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利兀半抱着刘绍,见狄迈如此,也不敢使劲,犹豫片刻,问:“王爷?”
狄迈抿一抿嘴,慢慢松开了手,看着他把刘绍接过、抱着他站起来、托扶上马,又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他的背上。
刘绍疲惫已极,刚一被放在鞍上,就轻车熟路地抱住马颈,只觉身上忽地一荡,像是跌了一跌,身上发沉,就要睡去,可对狄迈不大放心,掀开眼皮瞧了瞧他。
狄迈仍是刚才的那个姿势,垂着手跪坐在地,仰着头默默看他,全没有起身的意思,脸上血迹杂着泪痕,狼狈不堪,哪里像是三军之主?
附近的数千将士皆默不作声地瞧过来,四野只有飒飒的风声,吹人袍袖。
渐渐地,伶仃的瘦雪飘下,摇摇晃晃的,一星两星落在人身上,冰凉凉的,却也不觉如何寒气逼人。
刘绍定定地瞧着狄迈。
他忽然担心狄迈今日失态如此,有损于他的威望,日后不好行废立之事,可眼下也顾不得太多,知道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是因为起不来身,明知已经脱险,却也莫名觉出几分哀伤之感,喉咙像是梗了东西,一时只有默默无语。
片刻之后,他对叱利兀打个眼色,叱利兀会意,上前扶着狄迈起身。狄迈也不挣开,借着他的力站起来,慢慢往刘绍旁边走去。
他走到刘绍马旁,摸了摸他腿上的伤。刘绍身上无力,躲他不开,疼得眯了眯眼,疑惑地向他瞧过去。
狄迈收回了手,咬住牙,没让人扶,踩镫翻上马,坐在刘绍身后,两手抱紧了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把头搭在他肩上,扯过缰绳,踢了下马,载着刘绍便往城中走去。
狄申要不要杀、城外军马如何处置、皇宫中的狄显动是不动,他全没做任何交代,只是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叱利兀命亲卫随上,自作主张,请贺鲁齐安顿大军,随后打马去向狄迈禀告。
狄迈摇摇头,没说什么。见此,叱利兀便也没敢在这时问他要不要趁势杀进宫里,夺了狄显之位,只让人把狄申押着,同他们一道入城。
刘绍还惦记着狄显,但已没有心力再去管别人的事,闭一闭眼,背对着对狄迈道:“我太累了,想睡一小会儿,你别怕。”
他没瞧见狄迈神色大变,只知道腰间忽地被他箍住,随后狄迈急道:“你别睡,求你!你……我和你说话,你别睡!”
他忽然浑身发抖,从这会儿正被刘绍靠着的胸膛,到握着马缰的手,再到垂在马腹旁的两脚,全都打起了哆嗦。听刘绍不应声,更又伸头上前,急切地朝他看过去,瞧他是不是还睁着眼睛。
刘绍见他怕成这样,神情大是不妥,也不敢再睡,只得勉力打起精神,应道:“好,我不睡。”
狄迈松开缰绳,冰凉的手攥住刘绍同样冰凉的一只手,听他半天没有做声,又问:“刘绍?”
刘绍“嗯”了一声,手指在他手上勾勾。
狄迈就不说话了。片刻后却又问:“刘绍?”
刘绍又应。
狄迈哆嗦一阵,忽地低头,埋在刘绍颈窝里面,无声大哭起来。
第158章 当时费尽人间铁(四)
狄迈说是要同刘绍说话,以免他睡过去,可一路上除了时不时叫他一声之外,其实半个字都没有说。
刘绍听他叫自己,就应一声,走不多远,又叫又应,就这么一声一声,走出几里地,在入城的时候,终于还是没有支持住,倒在狄迈怀里昏睡了过去。
狄迈从后面抱着他,看他头歪了歪,忙又问:“刘绍?刘绍?”这次没有回应。
他凑上前去,见刘绍闭着两眼,一扯缰绳,勒住了马。
他明知道刘绍只是睡着了,可头脑当中仍是轰地一响,心中一片茫然,片刻后又忽地觉着恐惧。
雪下得大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轻飘飘的,一团团抱成指甲盖大小,黏重地落下来,落在哪里,哪里就响起“扑”的一声。
这雪落在马头上、缰绳上,落在刘绍的头顶、肩上、大腿上,也落在狄迈两只耳朵、落在他露出的脖颈里面。
他打个哆嗦,忽然觉着冰冷刺骨,把外袍在刘绍身上又裹了裹。
他慌了神,知道刘绍十分疲累,却仍是在他身上轻轻拍拍晃晃,想要把他叫醒过来,和自己说说话。
可刘绍没有什么反应,昏迷之后不觉着疼,反而神情平静下来,头枕在他肩上,随着他的动作而轻晃两下,随后就向一旁耷拉下去,软软垂着,没骨头一般。
狄迈扶正他头,又叫他两声,知道刘绍醒不过来了,不舍得使劲摇晃他,一时呆立在原地。
仰头看天,但见大雪从彤云间簌簌而下,一团一团扑在脸上,又化成水淌下来,在脸上一道道流。
忽然间,仿佛一根看不见的弦嗡声崩断,他把刘绍抱得更紧,痛苦难当地弯了弯腰,带得刘绍也在马上折下身,头垂下去,抵在马头上面。
