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告诉狄迈,其实昨天晚上自己听他肚子叫听了一宿,每次叫过之后,狄迈就偷偷看他,他拿余光瞧见了,怕引狄迈尴尬,也不转头,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几次都囫囵了过去。
后来院子里黑下去,风声起来,就听不见了,也看不见狄迈那两只一会儿瞧过来一次的眼睛。
他想狄迈昨天晚上提着酒来找他,是想和他一块吃饭,过来的时候饿着肚子,又一宿没睡,估计一碗馄饨不够他吃,特意给他买了两碗。
狄迈闻言没说什么,也坐在石凳上面,闷头吃了起来。
吃前几个时,刘绍还觉着很香,吃到后面就觉着不大好吃了,凭着惯性又吃了点,剩下几个漂在汤里,他意兴阑珊,一面拿勺子拨拉着,一面等狄迈吃完。
狄迈刚吃完一碗,第二碗还在吃,一声不吭,把头埋得很低,只露了半只额头和一只鼻子给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绍瞧着他,心中忽然想:孰轻孰重,真有的掂吗?他连看狄迈饿两顿肚子都看不过去,临要走时,怎么敢看他那两只眼睛?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夜当中,他有多少次想要起身走到旁边,向着那两只看来的眼睛吻过去——什么都不管了。
狄迈吃完自己的之后,把刘绍碗里剩下的几个也给打扫干净,甚至把三只碗里的馄饨汤都给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先回去了,已经误了上朝的时辰……晚点来看你。”
刘绍瞧着他这般风卷残云,不像是饿了两顿,像是几天没吃过饭,一时有点惊讶,却也没问,把碗摞起来递给他,“帮我放门外吧。”
“嗯。”狄迈接过,“那我先走了。”
他借了刘绍府里一匹马,带上侍卫,刚走了两条街,就下马把馄饨连汤一起吐了,按着肚子半天没敢动上一下。
他有几年没有和刘绍坐在一起吃过早饭了,可惜胃糟烂得厉害,吃得一多就受不了。
吐过之后,胃里还是疼,他却挥去旁人,踩着镫子,一咬牙又上了马。
他之后又上过朝、见过大臣、批阅了些本该交给狄显的奏章。刘绍却没有他那些杂事,等他走后,就回去蒙着脑袋睡了一觉,直睡到下午时才起。
他还惦记着昨天在街上遇见的那几个吴宗义的亲兵,不知道他们见到自己和狄迈一起走在街上,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走了,于是换了身衣服,特意去街上闲逛。走了一阵,却又瞧见他们,先暗暗松了口气,随后便觉惭愧不已。
吴宗义的亲兵和他本人就是没有十分像,这石头般的性子也最多只差个一二分。
刘绍不动声色地在他们身上瞧瞧,忽然想起当年他刚回雍国时,吴宗义明知道他不是什么雍国忠臣,那封密信也根本没他的事,却还是千方百计替他遮掩了下来。
他当时不知道原因,后来时间长了,慢慢也就清楚了,清楚之后,却一直装傻,再没有提过这事。
那几个亲兵显然已注意到他身边有葛逻禄人暗中护卫,并不上前来,只远远跟着他。
刘绍心中有了底,不动声色,在外面逗留一阵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中午他又出了门,去一间店里吃饭,没有坐在楼上雅间,反在一楼厅里找了个靠近门口的座位,侧对着门外坐下,点了两个小菜,还要了壶酒,自斟自饮,好像颇为闲适。等喝干了酒,把菜也吃了个七七八八,满足地叹一口气,撂下筷子,随后招呼小二付钱。
交过钱后,趁着小二在他身前走过的功夫,他把袖口间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条放在了杯子底下,随后抬起杯子靠近自己的一角,在桌上轻轻磕了三下,就起身离开,一切如常,没向后面再瞧去一眼。
第三天时他再出门,看见吴宗义那几个亲兵各个都在腰间扎了条黑带,和他在纸条中写的一模一样,看来用这个法子联络他们还算可行。
之前他计划在席间控制住周宪,事先同吴宗义商讨过许多暗号,约定他在席间如何如何,吴宗义收到信号,便即带兵一拥而入。
虽然后来都没用上,但当时的那些约定,吴宗义的亲兵也清楚,没想到这时反倒派上了用场。
之后的十几天里,刘绍没再联络过他们,出乎意料地,狄迈也没再来找过他。
等到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鄂王府已经关上了门,却被人敲开,狄迈又提着一小壶酒进来,放在桌上,看着刘绍,第一句话便是:“我找到你说的冢山了,原先是一座叫二头山的小山。朝廷新制作了地图,已经发去各地,以后全国上下,无论夏人雍人,一律也都改叫新的名字。”
