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想起了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明白了,他永远没办法转过头,把这样一双英武的、凌厉的、然而却是含着泪的、多情的眼睛抛在背后。
看着那双眼睛,他终于再忍耐不住,一低头吻了上去。
一开始是轻轻地吻,仿佛从火石中间掉下的几颗火星,落在原野上面,金色的火苗在草隙间若有若无地嗤嗤轻燃,随后大风一起,大火腾空,扑啦啦一声,一圈金黄色的火带猛地向着四面八方狂奔而去,天地之间一片明亮的红色,无数火星摇晃着升到天上,渐渐熄灭,飘摇而下,又化作更多的火苗腾地升空,极目远眺,一把火烧到了无限远处,就连天的那边也同是这样的红色。
他疯了般吻着狄迈,狄迈也发疯一般狂吻着他。恍惚间刘绍甚至以为自己正同他厮打着,眼前发黑,身上着火,脊背上的汗一道道地流,分不清是自己在吻他还是他在吻着自己。身上落下无数只手,无数道唇,无数下牙齿的轻啮,他的手、他的唇和他的牙齿也在他所能及的每一处纵情恣肆地疯疯癫癫。
然后他和狄迈疯狂地相爱。没有温存,就像是野兽相交合,在草地上,在小溪边,在树影下,翻来覆去,颠颠倒倒,直到筋疲力竭,两个人谁也爬不起来。
天已破晓,东边微微发着亮,远山后面隐隐约约透出些晨光。刘绍拥着狄迈躺在地上,褪去了先前的歇斯底里,用磕破了的嘴唇轻轻吻着他那两片也在流血的唇,舌尖碰着他的舌尖,手在他身上慢慢抚摸着,一寸一寸摸过去,摸过他的手臂、胸口、腰背、大腿,摸到他腿上的一道凸起的伤疤,手指在上面转了几圈,问:“这道疤是怎么回事?”
狄迈也一点一点地摸着他,想要把之前五年少了的在今天一天都补回来,闻言不在意地懒懒道:“之前被吴宗义射了一箭。”
刘绍想起他诈败的那次,进而就想起了荀廷鹤,想起狱中墙壁上的那半首诗,却没说什么,又问:“怎么不好好上药,都留疤了。”
狄迈咬住他的嘴唇,含糊地说:“你都不在乎,我做什么要在乎?”
刘绍拿鼻尖磕磕他鼻子,“真傻。”
狄迈忽地情动,一下揽紧了他问:“只要你开口,我为你退兵回草原去,如何?”
刘绍一愣,随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在这片刻的功夫,从梦境当中跌回现实。
狄迈听见他笑,也霎时清醒过来,怔了一怔,随后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深深地瞧他一阵,随后猛一低头,使劲又吻上去。
第131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六)
天色大亮之后,两人才从地上起身,一直走了二十几步远,才把衣裤沿途收拢齐全,却都不急着穿,拿着走到溪边。
狄迈捞起捧水试了试,又往身上打了些,随后扶着河岸缓缓沉进去,打了个哆嗦,转头对刘绍道:“太凉了,你还是别下来了。”
这条小溪不深,前些天下过几场秋雨,水涨了些,也只刚刚到他胸口。
刘绍没听他的,弯腰试试水温,随后往身上掸了掸水,向前一跳,也滑进水里,同样打个哆嗦,不在意地道:“这算什么,比这冷多了的水都淌过。”
狄迈见他下水,自然而然地踩着河床,往他那边淌去几步,从后面一把抱住他,问:“现在这么糙了啊?”
“是啊。”刘绍撩水在前胸、肚子上来回擦着,顺便帮狄迈洗了把手,背对着他道:“去年冬天让你们追到武安附近,当时河面结冰不久,船过不去,我们情急之下只好赌了把运气,硬着头皮强过,不舍得扔下马匹,都在蹄子上裹了布,下马牵着过河。”
“前锋过去时还没事,等到我走的时候,冰面承受不住,正好让马蹄踏开,我跟着好几十人咕咚一声就掉下去了。”
他察觉到身后的狄迈动了动,却没理,自顾自继续又说:“当时只是河面最上面一层结冰,底下水流很急,人一下河就被冲跑,根本来不及抓住什么东西,现在我能站在这儿,还是因为当时左右的人也和我一块掉下去,冰面裂开得大,我又靠近上游,没一下子就被冲到冰面底下,那样人就彻底没救了。我怕沉下去,拼命往上游,多亏了吴宗义跑得快,一把薅住了我衣领——”
他说到这里,手上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我也趁着这个机会,拿手把住了冰面……结果他脚下踩的冰,和我把住的地方一块碎了,他没拉起来我,自己也跟着掉了。”
“幸好他亲兵机灵,看他够我的时候,就趴在冰面上从后面把他抱住了,我俩就没被冲走,被救上来了。可惜当时大家光顾着救我,其他和我一块掉下去的人一个没活。”
“之后我们怕被你追上,想在天黑之前进城,过河之后,别说烤火,只来得及换了身衣服,扯下面旗裹住脑袋,就上马飞跑。进城以后,我病了一阵,自不必说,连累得吴宗义也病了好几天。”
他慢慢说着,不是指责,也不是诉苦,甚至不含什么尖刻之意,反而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他是个真汉子,发着高热,走路直打摆,就能指挥守城,甚至还能在城中招募百姓,比我强得多了。”
狄迈从刚才起就始终不说话,这时忽然低声问:“那你怎么样?”
