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了阵子,微微一笑,“这次没有睡着的了。”
自从重见以来,狄迈还是第一次听他对自己说这样的玩笑话,一时间仿佛回到从前时候,心中一热,就要站起,却强按下心神,坐着没动,抬头愣愣瞧他半晌,随后忽地也跟着一笑,“嗯,这次刻的是咱们两个。一个我,一个你,你来选一个吧,选中哪个,哪个就是你。”
刘绍随手接过一个,往里面塞了根蜡烛,点亮了这只小灯,顺手绑在了旁边的树上。
狄迈跟着他一起,对这院中余下的几百几千根枝条视而不见,一抬手就把自己的灯挂在了刘绍那盏灯边上。
于是两只柚子相对而笑,各自发出暖盈盈的光来,你照着我,我照着你,两团光抱在一处,在树影间缓缓洇开。
狄迈抬头瞧了一阵,随后问:“这次有什么诗给我?”
刘绍也仰头瞧一瞧灯。
或许是猜到狄迈今夜会来找自己,也猜到他会有此问,他有意无意,早在几天前就准备了出来。可他这会儿不想说了,于是道:“这次没有什么诗。”
狄迈愣了愣。一整个晚上,他好像都在拿热脸贴冷屁股,刘绍怎么能对他这么冷淡?前些天还不是这样的。因为登极大典?因为刚才那几个不长眼的军官?还是因为什么?
他看着刘绍,脸上没有笑容,试探着又道:“想一想总会有的。”
刘绍怔了一下,随后轻轻叹口气,却仍是摇了摇头。
狄迈神情微变,就在刘绍以为他要因为自己几次落他面子而雷霆震怒时,忽然间身上一沉,然后就被他抱了个满怀。
刘绍吃了一惊,挣了挣,可决心不定,不仅没能挣出,反而被箍得更紧。
狄迈两手收紧,胸口、肚子都紧贴在他身上,脑袋贴在他鬓角旁边,偏一偏头,在他耳边问:“是不是只有我身体不好的时候,你才肯对我好?”
刘绍反问:“所以你才故意不吃东西,喝一肚子酒?”
狄迈顿了顿,没承认,可也没反驳,过了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你刚才说疼,我又何尝不是?你知不知道,我每天不见你时心里疼得厉害,可当真见了你,又疼得更受不了。”
“但再怎么疼,也比那五年里想见你见不到,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好上百倍!”
他说着,当真伤心起来,“你之前那一句‘明月明年何处看’,害我足足五年见不到你,好容易又能和你过这个节,你又不愿意给我换上一首新诗,心肠真是铁打的不成?你知不知道,这五年来,我直到今天才敢抬头看一看这只月亮?”
刘绍被他说得无言以对,仰头望月,只瞧见圆圆的一轮白玉盘,流光漫转,仿佛一只银白色的眼,在他看着它时,也在静静回望着他。
他想,迟迟不肯决断,只会徒增伤心,不但是他的,还是狄迈的,是吴宗义的,是十几万个已死了的和活着的人的。举棋不定,举棋不定,可总该有落子的时候。
总该有落子的时候啊。
狄迈听他不肯说话,又说:“你也抱一抱我。”
刘绍默默站着,过了一阵,当真抬起两手,也抱住了他。
狄迈心中猛地跳了两下。这是第一次,他没趁着受伤生病卖可怜,刘绍却抱了他。
刘绍的两只手环在他背上,隔着衣服,只隐隐约约有些温暖传来,却引得他从头到脚腾地一热,好像血烧起来。
他忽然感到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把自己想要的给牢牢抓在手里。
只差一步了。
他呼吸发着烫,想要乘胜追击,趁势亲一亲刘绍,于是微微偏头,向着他颈边凑去,嘴唇却在最后一刻顿住,或许擦到了他颈边的绒毛,或许没有,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拿鬓边的头发贴在了他的鬓边。
只差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他怕轻举妄动,前面的一切就全完了。
刘绍忽然道:“今天没有诗,但是我有几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狄迈勉力按下心潮,低声应道:“好啊。”
“你还记不记得刘凤栖?”刘绍先问道,问过之后,却也不等他回答,自己又慢慢说了下去,“当年大同一战,许宁远献城投降,致使我腹背受敌,被你大败,狼狈渡河,可你大军紧追在后,丝毫不给我半点喘息之机……”
狄迈听他如此措辞,心中忽凉,不知他这时说起此事是何意,一时没有吱声,就听他又道:“那时刘凤栖自请断后,转身往军阵中冲去,我回头看他,只看见他的后背和马屁股,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他以前纨绔成性,他父王也总是骂他,嗯,和我一样。但他作战时从不惜命,那次也是一般。听逃回来的人说,他死前奋不顾身,杀了许多人,你们深恨他,朝他射了不知多少箭,把他射死,在他死之后也没停下,到最后他身上插满箭杆,密如猬毛。不知后来你们如何处置他的尸首,要是以火焚化,料来也能烧出个几斤箭镞,就和杨再兴一样。”
“他军职不高,不是多么名震天下的人物,你身是夏国摄政王,统领三军,像这种小事,应该没有人会拿来打扰你。我现在所说,你应当是第一次知道吧。”
狄迈默然良久。在战场之上,像这样的雍人他杀过几千几万个,就是他自己亲手杀死的,也不知多少,那时他不曾眨过一下眼睛,可这会儿却不敢做声。
好半天,他才应了一声,“嗯。”
又问:“为什么和我说起这个?”