再然后的事情,狄迈就记不清了。
他坐在王府卧房的椅子当中,眼前只有些零零散散的画面,兵士、甲胄、城门、伏在地上的行人、熟悉的门钉和牌匾、太医、地上的铜盆、布巾、化了血的水、辛应乾、狄志、韦长宜、叱利兀……
屋中的人来来去去,都在同他说话,他不记着自己是如何回应的,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出声,只是坐在椅子里面,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过了不知多久,从脑后传来“咚”的一响,他猛地睁眼,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昏过去一瞬,头往后仰,磕在了椅背上面,这才霍地惊醒。
他回过神,见狄志站在旁边,脸上带着忧色,正惴惴不安地瞧着他。
窗外已暗下去,屋中却只点了一两盏灯,只堪堪能照出人影。叱利兀垂首站在门口,房门掩着,窗外甲士森严,皆按刀而立。
雪已经停了,庭院中的雪也已被扫净,房檐上却还盖着薄薄一层。天幕不是深黑,被地上积雪映成紫色,仿佛从那后面正隐隐约约透出光来,上面笼着层薄云,瞧不见半点星月。
“四哥?”狄志轻声问。
狄迈转过眼,朝他看过来。
狄志瞧着他,神色有几分小心,犹豫片刻,又道:“宫门已经围住快两个时辰了,如何处置,还请四哥定夺。”
一阵风从窗外进来,带入几分寒意。狄迈关上窗,闻声看了他半晌,随后转开眼,沉声道:“狄显死后,你就是将来的皇帝,这等事情你自己处置就是,不要拿来问我。”
狄志听得发愣。像这等废立之事,除去狄迈,谁敢为此?
就是再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主持这事,况且就算他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借去狄迈的兵符,强出这个头,那些个大臣,又有哪个会听他的?
他现出几分为难之色,斟酌着道:“大臣们都在宫门外面,此事恐怕还需四哥亲自走一趟才是。”
狄迈旁边未点烛火,又关了窗户,大半个身子都隐在黑暗中。说完这句,狄志只是隐约瞧见他动了一动,却瞧不见他面上神情如何,也不闻半点回音。
他知道四哥今日如此反常,是为了刘绍被劫受伤之事,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
太医早已来瞧过。刘绍身上着甲,只手臂、大腿上受了几处刀伤和一处箭伤,先前吐血是因受伤后身体虚弱,加上奔逃一天,被那刀震出的血,内脏倒并未受损,只是流血太多,需要静养,不过也没有性命之忧。
狄志赶来的早,听见这话,当时便松一口气。
对他们这些带兵的人而言,这些伤实在不算什么,打起仗来刀剑无眼,就是比这再重几分的伤也受过了,无非就是静养个十天半月,过一阵子照样骑马挥刀。
他见刘绍无事,放下心来,便要请狄迈去收拾局面。可狄迈听太医说完,脸仍沉着,不像是松口气的样子,反而跌坐在椅子里,神情极是反常。
狄志看他神思恍惚,不敢力请,便在一旁等了一阵,看太医给刘绍清理了伤口、贴上了药、又包扎起来、在纸上写了方子,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事了,这才对狄迈开口。
狄迈却摇了摇头,一个字也未说。狄志无法,只得告退,却坐不住,过后又进屋来。
如此反复数次,每次他进屋时,都见狄迈仍坐在那把椅子里,从晌午直到入夜,连姿势都几乎未变。
狄志看得着急,甚至有点心里发慌。这会儿见狄迈仍不做声,担心此事再拖下去要生变故,知道劝慰无用,咬一咬牙,故意道:“除去宫里的人之外,狄申如何处置,也还要等四哥定夺。”
果然,他话音落后,只见黑暗当中两点微光一转,向着自己照来。随后狄迈的声音响起,“先押着。等他醒了我再去处置。”
狄志知道他说的是刘绍,闻言一时愣住,随后忍不住当着他面顿一顿脚,着急地叹出口气。
他知道自己四哥绝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想再说几句,可随后马上想到,四哥为了刘绍,连皇位都可不要,不然自己这会儿还在东线,也不会站在这里了,又觉嘴里塞了块馒头,噎着说不出话。
他嘴唇动动,最后只是道:“四哥,你不肯吃饭,好歹喝点水吧,已经一整日了。”
狄迈又不语。
狄志踌躇一阵。他刚才曾问过狄迈是否要追查参与此事的雍人,本以为能引他一怒,就此振作起来,不料他闻言竟回答说不必再追查此事,竟是要放过他们的意思。
四哥为何对这些人如此宽大?