“我?”刘绍笑了一声,“我照他差远了。往床上一躺,烧了好几天,有天早上都瞧见走马灯了,又硬是挺了过来。不过后来身体好像就强多了,转年淌过两次刚化冻的冰河,也只打了十来个喷嚏,什么事都没有。”
狄迈松开他,拉他转回身和自己面对着面,盯着他眼睛,艰难道:“我不知道……差点害死你……”
刘绍又笑笑,撩水把肩膀也洗了洗,“你不知道的事还多呢。”
狄迈往旁边两步,激出些水花来,一只手把住岸边,问刘绍:“你恨我吧?”
“不恨。”刘绍神色淡然地答道,“我记得你应该是问过我了。两国交战本来不就是这样,换了是谁也不可能妇人之仁,何况是你。我那时候天天脑子里想的只是怎么才能逃出生天,哪有空想什么恨不恨的。不过我倒是好奇——”
他看着有两条小鱼从身边游过,下意识地伸手一捞,见鱼从指缝间穿过去,也不在意,挥手在水里拨动几下,感受着冰凉的水如有实形般推着他的手心,抬头看向狄迈。
“我之前见过猫抓耗子,抓住了都不马上咬死,每次都要在爪子底下玩上一阵,常常故意松开爪子,让耗子跑几步,再扑上去叼住,然后再松开……这么玩上很久,才舍得吃了。”
“我好奇,”他忽地停下手,严肃了脸,逼视着狄迈的两只眼睛,“你追着我们的时候,看我们东逃西窜,走投无路,心底里是不是也觉着妙趣横生,快意非常?”
狄迈煞白了脸,嘴唇动动,像要出声,还没开口,先使劲摇起头来。刘绍赶在他前面,又问:“说实话,一点都没有么?”
狄迈愣住。刘绍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一撑岸边坐了上去,正要离开,却被狄迈捉住了脚腕,不觉愕然。
狄迈抱着他双脚贴在怀里,急切地瞧着他,却隔了半晌才开口,“我做了这些……已经做下了,没办法,没可能补救了……”
“我想早点见到你……我那时候,我那时候,我从没想过这些……我只是想早点见到你,我受不了……早知道、早知道……”他语无伦次,忽地哽了一声,两眼红了,却没掉泪,随后摇摇头,定定神又道:“我现在再做什么,你才肯原谅我?”
他说到这里,忽然喉头一滚,又咽下一声,死死抓着刘绍两只脚腕上的骨头,不肯撒手,陡然间神情一凛,像是想到了法子,可开口时却还是向他发问:“什么都可以,你告诉我,好不好?”
刘绍错开了眼。他没什么看别人为了自己要死要活的癖好,更不愿意瞧见眼前这么一幅神情,尤其不想看它出现在狄迈脸上。
如果他不爱狄迈,甚至恨他,见他痛苦至此,大概会觉着幸灾乐祸,可惜他不是。
他爱狄迈,就像狄迈爱他,丝毫不短上一分,即使到现在也是一样。狄迈或许不知道,不然不会这么抱着他的脚,露出一副天要塌了、他人要死了的表情。
但刘绍自己知道,因为现在他喉咙发涩、胸口发紧,被握着的两只脚腕也正嗤嗤地发着烫。
“放开我吧,我要穿衣服了,很冷。”
过了一阵,刘绍终于开口,最后却只说了这样一句。
狄迈说“什么都可以”,可两人谁都知道,到了这个份上,又哪里真的什么都可以呢?
