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吸一口气,愤然转过头去,懒得和他说话,可是没把手抽出来。狄迈笑一笑,弯腰拿嘴唇在他转头时脖子上凸起的那一条筋络上面碰了两下,随后道:“进来。”
他听见门口有脚步声,以为是送药的下人,可门打开之后,才看清是传送急报的密使。
他也不吃惊,单手捏开蜡丸,展开信纸,随后笑了一声,把纸放下,将人挥退。
刘绍转回头来,没有发问,也微微一笑。反而是狄迈问:“你猜那上面写着什么?”
“我猜……”刘绍道:“是山东来的人吧?”
狄迈一怔,“到底瞒不过你。”
“狄吾已于三日前离开徐州,这会儿正往这边来呢。”
第164章 当时费尽人间铁(十)
狄吾接到其父狄申密令,当即杀死已被他扣留多日、当初狄迈派来问罪的使者,随后便从徐州退回开封,打起“诛除权奸、拱卫帝室”的旗号,纠集众将起兵。
起兵之前,众都统都被叫入帅帐中,一整日没有出来,不知说了些什么,帐帘再打开时,有几人再没现身。
下层各军官冷眼瞧着,隐隐猜出要有大事发生,却也无人敢发问。
其中一个,名唤呼延震的,刚刚被提拔为千户不足数月,下午收到准备拔营的命令,趁夜叫来几个平日里便同他交好的将领,商议道:“听说征东将军在帐中秘密杀了好几个大臣,以为能不透风地瞒过去,可现在军中暗地里都在传,俺看这消息不会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另一人道:“不错,俺特意去看过,还去各个营里问了几个好朋友,那几个都统被叫去之后,真就再没回来,私底下都说他们手下各营也已经交给其他人统领了,俺看他们确是死了。”
呼延震沉思片刻,“看来俺猜的不会错了,这些人当初都是由摄政王亲自任命的,征东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
“几个月之前不就在传,说因为徐州的事,摄政王要召征东将军回京。使者都派过来了,可是征东把人扣下,拖着不去,拖到现在,忽然要让咱们全军开拔,看来是有别的打算。”
“按照咱军中现在的制度,屠城可是死罪。可是当日干出这事,咱们是奉命而行,谁敢不干,要吃挂落,朝廷哪能不体谅?可要是无故动兵,跟着征东往西走——”
他没有说完,可在座的众人都在心中暗暗接道:这可是逃不开的死罪!一时默然无语。
呼延震又道:“俺虽然只是一个千户,没见过摄政王的面,可也知道要不是他四王爷,咱们老哥几个也不会进到中原,吃喝不愁。不说你们,就说俺,要没有他,恐怕俺现在还在草原上给人放马牧羊,挨鞭子抽。”
“眼看大军就要开拔,征东是要反了,咱哥几个必须早做打算。不说报答摄政王的大恩,就说大丈夫即便要死,那也该是战死,不能让人拖累死,糊里糊涂地送命,你们怎么说?”
他叫来这些人前,已一一出言试探过,不和自己一条心的,这次都没有叫来,因此听他此言,众人无不纷纷称是。于是约定回去后各自同手下的百户商议,明天早上开拔时各听号令,一旦狄吾下令进京,便即一同举事哗变。
待人散去后,呼延震以交代拔营事项为名,又将手下的百户叫来自己帐中。
可等人到齐之后,他却迟迟不肯点明用意,先拿话挑道:“摄政王英明睿智,谋略过人,领着大家踏破长城南下,见识到了南人这么大的江山,咱们各人也都有了各人的富贵,你们说俺这话说得有没有错。”
众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闻言却也纷纷点头应和。
呼延震继续道:“这些年摄政王忠心辅佐陛下,如果有人想要阴谋篡逆,对摄政王图谋不轨,那就是在和朝廷、和陛下作对。”
他忽然话转严厉,引得手下百户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些消息灵通的,心已提了起来,还有人闻言在心中暗暗点头,以为他此话不错。
呼延震右手按刀,在众人脸上一一瞧过,“摄政王对待咱们,便是父母一样,所以要是有谁想要做混账事,不管旁人如何,俺呼延震虽然只是个芝麻大点的千户,却也第一个不答应!”
