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多久,刘绍同他分开,猛喘一口气,脱口便道:“如果——”
他顿了一顿。这一刻,狄迈屏住了呼吸,心脏也顿住不跳,浑身上下每一块肉、每一根头发都停了下来,和他一起侧耳听着。
说完那两个字之后,刘绍不再说了,低头默然许久,终于看向狄迈,又道:“让你把这些全都舍下,和我走——就咱们两个,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你肯不肯?”
狄迈猛地愣住。这一刻,像是有一只手忽地扼紧了他的喉咙,又缓缓松开了。
他看着刘绍。他从没见过一个人露出这样一副神情,也从未见过这样凛然的哀色,尤其是在刘绍脸上。望进那双眼睛里,仿佛撞上铜墙铁壁,用什么也不能撼动分毫——他简直不像他了。
在他瞧着刘绍的同时,刘绍也正带着无声的审视,瞧着他面上的神情,在心里默默查着数。一、二……数到五,如果狄迈没有回答他,那他们两个就算完了,他此生无论何种境遇,都永远不会再提到此事。
这一刻,时间被拉得无限的长,像是一根长长长长的线,又像被压得无限的短,只在这几个数之间。心跳得快起来,一声赶着一声,后来两下、三下并做一声,到最后干脆连成一片。开始时他还默默查着,到后面分辨不出,也不去分辨了。
他不知道真正过了多久,只是怔怔瞧着狄迈的眼睛。
三。
他忽然想到葛逻禄的大雪,及膝深,人走在里面,像是淌一条河。北风剐着人脸,巴掌大的雪扑扑打在头上,狄迈一路赶来,飞身跳下马,见到他的那一刻,肩膀落下,松一口气,面上露出一个只有他们两个明白的微笑。
毛毡外面,风在黑色的枯枝间凄厉地叫,毛毡里,烧红的炭在火盆里噼啪而响,狄迈把冻得发紫的手放在火旁,看过来的两只眼睛简直亮得孩子一样。
四。
刘绍心中忽地一阵剧颤,有什么裂开道缝隙,从中涌出的软弱像是一只巨手,将他猛地攥在其中。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坚持不住,想要哀声祈求了。可嘴唇抖了两下,终于没有开口。
他艰难地吸一口气,又吸一口,硬下心肠,把惯常的冷静套在脸上,滚烫的热流在胸中翻涌,掀起一千丈的浪头。
五。
最后一个数了。
刘绍呼出一口气。就在他心里最后一声钟响马上就要敲起来、杵头已碰到钟身上时,狄迈忽然开口。
“好,我和你走。”
帐中静悄悄的,暖黄色的光从烛芯尖尖上滴落,穿过两道深色的影子,静谧无声地慢慢流淌。
狄迈看着他,脊背发着抖,却稳下声音沉声说道:“这些什么都不要了,就咱们两个,咱们两个一起走。”
于是钟杵在钟身上停了下来,只余下前面几道铜声悠悠地回响。刘绍眨了一下眼睛,看着狄迈,反应了一阵,好像才明白他说了什么。
无论是他还是狄迈,两个人谁都知道,这所谓“被舍下”的,不是什么别的,而是一个国家,是一个国家所代表的全部。
可狄迈竟然就这样答应了下来——刘绍先是觉着讶然,这讶然让他不由得有些发愣,但随后从内心深处又隐隐传出一个声音,仿佛在他心中早有一种确信,这声音说:因为这是狄迈啊!
可这时他瞧着面前的这双眼睛,仍像被什么摇撼了下,就像当初狄迈反反复复地问他是不是当真要和自己去葛逻禄时一样,他也同样问道:“你现在已经是摄政王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过一阵子把皇位上的那个取而代之,也不是没有可能。你十几年前就曾立下志向,如今眼看着它唾手可得,却要全都扔开,你舍得么?”
狄迈答:“舍得。”
刘绍吸一口气,压下心神,“半壁江山都已让你收入囊中,剩下的半壁也指日可待。称号建国、混一区宇,这送到手边的不世之功,你也舍得?”
狄迈答:“舍得。”
刘绍又问:“这么多年的筹划,总算一步步走到今天,忽然间万事成空,你也全都舍得?”