刘绍错开眼睛。在下定最后的决心之前,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内心透露出一点,他怕只要透露出来,就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狄迈当真松开他,可随后一跃出水,把他扑在地上,整个人紧紧压上来,湿漉漉的胸口贴在刘绍本来已经被风吹干了的身上,又将他打湿了一遍。
他看着刘绍,不去吻他,也不松开他,只拿自己的身体像这样牢牢地压着他。
在他一生当中,无论是父皇刚死、他身受重伤的时候,是十四年前差一点同刘绍天各一方的时候,又或者是多少次交战正恶、矢下如雨、命悬一线之时,他都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无助。
在他得意之时,拥雄师数十万,所向披靡,无往不利,自谓可堑山堙谷,无所不能。可这会儿他额头冰凉,一双手别说降龙伏虎,就是想握一握拳头也不可得。
他不知道,仅仅在半个时辰之前,刘绍还任他抱着,也抱着他,就和从前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可为什么眨眼间的功夫过去,刘绍却又把他远远推开,直推到千里万里之外?
他看着刘绍的眼睛,后背打了个冷战,在这一刻忽地明白过来——刘绍不恨他,反而还像从前一样爱他。可只要刘绍转过身去,他就再不会回头对自己瞧上一眼了,无论自己再做什么,都没法改变。
就像当日那滚滚黄流,奔腾南去,浩荡不歇,既不会为谁停上一瞬,也永远不可能为谁倒流。
他忽地哽咽了一声,几乎落泪,垂下头埋在刘绍颈间,两手顺着他的胳膊爬过去,摸到他的手,哆嗦着手指插进他的每一只手指缝中间,小腿缠住他的小腿,严丝合缝地和他贴在一处。
他摸着刘绍的手指,那十个指头都已生了茧子,把昔日无数年月的柔软全都包在后面。
那是刀尖上滚过的武人的手,不是刘绍的,不该是他的……他这会儿正在哪儿呢?
他想问刘绍,他要丢下自己了,是不是?可是不敢开口。他怕刘绍回答,更怕他不回答。等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原来人伤心到了极处,胸口像被什么扯着,又像被掏出了什么东西来,还像被压成薄薄一片,身上没有半点力气,连喉咙和舌头也都是软的。
他不能想象刘绍丢开他,就像丢下件曾经心爱的旧衣服。
多少个夜里,他发疯般想念刘绍,竟夜不能成眠,多少次,他拿手指在地图上的一座座城池上划过,怀着期盼、怀着自命不凡、怀着些得逞的恶意,满意地瞧着刘绍同自己越来越近,一次次畅想再同他相见的那天,结果反把他越推越远。
老天!他把嘴唇放在刘绍的颈窝上面,就像五年半之前一样,再一次浑身颤抖地想,你怎么敢这么待我?
刘绍忽然推开他,向旁边侧一侧身,坐了起来。
狄迈任他像是脱下一件衣服般,轻而易举地脱下自己,任自己的胸口离开他的胸口,十根手指也离开他的指头缝,直到被搁在地上,也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刘绍对他的顺从有些讶异,伸手从旁边拿来衣服披在身上,低头道:“你也知道我。虽然在我身边留了些人,城门也有人把守,但我真想要走时,这些也未必有用。我留在这里半年,不代表以后也不会走,除非你把我拘押起来,派人严加看管,不然兴许哪一天,我就跑出去了。”
他不怕打草惊蛇,反而故意这么问狄迈,想见他作何反应。狄迈全无半点歇斯底里,反而没有什么表情,仍就着被他放在地上的姿势仰面躺着,低声道:“你放心,我再混账,也不会做这种事。”
刘绍心中一松,沉思片刻,系好衣服,又摸来裤子穿上,见狄迈还没有动作,问:“不冷么?起来穿衣服了。”
狄迈轻轻答:“我起不来。躺一会儿缓缓再起。”
刘绍不知道他忽然这是怎么了,一时怀疑他是故意装病,但瞧他脸色惨白,不由吃惊,摸摸他手,又凉又软,好像没什么力气,弯腰抱着他坐起来,也觉他身上发软,没有骨头似的,估计自己一松手,他就又要滑下去,于是只好抱着他,一只手在他背上拍拍,“这是做什么?身上哪难受么?”
狄迈坐起时,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可随后就松开眉头,勉力缓下面色,低头靠在刘绍肩膀上面,两只手慢慢举起,扶在他的腰侧,“没事,就是胸口发紧,一会儿就好了。”
刘绍有些困惑,抬手轻轻按他颈侧,摸着他心跳杂乱,不懂是怎么回事,但也觉着不好,没再动他,仍抱着他,让他靠着自己。
他之前和夏国的太医聊过一阵,知道狄迈没有什么心疾,也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正思索间,就听狄迈道:“你还没说……”
他这会儿开口,显得有点有气无力,仿佛生了什么重病, “我要怎么做才行?什么都行,你再想想,再给我些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