刘绍本来已换过衣服,坐在床上,闻言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狄迈站在桌边,始终没有坐下,手里还攥着酒壶上面挂着的绳子,又道:“我让人查了刘凤栖……当时应当是被和其他人的尸首一起焚烧之后掩埋了,因为……怕有疫疾。但当时他作战勇敢,许多将领还都有印象。”
他刚开口时,刘绍原本还有些奇怪,听到后面渐渐了然,在心里叹了口气,没再应声。
狄迈见他不语,也不发急,反而神情平静,又继续道:“我让人在城外筑了一座高台,这些天工匠们日夜赶工,到今天下午时刚刚建成。明天早上我便打算下令,让雍夏两国人都可以去台上设祭,祭奠死者。”
“另外……你也知道,东西两线大军在外时间久了,军纪败坏,不像从前一样令行禁止,也有人做过些混账事。”刘绍心中道:他说的是屠村之事,倒是不敢直白说出,“我驭下失当,需要向你领罪。”
刘绍打断,“你是夏国摄政,这等事不必向我领罪。即便要领,也是向你们皇帝去领。”
狄迈摇摇头,也不反驳这话,又接着道:“不过我已经又向各军发去手谕,严令他们约束士卒,再有发现,无论何人定不轻饶。手谕是用加急的快马发出的,西线一军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东线也再过几日就能收到了。”
刘绍不知道他这十几天里做了这么多事,心中微觉讶然,又应了一声。
之后狄迈又说了许多,等全都说完之后,才问:“中秋时没喝成酒,这次可以陪我喝几杯么?”
他神情坦荡,没有半点邀功的意思。刘绍在他脸上定定瞧了一阵,随后站起身来,应道:“好。”走到桌边时,忽然想起什么,“之前说要赔你的酒,结果给忘记了,不好意思啊。”
狄迈微微一笑,揭开泥封,香气飘出来,还是上次一模一样的桂花香。
“没关系,”他答,“就当今天晚上赔给我了。”
第130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五)
之后狄迈又恢复了往常,时常寻个由头去找刘绍,或者寻个由头邀请他来自己这里。
九月一号那天,是府里的厨子做了一桌好菜,好巧不巧,好多都是刘绍喜欢的,想着菜尽其用,这才邀请他过来吃。
九月二号那天,是邀请刘绍来看从前两人一块养的那三条狗,刘绍临走时说要带回自己家里养一阵,被他拒绝,改口说只带一条回去,同样未获批准。
九月三号那天,狄迈没邀请刘绍过去,而是自己去了他那里,原因是手下人特意从外地送来了些水果,他不爱吃,所以就给刘绍带来了。但他来的时候,两只手里只有一只橙子,以手下人对他的忠心推断,保守估计同样的理由还可以再用二十天。
但九月四号他来找刘绍的时候,手里没拿橙子,拿的是新印制好的地图,还和他说已派人去冢山底下设祭去了。
九月五号,又是找刘绍过去,让他去挑选马匹。九月六号、九月七号……
一直到八月节过后一个月的九月十五号,一连十多天,始终没重过样,以至于之后他邀请刘绍去城外围猎时,刘绍几乎没怎么想就答应了下来。
等到了出发当天他才发现,不是他和狄迈两个,同行的还有夏国的一众文武要员,再加上一个夏帝狄显。
当天,夏帝和狄迈先后出城,百官当中无论是否同行的,都需列班跪送。
狄显走过半天之后,偶然回头瞧瞧,见竟然始终无人起身,百官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低垂着脑袋,不知在等着什么。直到狄迈也骑马走过,众人才纷纷站起。
他没说什么,转回头去,狠甩了一下马鞭。
至渭川时已近傍晚。将帅万人已提前一日布围,阙其南面,迎夏帝一行入围场。
夏帝进入之后,按照制度,即有官员驱逐野兽,从他身前不远处跑过。
狄显张弓搭箭,射中一头母鹿,箭杆插在屁股上,却没入不深,那鹿中箭之后并未倒下,一瘸一拐又向前跳。
狄显也不灰心,要再张弓,忽然旁边射出一箭,正中鹿颈,甚至从中穿过,将它钉在地上,身后一霎时欢声雷动,纷纷叫好。
狄显向旁边看去,却见狄迈放下弓,笑道:“陛下力气小,射肉厚处恐怕射不动,还是像这样射鹿颈处更好。”
狄显浑身发抖,不知是气是怕。幸好不熟悉雍人掌故,也不读雍人小说,不知道汉献帝故事,不然恐怕他还要抖得更加厉害。
一旁,狄迈说过这句,也不等他回话,一磕马镫,自去旁边射猎去了。
他嫌这些被抓过一次的猎物少了些野气,舍下众人,携着刘绍,带数十骑往林深处而去。
整片猎场都有他的人马把守,除去最外面一圈之外,围场当中每隔数十步就有一哨,倒不担心有人对他不利。
在他身后,几十人各自手持火把,排成一线策马狂奔,有如一条火龙,蹄声纷沓,隐隐有动地之响。
刘绍也在其中,落在狄迈身后半个马头,同样一身箭衣,背负劲弓,做行猎打扮。
这大半年来,他头一次出长安城,也是头一次像这样跑马,但觉劲风扑面,开人胸臆,腾腾出了一身热汗,虽然还未张一次弓、搭一支箭,却也畅快无比,一时将其他事都抛在脑后。
狄迈大声问他:“怎么不张弓?”
