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心中急转:先想到徐州已失,夏人逼近淮水,接下来凤阳、淮安就成了关键,不知解定方布置了多少兵力、能否守住。进而想到徐州是座大城,狄吾既然是为了泄愤,不是为了掳掠人口,那么城中男丁不会被留下性命,只不知道狄吾一共杀了几天、城中还剩下多少丁壮。又想到万一徐州成了座空城,将来即便雍国收复此处,下一次再遇见夏人怕是更难守住。
但随即他心中生出的第四个念头是:这是徐州之祸,于雍国其他地方而言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从此之后,雍国东南朝廷必须得做足了姿态,以免惹天下人齿冷,各地抗夏的义士也必定风起云涌,誓与夏人不共戴天,夏人再想拿下一座城池、再想前进一步,非得在地上留下四五倍的人头不可。
他沉吟片刻,对狄迈道:“事已至此,死人已经救不活了。让士兵把掠来的财物都交出来,怕也不易,只能对被杀的百姓善加安置。此外还有被掳掠随军的妇女,也都需得发给银子,送回原籍。金银器皿可以不交,但人必须送回,送回之后才能再说其他。”
狄迈答道:“放心,我明白。”
他让人打水进来洗了把脸,对刘绍道:“我去处置一下此事,还有些别的事情……估计要晚点才能回来,大概是午饭时候,或者能更早一点。你先睡一会儿吧。”
刘绍这才想起来,前天晚上胡闹了一宿,昨天晚上也没合眼,无怪现在两道眼皮一个劲地往下耷拉。
他瞧瞧狄迈,看他眼皮也泛着红色,对他道:“嗯,你注意身体。”
这句话十分寻常,但在今天之前,他还绝不会对狄迈讲。狄迈闻言愣了一下,随后心中一热,顾忌着有侍候的亲兵在旁,只应了声,就掀帐而出。
刘绍自从回到围场,还没见着自己的营帐长什么样,他也懒得麻烦,索性脱了衣服,借着狄迈的床,躺上去准备睡上一觉。可是两天没睡,身体发沉,脑子却转得一圈圈转得飞快,像是里面有只耗子在蹬,竟然好半天没有睡着。
他像是在怒涛当中航行的一个船长,手把着船舵左右摇摆了数月,在几个时辰之前才终于下定决心,再不犹豫,朝着一个方向打死了舵。
从此之后,他自己往后的数十年、狄迈之后的数十年,甚至于雍夏两个国家,无数人的命运都将为此拐一个弯。
他就是心再大,怕是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觉。
过了不知多久,好容易有些迷糊起来,零零散散的梦境若有若无地够到了他的衣角,却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刘绍烦躁地睁开眼,听居然是狄显要召见自己,微一沉吟,彻底清醒过来。
他让人取来一身干净衣服,一面换上,一面在心中暗想,他和狄迈一同失踪了半日,回来后又躲在帐里不出来,难免有几分惹眼。狄显叫他,十有八九是因为狄迈,不然料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对自己这一介白身有什么兴趣。
狄显与狄迈的关系具体如何他还不清楚,可是用脚后跟想想就知道好不到哪去,狄显叫自己过去,多半没安什么好心,只是皇帝有命,也不好推拒,况且围场四周都是狄迈的兵马,料狄显也不敢轻举妄动。
刘绍弯腰蹬上靴子,保险起见,让人把此事告知狄迈,有意磨蹭了一阵才动身,走出帐外,跟狄显派来的人走了。
狄显一身箭衣,看来刚打猎完回来,头上还有一层薄汗,内侍正在旁边为他擦拭。
他神情极是自然,见到刘绍之后,绝口未提狄迈半个字,只问了问刘绍被俘之后,在长安这半年情形如何。
刘绍一一作答,说话间视线不动声色地在他脸上转过一圈。
先前狄显入城时,他曾远远瞧见过他几眼,但看得并不清楚,这会儿面对面坐着,才发觉几年不见,狄显竟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他离开葛逻禄时,狄显才不到十岁,小小的一个,坐在龙椅上面,脚都挨不着地。这时再见,狄显已成了半大的小子,一张脸脱了些稚气,变得瘦长了些,有意端起架子时,倒有几分像那么回事。
刘绍心中隐隐约约生出来个念头,但当着狄显的面,也不多想,以免面上露出异样,给自己增添麻烦。
在他打量狄显时,狄显同样也打量着他。
他先前听说狄迈不打招呼忽然失踪,身边只带了一个雍人,便留心让人查那雍人身份。原以为会很难查,谁知朝中知道这人的大臣倒当真不少。
