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说到这里,蓦地冷笑一声,随后就敛去了神色,显得刚才那声冷笑像是一把尖尖的刀子,从旁边忽然亮出锋芒,在人身上扎了一下,又即刻退回鞘里。
“我在他手下为官时,就有除他之意,只可惜旁人都怀着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心思,我有心无力,最后只得杀洪维民了事。”
“如今你兵势强盛,虽然西线不顺,可东线已席卷山东。雍帝身在东南,必然震恐,唯恐你兵锋南指,解定方等守不住江淮,要敲碎他那刚做没两年的太平梦。”
“你若陈兵在他头顶,派使者做足了姿态,再放出要增兵的消息,威胁他若不退位,不日就将大举南下,让他无容身之地,我看以他那畏你如虎的性子,十之八九会答应退位,赶紧把皇位传给儿子了事,这样也免得万一事有蹉跎,他落下个亡国之君的恶名。”
“如此虽然杀不了他,可我也算是了了最后一桩心愿,哪怕他只是做做样子,仍当太上皇掌权,我也心甘了。”刘绍话锋一转,“至于为何我说,对夏国也算是件好事……”
他也不卖关子,靠在床头,对着狄迈侃侃而谈,“一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刘崇再如何,也做了二十年的天子,手段圆熟。骤然换了新君,即便位置交接得再稳,也要缓上一阵。”
“他若是想当太上皇,仍然在背地里掌着权柄,时间稍长,他儿子怕不会依,总要明争暗斗一阵。逼他退位以后,无论他放权与否,都好让你夏国趁机渡过你走之后最乱的这阵。”
“二来,如今东西两线战事频仍,两军将士没有一天安枕,休兵议和,乃是两国之福,非惟对雍人有利。”
“我没有劝你罢兵之意,你走之后,打与不打,那也不由得你了;况且像这般南北割据,必不长久,谁想要消弭兵乱,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这一纸和书虽然签下,可也只管眼下,古往今来这所谓的盟约都是说撕就撕,作不得数。”
“日后无论是雍是夏,谁先腾出手来,一定还会动兵,不是我吞了你,就是你吞了我,总之必不会相安无事。你也不必担心你临走之前挖了这坑,把狄志给困进去,从此伸不开手脚。”
他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之后,狄迈却只应了一个“好”字。
当年雍帝杀他全府上下,这些年来他从没有一日忘怀。他对刘崇,一向是必欲杀之而后快,这恨意只有在这些日方才稍稍淡些。
听了刘绍此言,他虽然觉着未必能够成功,却仍然应下,随后思索片刻,又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想要做雍国的忠臣的。”
“忠臣?”刘绍呵呵笑了两声,眼神当中闪过一瞬间的凛然之意,“想做忠臣,就要忍气,我忍不下这口气,那还是做乱臣的好。”
狄迈隐去其他,将他话中于夏国有利的那一半挑拣着说了,辛应乾心乱如麻,对他所说自然称是,只是这次后头没接称颂的话。
狄迈看他神思不属,便让他先回去。
辛应乾也不多留,连忙起身,却听狄迈又道:“狄志年幼,我此番便近于‘托孤’,辛尚书届时身为托孤重臣,扶持幼主,何愁功业不就?”
辛应乾苦笑着行礼谢恩,即便心思被他道破,却也全无尴尬之感,更不觉着鼓舞,告辞之后便离开了。
他关上门,走在回廊里,拖着两只沉重的脚,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只觉着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
看天上愁云惨惨,瞧地下衰草黯黯,掠树梢乱鸦凄凄,吹襟怀悲风寒寒,但感人生实难,愿其弗与,长安不见,古今同怜,实乃人生第一痛事,恨不能大哭一场,哭倒于地,血流阶前,天下共见。
忽然,他瞧见韦长宜面对着自己走过来,正往摄政王处去,见了他,站定了脚步,对他行了一礼,随后躲在路旁给他让开道路。
佝偻的脊背蓦地挺直起来,辛应乾即刻想到:同为托孤之臣,若我不振作起来,将来的首辅必是此人!
思及此,他即刻转回脚步,勉强挂上笑脸,与韦长宜寒暄着,同往狄迈处去。
既然要逼雍帝退位,国书总得有人草就,从前每次都是他写,这次又岂能例外?
