是当年刘绍在葛逻禄的时候,让府里的厨子鼓捣出来的。只可惜这里没有郫县豆瓣酱,做出来的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但也还算好吃,一直是刘绍的心头好之一。
刘绍闻言当真犹豫一瞬,随后用起了缓兵之计,“我不能先吃饭再吃药么?”
狄迈摇头,断然拒绝了他。“太医让你先喝药后吃饭,自有道理。你反着来,恐怕药效就不对了。快点,药要凉了。”
刘绍不理他的催促,对他摆事实讲道理,“你看,胃就这么大。先吃了这么一大碗药,就吃不下饭了,吃不上饭就补不上气,补不上气就长不好伤——”
他话没说完,狄迈自己喝了一大口,弯腰凑到他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