见他如此,手下众将也纷纷拔刀出来,表明忠心,说愿意同他一起。
呼延震见状,却话锋一转,“俺知道你们的心思了。但是这件事实在太大,俺也拿不准主意,只知道现在看来,要闹乱子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在咱们头顶。”
他抬手往上一指,没有直说狄吾之名,“咱们拿小指头拧人家大腿,那怕是最后都要掉脑袋。俺自己掉脑袋不怕,大家都是这些年出生入死一路过来的,让大家也跟着一道丧命,俺倒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他这般说,手下百户反而愈发激动,纷纷道:“将军说哪去了!咱们有吃有喝,都是朝廷给的,决不能给人当猪当狗,做有负于摄政王的事。要是真有人作乱,咱们决不跟从,愿意与将军同死!不论是谁,只要拿不出令牌和朝廷的旨意,咱们都反定了他!”
呼延震见手下人心可用,这时才直言道:“俺刚才不方便把话说得太明白,你们不要介意。俺听说今天下午各个都统都被征东叫进帐里,在里面嘀嘀咕咕,有人再也没有出来,都在传说这几个人都已经掉了脑袋,看来是不愿跟从征东,已经被灭口了。”
“眼下正是对雍人穷追猛打的时候,征东却忽然不再东进,反而带着咱们退回开封,还下令咱们明早拔营。拔营就拔营,偏偏还不说往哪里去,十分不寻常,一定是要有什么说法。”
“俺瞧他因为屠城那事,生怕自己被朝廷追究,现在是要拉着咱们一道反了朝廷——至于这猜测到底对与不对,明天早上就见分晓。但说一千道一万,俺呼延震不愿和他一起反,不知各位兄弟都是怎么个打算?”
众人听他道破狄吾之名,一齐愣住,等反应过来之后,仍有人附和响应,却也有人默不作声。
他们虽忠于摄政王,可狄吾才是军中真正的长官,他们不愿意反摄政王不假,可也不愿反了狄吾,闻言一时踌躇。
呼延震见状,点了一个不作声的百户,问他作何打算,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呼延震不再理会他,稍稍提高了声音,“这事太大,当然是拧不成一条心。有谁要是愿意跟着俺的,就站到俺左边来,咱们兄弟几个把脑袋系在一起;不愿意的,那就站到右边,咱们也好说好散。俗话说人各有志,俺也不好牛不饮水强按头,各位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
众人听他这般说,慢慢分成左右两队,左边的人多,右边的人稍少,却也有四五个。
呼延震问:“都站好了吗?一旦站定,是生是死,可就没有后悔药吃了。”
左面众人齐声答道:“站好了!”右边人自觉违背了众议,心中尴尬,低着头并不吭声。
呼延震忽然将手一抬,帐后埋伏着的甲士一齐杀出,眨眼间的功夫,便将站在右边那几人砍死在地,一时鲜血横飞,满帐皆惊!
呼延震扶刀肃然道:“非是俺杀戮营中兄弟,只是这等死生大事,稍有差池,咱们就要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这些人既然不愿跟从咱们,难保不会走漏消息,俺也只能出此下策。要是明天之后还侥幸有条命在,俺一定厚葬了这些人,不让他们白死。”
众人既恐惧,又振奋,纷纷道:“我们愿与将军一起举事,明日如何行事,全听将军吩咐!”
“好!”呼延震也不多话,便将心中所想对着众人一一道出。
第二天一早,拔营之前,狄吾果然对营中众将训话,直指狄迈侵擅国权、欺凌幼主之事,更又打出勤王的名号,命众将随他杀入京城,扶正君位。
呼延震对其他事先串联好的千户一打眼色,就要拔刀质问有无调兵的令牌,却见狄吾旁边的曾图手起刀落,一刀把他砍下了马,这一下变起不测,一时三军皆惊,无不骇异!
曾图命人割下狄吾头颅,传示众将,从怀中拿出一份诏书,对众人道:“狄申谋逆,已在长安伏诸。其子狄吾谋反之状,已为朝廷所备察,本将今奉陛下与摄政王密旨,诛杀奸邪,并其逆党一道就地处死!”