狄迈又答:“舍得。”
刘绍还要再说什么,狄迈却又吻住他,堵住了他的嘴。片刻后分开些,一只手却仍放在他背上,垂眼看着他道:“不必再问了,问得再多也是舍得。”
他摊开手,低头瞧瞧,忽然笑了一笑,两眼当中却没有笑意,反而像是快要哭了,“原先我想把这些都攥在手里,可是不行,那别的我全都不要,我只要你一个。好,就咱们两个走,往北,往南,往东往西,不管去哪都行,去哪都好,去哪都一样。”
他声音平静,可是说着说着,从眼里流出两道热泪。
刘绍怔了一阵,抬手想要给他擦去,却被他捉住。
狄迈在他手上捏捏,随后松开他手,下一刻却又抱紧了他的身体,伏在他肩头,不说话,只是流泪。
刘绍双眼发热,长吸一口气,定定心神,随后就听狄迈道:“刘绍,我身上疼得厉害……你摸摸我。”
刘绍于是把一只手塞进两人肚子中间,在他右上腹处摸摸,问:“这里吗?”狄迈点头,随后又摇头。刘绍又摸他胃脘处,问:“胃也疼么?”狄迈又点头。
刘绍忽地叹了口气。
听见他这一声叹,狄迈忽地激动,捏着他的肩膀,同他分开了些,带着点哭腔大声道:“你不肯爱我,我就是当真做了皇帝,也活不了几年!刘绍,我疼得要死,这辈子是不可能再熬过另一个五年半了!”
刘绍喉咙一涩,两眼之中,蓦地也涌上热泪。
他眼泪极少,也从不愿当着别人流泪,这会儿却并不忍耐,也不擦拭,把头贴在狄迈额头上,低声剖白道:“爱,我怎么能不爱你呢?”
说完,他像是终于松开一根绷紧的弦,肩膀垂下来,眼泪跟着落下,“你也知道……我即便不把自己当雍人看待,可死了那么多的人,我不可能再和夏国的摄政王好,只……只和你狄迈可以。说我自欺欺人也罢,什么都好,都没关系,只有你……你肯答应,我实在……我心里对你感激……”
狄迈忽地发出一声,像是呜咽,又像是别的什么,摇摇头,去吻他脸上的泪,没让他再说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刘绍在他面前落泪。
早在一个月前他就明白,他获得越多的权势、土地,就把刘绍推得越远。死去的人不可能活过来,刘绍肯让那涛涛黄河向后倒流,他同样也感激不尽。
他从下巴开始,一点点向上吻去,直到吻到刘绍那两只湿润的、温柔的、饱蘸着爱意、正毫不遮掩地看着他的眼睛,恍然间回到多年前的时候,不敢想自己竟然还能再见到它们,忍不住又呜咽了声,唇落不下去,忍着泪水颤声道:“我真不是在做梦么?”
刘绍眨眨眼,也抬手在他眼睛上面擦了两下,想让他好起来,微笑道:“谁知道呢?就是梦也陪你一道做下去了。”
狄迈再难自持,反而咬住手腕,呜呜地痛哭出声。
刘绍抱着他席地而坐,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见他流泪,就给他擦掉,流出泪,就擦掉,一整个晚上都是如此。
夜晚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长,好像天怎么都亮不起来,狄迈的眼泪也怎么都流不尽似的。
过了不知多久,狄迈止住泪,却不起身,仍躺在刘绍腿上,紧紧扣住他手,放在肚子上。刘绍任他拉着,又像从前每天一样,和他有了说不完的话。
雍国地界容不下狄迈,在夏国他又树敌很多,哪怕安排妥当了再走,也难保万全,南南北北哪也容不下他俩——这话刘绍没说。
他只是道:“等你把手头的事交代完,咱们两个可以去西域诸国,骑着骆驼,缠着头巾,把东边的东西卖到西边,再把西边的东西卖到东边——好像外面说烤肉好了,先不理了。”
“还可以去辽东。那里和你们葛逻禄一样,一年当中大半年都是冬天,雪齐腰深,常常推不开家门,去林子里蹲守几天,就可以猎到傻狍子。打不到猎,榛子、木耳、老山参,什么都能拿去换钱。”
“嗯……还可以去西南诸国。说是瘴疠遍地,但其实那边还是山清水秀的,主要看去哪,而且我吃过那里的蘑菇,很好吃,有机会你也应该尝尝,唔,以前我是不是送过你来着?现在那边有没有大象?”
“要不然去东南,去南边,到海岛上去……就去儋州好了。嗯,你最讨厌的苏东坡曾经就被贬谪到过那里,一年四季都不冷,连棉衣都省了。咱们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定居,自己盖房子,桄榔叶做屋顶,椰子壳做帽子……”
他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大部分时候狄迈都只静静听着,偶尔也插上一两句话。
有时赶上谁也不说话时,就听着帐里更漏叮咚,帐外风吹草叶、露水暗滴、秋虫私语,还有不知名的小兽匆匆掠过,一声一声,声声好听。
这些声音好像之前都不存在,只为了在这个晚上使劲美好,才忽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刘绍听了一阵,伸手推推狄迈,“你怎么不说话?刚才都变成豆子从眼睛里掉出来了?”