狄志不解,只知道连这个法子都不管用,那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想了想,最后只得道:“我让人把灯点亮些。”
他见狄迈不出声,虽然没答应,可毕竟也没反对,干脆自作主张,给站在门口的叱利兀打个手势,让他招呼下人进来,一盏盏点起了屋中的灯烛,把这间卧房次第照得亮了。
让烛火亮堂堂地一照,他这才瞧见四哥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一看就正病得厉害,不禁吃了一惊。
正要问他时,就见他忽地神情大变,霍然站起,三两步就抢到床边。
狄志随着他转过头。就见刘绍已醒了过来,随后似乎是嫌屋中太亮,他抬起只手遮住眼睛,喉咙里面低低哼了一声。
狄志心中一喜,暗道早知如此,早就应该点灯,也凑到床边,“吴哥哥,你醒啦!”
他问出这一句,才发觉四哥方才竟然没有出声发问,反让他抢了先。
狄迈捉住刘绍抬起的那只手,轻轻放回床上,低声道:“手臂上有伤,别乱动。”随后又问:“想不想喝水?”
刘绍慢慢回过神,一点点觉出身上的痛来,皱一皱眉,又想哼哼,可瞧见狄迈面色,和狄志刚才一样,也吃了一惊,便没出声,把滚到嘴边的呻吟又咽回肚里,闻言点点头,应了句“嗯”。
狄迈转身拿水,摸见水是凉的,忽然发怒,高声喝问:“人呢?不是让一直温着水么?”
小拐忙捧着水小跑进来,连声向他告罪。
屋中的水放了很久,自然是凉的。小拐一直都在屋外,火上始终滚着开水,守在一旁听着屋中动静。刚一听见刘绍醒了,他就开始倒水,想着一有吩咐就能马上进来,谁知还是遭了责问,怕摄政王迁怒于自己,一时有些害怕。
狄迈喊过那一声,原地晃了一晃,自己也知无理,见刘绍瞧过来,便不吭声,从小拐手中接过水杯,走回床边。
他一手握着杯子,另一只手轻轻扶起刘绍脑袋,想要喂他喝下。
刘绍见还有狄志在旁,摇摇头,想自己起来喝。狄迈没让,仍是喂着他喝了这杯,然后问:“还要不要了?”
刘绍点头。狄迈见状,又从小拐手里拿了一杯,又要喂时,刘绍却道:“这杯你喝吧,嗓子都哑了。”
狄迈愣愣,随后忽地抿起了嘴,垂在身侧的左手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拳头,也没吭声,仰头把水喝了,把杯子递还给小拐,转身坐在床边。
“嗯,你少喝点水也好,一会儿就该服药了。”他给刘绍掖了掖被子,没再碰他,又问:“疼得厉害吧?”
刘绍这会儿才慢慢想起来,自己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在半道上就昏了过去。见狄迈像是让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巴着,明知道人要昏时由不得自己,一时却也有那么点愧疚,虽然身上的确疼得厉害,但怕狄迈受不住,这会儿也不敢卖可怜,便没答他那话。
他见屋中点着烛火,从窗缝间瞧外面已经天黑,知道自己睡了很久,又见狄志在屋中,略一思量,忽地神情一动,微微张开了嘴,面上浮现出一抹惊讶之色,“不会现在……还没处置狄显吧?”
狄志站在床边,闻言忙要点头。狄迈从旁道:“等你喝过了药,我再去不迟。左右我不去,也没人敢动。”
狄志低眉顺目,听了这话,不敢作声。
刘绍想到这事总算尘埃落定,自己好歹没缺胳膊断腿,仍好好躺在床上,捡回条命,也算幸运至极,轻轻叹出口气,想要把手脚摊开,却疼痛不止,便没动弹。转念想到狄迈竟硬生生把这事拖到夜里,又想怪他托大,这话却也说不出口,默然片刻,反而笑了一下。
狄迈见他笑了,眉头动动,随后又马上收拾好面色,把手按在被子边上,慢慢攥住了。
忽然,他手上一热,是刘绍把手放在他手背上面握住了。
狄迈两边眉毛向下一撇,神情竟像要哭,却即刻忍住了,反而轻叱道:“别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