刘绍摘下弓,试了试弦,“大半年没试过了,怕一出手就露怯。”
“还有人笑话你不成?”狄迈高声道:“都打着火散开!”
话音落下,身后几十骑像流水般分散开,照得四面火光通明。忽然一道黑影在林中窜过,去得好快,像是打了个闪。
狄迈抽出支箭,在心里祷祝一番,随后搭在弦上,猛地射出。但见那黑影向上一跃,跃出丈余,又忽地扑倒,没在草里不动了。
众人齐声欢呼,就有一人要去捡拾,被狄迈止住。
狄迈亲自打马过去,坐在马背上弯腰向下一捞,就将它捡了起来,提在手上,对着月色瞧瞧,随后策马回来,放在刘绍面前,对他笑道:“是只狐狸。走吧,和我去个地方。”
刘绍知道有血,没伸手接,只看了看,不知道他这前后两句话之间有什么联系。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狄迈随后解释道:“刚才张弓之前我在心中想,如果这一箭射中,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这话极没道理,自己射没射中,又不影响旁人,刘绍在心里嘀咕一声,拒绝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狄迈却把狐狸随手扔给亲卫,伸手来拉他缰绳,“不晚,随我来。”
刘绍耐不住缠磨,只好把刚取下的弓重新负在背后,打马跟上。
两人撇下护卫,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刘绍忽然明白了这是要去哪,叫了一声“狄迈”。
狄迈回头,似乎对他笑了一笑,但天上星月只照亮了他两只眼睛,一张面孔仍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路越来越熟悉,很快到了一处狭径,狄迈翻身下马,回头对刘绍道:“来,你走前面。”
刘绍心中激荡,一言不发,也跳下了马,看他一眼,随后牵着马向前走去。
狭径只羊肠一线,走在上面,烈风吹衣,引得人心中凛然。一颗碎石落下去,在崖壁上磕了两下,荦确的回音声声远了,随后再听不见。刘绍手按着冰冷的石壁,忽然间涌起思绪万千。
十四年前,就是在这里,他从文邦昌手底下救下狄迈,和他一齐死里逃生,下定决心越过关山重重,不远万里北上。
从此以后,几千个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多少城墙崩塌时的轰然声响,多少人死去时的热血纷飞,就都从那一夜开始了。
他忽地有些想不明白,那时他怎么就脑子一热,竟能舍下一切,就那么光棍一条地和狄迈走了呢?
他按下心绪,小心翼翼地从狭缝间穿过去,回头看着狄迈走过来,像是十几年前一样,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狄迈这一次毫不犹豫,一把握住了他,走过狭径之后仍不松开,拉着他猛地向前走了几步,随后一把抱上来,将他扑倒在地上。
刘绍闷哼一声,仰面躺在地上,胸前被压得实了,狄迈的脸贴得极近,遮住了月光,只剩下一道漆黑的影子,睁大了眼睛也看不真切。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腰间一紧,被抱住转了个身,再然后眼前一晃,已压在了狄迈身上。
他两手撑地,把自己稍稍抬起了些,低下头看过去。
狄迈头枕着草地,也正仰着脸看他,夜色之中,仍只有一双眼睛能看清楚,从那里面透出光来,不是星光,也不是月光,却明亮得惊人心魄,带些笑意,又带点哀色,让刘绍一霎时回忆起了十四年前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