狄迈笑而不语,仰头看着他,同他对视片刻,不觉起身,揽住他的脖颈,对着他那只小喇叭,又缠缠绵绵地吻了上去。
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
等闲掷,宁付水东流!
第134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九)
后来天快亮的时候,狄迈枕在刘绍腿上睡着了。
刘绍摸了摸他头发,又摸摸他手,过了一阵,也打了两个呵欠,想把他抱到床上去睡,可是刚一动他,狄迈就一乍而醒,半坐起来,问:“怎么了?”
刘绍被他吓了一跳。狄迈看着睡得很沉,谁知道其实睡这么浅。“没事,困了就上床睡吧。”
狄迈闻言怔怔,隐约记起与刘绍分开的日子里,有次夜里梦到他,他好像也是这么和自己说的,不由得有些恍惚,把手按在刘绍手臂上面使劲捏捏,随后松开他,抹一抹脸,“天快亮了吧?还有事,先不睡了。”说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从地上拉起刘绍,也在他屁股上拍拍。
刘绍忽地问:“昨天的急报上面写了什么内容?”
狄迈手上一顿,直起身来,却不急着说,反而问:“我和你说了,你会改主意么?”
刘绍笑了一下,随后敛去笑容,“是不是哪里又有屠城的事儿了?”
狄迈一惊,“你……”
刘绍其实昨天晚上就猜到了。什么事情让狄迈看了之后,大动肝火,却又不敢拿给他看?无非是雍夏之间结仇又深了一层。
他之前心灰意懒,不愿意过问世事,也鲜少与人交往,不知外面战势如何。后来开始多方留心,不仅从辛应乾、韦长宜等人处得知了些情况,平日里还时常与些雍人有所往来,耳目甚是灵通,不但知道如今东西两线战线推进到了何处,还知道夏人如今战事并不顺利。
狄迈南下之初,听从辛应乾之议,极力约束士卒,没再发生过屠城之举。
可后来夏人所占的土地越多,与雍人间的冲突也就越是剧烈,夏人军纪渐渐败坏,许多雍人百姓深受其害,对其极是仇视,每每抵抗激烈。
夏人战事不顺,愈发暴戾,虎狼之态愈显,之前虽然没再听过再有屠城之事,但也听说他们常有屠村之举。
但谁都知道这么下去,屠城也只是早晚的事。
昨天晚上刘绍原本想要说的话,并不是他最后真正说出的那些。
在回来的路上,他原本已下定了决心,哪怕身入《贰臣传》,哪怕被人唾骂,哪怕辜负那些战死的同袍,也顾不得了,非一条道走到黑不可。
他甚至想,他做不成王猛、崔浩,那就索性做个洪承畴,身在之日,别管什么旁人侧目,身死魂消,更哪管后人毁誉如何?
可那一封急报传来,便如一盆冷水浇凉了心火。
他恍然惊觉,不行,一个人既然长了心肝肺,那就是掏不干净的,那么多个人、那么多件事,他能忘却一阵子,却不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何况往后还将像现在这样,在他以为自己能忘掉的时候,一遍一遍地反复提醒着他。
哪怕狄迈也退上一步,当真为了他同雍国议和,约定两国从此不再交兵,且不说那些已经死了的人,就说从此却去三十年,这天下真能纤尘不动不成?
似这般南北割据,绝不会长久,纵然狄迈真能约束士卒,又约束众将,雍人也必有复国之念。那时两国干戈一起,又该如何?
一次两次还有能措手处,可时日一长,他又将自己、将狄迈置于何地?
人生百年,何必如此消磨!
狄迈见他猜到,先是吃惊,随后忽地拉住他手。
他不知道刘绍改过一次主意,却知道他昨天明明已经猜出屠城之事,却仍对自己说了那一番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刘绍却不愿让他说下去,赶在他前面问:“你打算如何处置?”
狄迈看着他,定定神道:“是东线的狄吾。他上次攻徐州不克,这次围攻月余,将士死伤万余人,三日前终于攻破此城,因麾下士卒愤恨,所以在破城之后……下的屠城令。”
“城中百姓具体死伤多少还不知道,一两日之内定会有消息传来。你放心,这事我会严厉处置,待查明之后,从主将到下面的士卒,但凡有关的,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