他话音落后,狄吾手下各都统身后将士一齐拥上前去,将他们压倒在地上。这些人中,有许多先前乃是迫于狄吾威胁,怕一旦不从,会被他杀死,不得已而答应同他起兵的,被扑倒后连忙对着曾图大叫冤枉。
曾图已听闻狄申在长安弄出的动静极大,摄政王雷霆震怒之事,怕自己手下留情,惹得摄政王不快,于是对这喊冤之声一概不理,闻言毫不动容,只冷冷道:“跟从奸党便是谋逆,不闻缘由,尽皆处死!”于是下令将这些人全部就地处决。
刘绍在长安收到消息,正好是在狄志登极的那日。
狄显已被幽禁数天,这日狄迈终于带甲进宫,改天换日,拥立狄志称帝。刘绍因腿伤未好,不能同去,无缘得见那倾覆朝野的滔天巨浪,却先狄迈一步得知了开封之事。
原来传信的士兵按照狄迈事先的吩咐,见狄迈抽不出身,便先把消息送到了他的手上。刘绍闻报,明白此事已了,点一点头,便让那人退下。
狄吾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狄迈留他有用,想借他之手除掉狄显而已。从一开始刘绍便已算定,狄吾即便能离开开封,最远也出不去河南,他就连潼关的边都摸不到,更不必提兵临长安城下了。
如今狄显已经失势,那狄吾便也没有再留的必要,刘绍得知他已在阵前被杀,心中没有什么波澜。可听闻呼延震之事,反而放下密报,低下头微一沉吟。
有曾图在侧,狄吾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料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呼延震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有他没他,其实都无碍大局。他有如此忠心,给些封赏就是,本不需要格外在意。
可是他一个千户,听闻一军统帅要反,竟敢也如此,更又纠集起一众兵士群起响应,足见狄迈在军中威望之高,更是足见人心之所向。
有这数十万忠心无二、望其指麾的将士,天下何事不定!
凭着这些人,狄迈就是想要废帝自立,也不需要多漂亮的借口,大军压将下来,何愁弹压不下反对之人?若是挥师南下,即便不能混一南北,也足以割据称雄,与雍帝分治天下。
可这么些人,狄迈竟然就这样轻易舍了,甚至这么多日里,都没有露出半点难色,更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哪怕只是掉了个钱袋,也该嘟囔两句的。
刘绍放下密报,摸一摸腿上伤口,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边。
他身上正穿着金丝软甲,是狄迈出发之前,担心自己不在,他在府里又出什么事,硬要他穿上的。刘绍明知自己这次在府里安全得很,软甲该狄迈穿,可话刚开头,狄迈就直接动手,给他套在了身上。
刘绍摸摸身上,耳听得皇宫中礼乐之声隐隐约约传来,仰面看天,但见彤云蔽日,白色的云层后面,像是藏了不尽的雪,不知什么时候第一片落下,顷刻就会银甲漫天。
他瞧着天上,站了许久,忽然想,这是他与狄迈经历的第几次登极大典了?苦求十余年,兜兜转转,终于还是与那位置失之交臂,不知狄迈此刻正作何想。
就在此刻,在皇宫当中,典礼刚刚结束,群臣纷纷拜退,新帝狄志从御座上面起身,对站在殿陛下的狄迈道:“四哥,这位置本该是你的,小弟只是叨居而已,不敢有非分之想。眼下没有旁人,这椅子……这椅子四哥也来坐一坐罢!”
狄迈沿着台阶上来,走到御座边上,手指在扶手上鎏金的龙头上面缓缓划过,低头瞧着这把他求了十二年的椅子,默然无语,不知正想着什么。
狄志见他不坐,忙道:“四哥不必有所顾虑,小弟是真心相请。若非四哥——”
“不必了。”狄迈忽地收回手,不去分辨他话中之意,微微仰头,打断他道:“该争的我已都争来了,既然打定主意要走,也没必要在这上面坐那一下了。”
说完,他便转身下阶,大步往殿外去了,再没向后瞧去一眼。
日色昏暗,从殿门间照入,勾出一道高大、深黑的影子,和他腰间威风凛凛的一把长刀。
这把刀曾杀过无数的人,攻破过无数城池,灭亡过无数部落;它带领着葛逻禄人攻破长城,夺来了雍人足足半壁的锦绣河山;它逐走雍帝,逼退狄显,也把它的主人送上了现在这个位置。
可现在它静悄悄地收在鞘里,就像从未被拔出过一样。
狄志愣愣地站在御座旁,瞧着这道影子越来越黑、越来越小,黑到极处,终于忽地一亮,走进了殿外的日色当中。
他远远地看着,直到这时才终于真正明白,四哥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第165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终)
狄显独坐在深宫里,面前放着一杯鸩酒。
他头发凌乱,近几月以来已长长了些,却只梳起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垂在肩头,乱草般缠在一起,已多日不曾梳洗过了。
原先他身边有给他梳洗的侍女,可有天她梳头时毛手毛脚,弄疼了他。他被关在此地,行止不得自由,本就积郁于心,吃痛后当即大怒,对着她发作一番,夺过梳子摔在地上,唬得她战战兢兢,在地上抖作一团,一面磕头,一面不住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