第163章 当时费尽人间铁(九)
狄迈再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贺鲁齐。
刘绍手里捧着个红木匣子,闻声转过头去,正要说话,见到贺鲁齐,不禁愣了一愣。
狄迈走上前来,坐在床边,看到他手中的匣子,稍稍吃了一惊,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回身指一指贺鲁齐,“他有话想同你说。”
狄迈要将大位交给狄志,需要给他留几个顾命大臣,文有辛应乾、韦长宜等人,武便是元涅与贺鲁齐两个。
这几年狄迈坐镇京城,元涅一直代他统兵在外,抽不出身,就连当日狄显的登极大典,他也没能从前线赶回,狄迈只能先命贺鲁齐回京,由他统御京畿兵马,以拱卫新帝。
幸好一旦与雍国议和,两国暂且罢兵,边境少说也能有一两年的时间没有大的战事,倒也不必急着放贺鲁齐赶回。
刘绍瞧见他,就想起了此时正在四川的吴宗义。
吴宗义真是一条硬汉,硬生生扼守住入川的通道,让纵横河北、无往不利的十数万夏军在西线再未得尺寸之地。
贺鲁齐也算是当世名将,几次吃亏,好巧不巧,都是栽在他吴宗义的手上。当年若不是他设下连环套……
刘绍截住思绪,把匣子放在旁边,看看狄迈,又看看贺鲁齐,心中微觉奇怪,知道贺鲁齐是个闷嘴的葫芦,于是当先道:“这一次多谢将军出手相救,要不是将军及时赶到,我恐怕已无幸了。”
“本该携礼登门道谢,只是腿上有伤,起身不便,不意今天将军亲至,不胜惶恐之至。请将军恕我有伤在身,不能全礼。”
说着,他在床上侧过身去,对贺鲁齐认认真真作了一揖,只是还未拜到最下面,就被狄迈扶住,又给托了回去。
刘绍有些尴尬地笑笑。他方才见狄迈把贺鲁齐带到卧房来见自己,心里就已有猜测,后来见狄迈坐在自己旁边,便猜出他已对贺鲁齐透露过二人之事,只是当下不便细问。
他看了狄迈一眼,索性厚下脸皮,若无其事地又道:“当日将军携我突围,一骑当千,真不愧为当世虎将……”
狄迈咳嗽两声,贺鲁齐忙道:“末将不敢!”
刘绍听他对着自己自称为“末将”,更加奇怪狄迈刚才都对他说了什么,当下却不动声色,就听贺鲁齐又道:“当年末将作战不力,有负于王爷重托,让你……让大人被吴宗义掳走,这次能救下大人,末将也心安了。”
他这番话是拿葛逻禄语说出,刘绍字字句句都能听懂,听完之后,不禁暗暗吃惊。
他与贺鲁齐一别数年,再没单独说过什么话,先前有狄申的追兵在后,情形紧急,两人未及多说,今日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刘绍当真一惊非小。
他先是吃惊于贺鲁齐称自己为“大人”,紧跟着却又暗道:他一向木讷,不善言辞,没想到竟能说出这般话来。
对贺鲁齐,刘绍还是了解的,知道他心中想了十分,嘴里只能说出一分。他既然这般说,那便是这五年多近六年以来,他还深恨当初自己在他眼皮底下被吴宗义掳走之事,直到这次重新救下他来,才终于把这块石头放下。
想到此处,刘绍不免心中一热,“将军说哪里话。当日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若是没有将军,恐怕我还闯不到最后那个关口,早在前面就被杀或是被俘了。昔日之事,将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贺鲁齐原本就站在床边不远处,并未坐下,闻言摇一摇头,抱拳道:“末将先告退了。”
刘绍一怔,“将军此来,便是为了同我说这事么?”
贺鲁齐点头,“是。”
刘绍愕然,随后也对他抱了抱拳,“多谢将军。”
贺鲁齐卸去了心头负了数年的大石,没再说什么,对狄迈行礼之后便离开了。
他走之后,狄迈的第一句话就是,“贺鲁齐前年就娶亲了。”
刘绍原本若有所思,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了声,“啊?”
“娶了个漂亮老婆,听说特别能吃,一顿饭吃得比他还多。”狄迈又补充道:“他早就不念着你了。”
刘绍这才会意,神色认真地在他身上打量片刻,引得狄迈问:“看什么?”
“我在找东西。”
狄迈摸摸身上,“找什么?”