刘绍答:“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你还要接着听吗?”
狄迈喉结上下滚滚,忽然觉着手脚冰凉,浑身的血都往心腹间藏,又应了一声,“嗯。”松了松两手,随后又收紧了。
刘绍又继续道:“还有解辉,你在长安时曾见过他的,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
“我记得,他也是你的朋友。”
“他在陕西随他父亲解定方作战,未曾碰过你面,死在我战败南逃时候,他的死讯,我是几个月后才听说的。据说当时解定方奉命匆匆南下勤王,曾对他儿子说,要是这一战他不冲锋在前,临阵苟全性命,即便活着回来,到时自己也非要杀了他不可。”
“雍帝下令他们南下,你们知道解定方愚忠,不肯抗命,定会听从,于是在沿途布下天罗地网。狄庆一军埋伏在半路上,果然截住他们。解辉被围之后,也果然如解定方所言,奋力死战,然后战死。”
“他的部下怕他尸体落在你们手里,又折了许多人,终于抢出他的尸身,但因为战事太急,只好裹了些草,匆匆下葬,没立墓碑。事后再找,就找不到了,于是他们就把那座山改了个名。”
“你们用的地图上面,那只山头应当还是写着原先的名字,但现在在雍人之间,一传十、十传百,早已经慢慢改称新名字了。不是什么解山、辉山、忠义山,你道叫什么?是叫冢山,坟冢的冢。”
“除他之外,还有许多人死在那里。据说那里现在尸骨累累,一到夜里,便是点点磷火,漫山遍野都是。我这儿有张地图,哪天指给你看。”
狄迈又轻轻应了一声,心中想,刘绍到底为什么和他说这个?又想,刘绍说这个时,为什么没有挣开他,还这样让他抱着?
“你还记得文邦昌吧。”这人是当初狄迈做质子时,奉命杀他的人,刘绍确信狄迈不会忘了这人,不等他回答就又道:“我当日在大同战败,就有他不告而退的缘故。这点你也知道。其实要不是他,那一战胜负也未可知……现在却也不必提了。”
“在那之后,他更是逢战必败,每败必跑,因为跑得快,滑不留手,还被人戏称为‘飞将军’。大家谈起他时,多半瞧他不起,我也和他们一样。”
“可你知道为什么后来他跑到了河南,就不跑了?因为他就是河南息县人。你打到了他家门口,所以他再怎么也不肯跑了。他爷娘妻子都在那边,以天下之大,他也没地方可退。我听说他几个月前已经死了,嗯,现在没人再叫他飞将军了。其实我不如他。”
狄迈不语。
“还有吴宗义,你们交手过许多次,可他是什么人,你大概并不清楚。我与他相处多日,后来更是一路相携南逃,朝夕相对,知道他平时不声不响,可其实最是个咬铁嚼钢的好汉子——”
他说到这里,察觉到狄迈放在他背上的手动了动,“可凤翔落在你们手里,消息传来的那天,我看见他发了好久的呆,从中午到晚上,只说过一句话。”
“他说,他没有家了。”
刘绍沉默一阵,又道:“狄迈,我也没有家了。”
狄迈忽地开始摇头,一开始只是轻轻地摇,后来用力摇晃起来,带得刘绍和他的身体也一块轻晃。
“你和我说这个……你……”他说到后面,声音发了声抖,不敢再继续问,狠狠咬住了牙。
刘绍却接着他道:“我和你说这个,没有别的意思。我早说过,你是夏国摄政,我是雍国将军,咱们两个各为其主,没有谁对不起谁。你打胜了,我们败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可说。我只是希望这些你也能知道而已,尤其是——”
“你像这样抱着我,还让我也抱你的时候。”
狄迈心上像被什么轰然一撞,喉咙里塞满了棉花,说不出话来。
“完了”,再一次,他心里忽然又生出这个念头,眼前一晃,仿佛掉入万丈悬崖之下,可从那上面,又悠悠荡荡地缒下一根绳子——刘绍毕竟还没推开他。
“刘绍,”他一开口喉咙就哑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现在……”