“在找你心眼儿在哪。”刘绍回答,“嗯,太小了,果然找不太着。”
狄迈这才明白他是在打趣自己,哼了一声,“我和他们几个交代过之后,辛韦二人都没说什么,只有他非要跟过来,说有话必须当面和你讲。”
刘绍忽地叹了口气。
“怎么?”狄迈疑心他又要打趣自己,却仍是问了这一句。
他爱听刘绍说话,无论是数月之前刚从猎场回来,刘绍说的那句“一场秋雨一场寒”;还是说起狄庆,说他什么“生姜断不了辣气”;还是自己早上抱着他不舍得起来,他说的很奇怪的那一句“无端嫁得金龟婿,从此君王不早朝”,随便什么,他都很喜欢,哪怕明知道他要调侃自己,却也故意引着他说。
刘绍却没有如他所料,同他说什么玩笑话,只是道:“我忽然想起来,我好像总是被人搭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狄迈一愣,随后往前倾一倾身,“总之以后不会这样了。”
刘绍笑笑,不再想这些,从旁边拿起木匣,“不说这个。你猜我刚在床头翻到了什么?”
狄迈心中一热,“这是我收着的,倒也不必猜了。”
刘绍递给他,“打开瞧瞧。”
狄迈明知道匣子里有什么,却仍是接过来,把盖子打开,见里面有只拿纸叠成的青蛙,只是上面没拿笔画上眼睛,不由得大吃一惊,“这……”
“真行,一只纸青蛙,你还宝贝似的,留了七八年,要不是偶然翻到,我还不知道。”刘绍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所以我给你重新叠了个新的。”
狄迈讶然,“你手臂不疼么,太医不是说过不让你乱动……”他说着,忽然问:“旧的……旧的那只呢?”
刘绍淡淡道:“啊?当然是扔了啊。”
狄迈头脑当中轰地一响,急急站起身来,心中一阵怅然,抿起了嘴,却也没说什么。
刘绍见状,微微一笑,从枕头后面又拿出一只,“骗你的。”
狄迈愣愣地瞧他,从他手中接过那只涂了眼睛的纸青蛙,又从匣子里拿出新的,两只一起捏在手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有点眼睛发热。怕刘绍又要说他“哭包战神”什么的,强忍下来,只是喉咙发紧,怕一开口就要露馅,一时沉默不语。
他低头看了看两只青蛙,没有多瞧,一齐收回匣子里,扣好盖子,放回床头的抽屉里面,然后在刘绍旁边坐下。
“这七年里,有五年多你都不在我身边。”他叹一口气,低声道:“它又是纸做的,我连碰都不敢多碰,怕弄坏了就再也没有了,也就是放在匣子里面,才能保存到现在。可纸都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坏。”
刘绍听他说得真是可怜,不由得从床头直起身来,张臂抱住了他,也放低声音,“没事,往后坏了一个,我就给你再补一个。”
狄迈把下巴搭在他肩上,“要坏了才给送啊?”
刘绍笑道:“没坏也送,你要是想要,一天送你一个,又是什么难事了?对了……”
狄迈察觉到他稍稍偏过头来,一开口说话,额角相贴处就传来嗡嗡的声响。
“你知不知道?之前你送我的叶子,我查过了,不多不少,刚刚好是一百片。”
狄迈自然是知道的,可他没想到刘绍竟然也会数这个,心里忽地软下来,紧一紧两手,抵在他耳边,多少带着点可怜地道:“刘绍,我胃里难受,疼了好几天了。”
刘绍“啊”了一声,就要转身,狄迈忙按住他手,不让他乱动,“没事,不厉害,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他说着,拿嘴唇在刘绍热乎乎的耳垂旁边蹭蹭,“我只是忽然想让你知道。”
听了这句,刘绍像是吞了只生果,从舌根到喉咙一齐酸了,连带着两只耳朵也发涩,知道狄迈不让自己拿伤手给他揉肚子,只偏头瞧了瞧他,问:“什么时候……是不是因为我这边出了变故?”
“嗯。”狄迈见他瞧过来,便去吻他,吻一阵,说几个字,“我收到消息,往回赶,心里急死了,路上就开始疼……再找不到你,我要疼死了……”
刘绍再忍不住,一侧身抱了回去,“这么可怜啊。”说着抬起只手,轻轻摸在他肚子上面。
狄迈捉住他手,扶着他靠回床上,叹口气道:“你先自己养好伤吧。”
刘绍想起自己醒来之后,被狄迈喂着吃了两顿饭,但还没见他吃什么东西,于是便问:“这两天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
“是啊。”狄迈拨弄着他的手,把手指插进他手指当中,“你这么躺着,我一点也吃不下。”
刘绍见他从自己醒来之后就不露异状,忍耐到现在,却忽然这般坦言,不免有些心疼起来。他很少有这种情绪,仅有的几次,也大多是因为狄迈。
可心疼之余,不由得也有些奇怪,瞧狄迈又要张口,暗暗提防起他的下一句。
果然,马上就听他又道:“所以你要赶紧好起来……哦,又到了吃药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