刘绍松开他,不是用推的方式,只是松开抱在他身上的手,向后退出一步,狄迈的两只手就也无力地垂了下去,于是两个人便分了开。
“我也不知道,”刘绍神情平静,“难得中秋,坐下来赏赏月吧。”
第129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四)
后来两人搬来躺椅,就在院子当中赏月。
四周皆是高墙绿树,月亮稍稍西沉,就再看不见了,两人就瞧着头顶上面的那片夜空。
时不时有人放起烟花,照亮天空一角,噼噼啪啪地热闹一阵,然后戛然而止。最后一声响结束之后,天上总显得格外寂静,也格外的黑,纸屑烟灰簌簌飘落,随即也隐在暗处,直到过一会儿另一角天也被映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烟花渐渐少了,好半天才能有一阵。街上灯火一丛丛暗下去,天上的星星就亮起来。
院墙那头,吆喝声、笑声,还有醉酒后的喊声全都慢慢听不见了,游人乘兴而返,各自回家,想赶在天亮之前沉沉睡上一觉。
秋风送来几声梦呓,极偶尔有更夫经过,梆子声回荡在街巷间,从南到北,长长长长地去得远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星星也黯淡下去,到了一天中最黑的时候。
刘绍那只柚子灯里塞的蜡烛燃到了头,摇晃几下,嗤地熄灭,小院中骤然暗了一半。
随后,狄迈的那只也跟着灭了,于是剩下一半也暗了下去,院中再没有一点光。
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风声就变得极响,瑟瑟地拂动叶子,有时有叶片被吹落,掉在地上,轻轻的“喀哒”一声。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吹得人衣摆扬起,钻入衣袖,开人襟怀,四面里松涛澎湃,如同潮落潮生。
狄迈蓦地出声问:“冷吗?”
“不冷。”刘绍答。
风渐渐小了,从东边的屋脊上头泛起一抹白,随后自东而西,一点点把天上的晓星抹净了。晨光映亮朝云,给庭院中的松针阔叶都镶上金光。两人却仍在椅子上躺着不动。
直到又过一阵,远处又传来一阵梆子响,挑担卖馄饨的人在府门外吆喝着走过,刘绍坐起来,问狄迈:“吃么?”
狄迈一愣,赶紧也坐起来,“吃。”
刘绍就起身去买馄饨。
门房刚刚起床,漱过了口,仰头呜噜呜噜两声,哗啦一下吐在花盆里,见刘绍这么早就要出去,忙放下杯子,给他开门,双手抱着门闩抽出来,搁在旁边,推开一扇钉门。
门轴处发出长长一道沉重的铜声,把清清冷冷的早晨敲了一敲。
刘绍叫住卖馄饨的老头,和他买了三碗馄饨,一手端着一个碗,另一碗拿不下,想叫门房过来帮忙,一回头就瞧见狄迈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险些撞上他,吓了一跳,两只手里的馄饨汤上下一抖,泼出来些,幸好馄饨还都安然无恙。
狄迈从他手中接过这两只碗,在他手指上面瞧瞧,没说什么。
刘绍转身把另一只碗拿起来,正要回去,就听馄饨老头在后面喊他:“吃完的碗可记得还俺!放门口就行,一会儿俺回来拿。”
“哦,好!”
刘绍来这边十来年,还是第一次自己买街边的馄饨吃,头一次知道这个规矩,要是没有这句提醒,吃完之后大概真就把他的碗给顺回家里了。
馄饨老头看他虽然从王府里出来,但却买自己几文钱的馄饨吃,也只把他当寻常家丁看待,说话时自然而然,全无局促,虽然收了碎银子,找了半天才找开,却也没起疑心,无意中瞧见了狄迈一眼,还嘀咕了声,“咦呀,小胡。”狄迈也没在意。
刘绍拿着馄饨碗回到院子里,搁在石桌上面,狄迈也有样学样,把两碗馄饨放在他那碗旁边,问他:“怎么买了三碗?”
刘绍坐在石凳上面,捧着一只碗,拿勺子捞起一个馄饨,已经吹了起来,“两碗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