朝中有人是狄迈死党,即便他是皇帝,对他也总是遮遮掩掩,不肯吐露实情。但也有些人毕竟对他忠心,听他问起,便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给了他。
从那些人口中,狄显才得知,原来这人就是雍国曾经的宣大总督刘绍。
他还得知,刘绍居然曾经在他夏国为官,自己小时候或许还见过他。
后来此人出卖他夏国大军动向给雍人,更又叛逃出去,回到雍国之后更是负隅顽抗,领兵抗拒他夏国天兵多年,可以说是罪大恶极,罪不容诛,绝非曾图之流可比。
依他看来,这等人就算主动投降,也定不能留其性命。
据说狄迈也把他当做仇人看待,还曾在两国当中放出话去,说一旦刘绍落在他手里,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可后来刘绍果真落到他手里后,他反而又不杀他,不但不杀,连囚禁都不肯囚禁,还让他住在他在长安原先的家中,这次围猎更是把他带在身边。
他料想其中定有重大缘由,说不定会对自己有用,可是仓促间猜不出来,拿话探了刘绍几句,一无所获,只觉他在和自己弯弯绕,口中没有一句话落在实处。
他本来就对雍人没有什么好感,原以为像辛应乾这种人就已经狡猾到了极处,却没想到今天又碰上一个更让人心烦的,聊过一阵之后,不禁心中有气。虽然见这人长得还算过得去,不悦之情已极力克制,面上却仍是露出些厌烦来。
刘绍瞧他,就像瞧一汪清水,见状有意逗弄他,故意做出一副愈发恭谨的神态,先称赞摄政王对自己如何深恩厚意,自己如何碎首难报,又称赞狄显少年天子,英睿非常,给狄显夸得又喜欢、又膈应,仿佛吞了只蜜蜂,带着甜味儿在嘴里嗡嗡嗡地飞。
他甚至开始想,狄迈留这人一条性命,说不定是因为喜欢他说话好听,再要么就是看他生得好看。
正暗暗思索间,忽然帐帘拉开,还没听见门外侍卫通报,就见狄迈已大步走入,裹挟来帐外的一阵寒意,阴沉着脸,身上威势逼人,进门之后,先看看刘绍,又转眼看了看他。
狄显事先在心里早有准备,可当真见到狄迈后,仍是忍不住心中一跳,两手拢在一起捏了一捏,极力镇定之下,面上还是僵硬了一瞬,随后勉强笑道:“四哥怎么这会儿忽然来了,不知有何见教?”
狄迈见了他,并未行礼,只略欠一欠身,随后道:“臣来看看。”说着,自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狄显见他如此倨傲,面上挂不大住,一瞬间压了压眉头,又马上展开了,笑道:“朕瞧这雍人面生,好像没在朝中见过,就叫他来问了问。四哥要是急着要人,把他带走就是,要是没别的事,朕要先歇了,晚些朕要设宴,四哥不妨也带上他。”
狄迈微微抬头,答了声“是”,随后竟然也不客套两句,起身就带刘绍离开了。
第135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十)
从狄显处出来,狄迈还有事情忙,刘绍自己带人在林子里打了会儿猎,野猪自然是没再碰上的,即便碰上了他也不打算照量,猎了两只野兔,一左一右挂在马上,不算空手而归。本来已经满意,谁知回来路上,忽然碰见一只小鹿。
一开始时他倒并没瞧见,只觉着草丛中有什么一闪,窜出来道棕色的影子,背上几颗浅黄色的斑点,头上无角,尾巴只有短短一团,从草丛中一跃而出,在眼前倏忽掠过,刘绍还未来得及搭上箭,就见那影子上下跳动两下,眨眼间已跃到数丈之外。
他这时才看清那是只小鹿,本来自觉无缘,打马要走,却见那鹿并不跑远,远远地站定了,回头瞧着他们。
刘绍想起来,鹿这动物跑得快,但习惯不大好,总是跑远一点就回头看人,倒可以试上一试。念头一动,忽然猛地一踢马腹,座下马疾射而出,同时人已搭上了箭、张圆了弓,瞄准了那头小鹿。
那鹿受了惊吓,转身就跑,长长的脖颈一扬,从草间高高跃起,划一道弧线,又落回乱草当中,只隐隐约约露出头颈和半只脊背,背上的斑点在草丛当中乱晃一阵,又倏忽跃起,蹦跳着在青草间时隐时现,让阳光一照,一身绒毛仿佛洒上了一层金粉,光彩动人,美妙难以言说。
刘绍便没出箭,缓缓松下弓弦,更又放缓了马,并不追赶。
谁知那鹿仍不跑远,见刘绍不再追他,跑到一处高岗上,又站住四蹄,歪头朝他瞧过来,瞪着两只黑黑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狄迈派来的亲卫问:“大人,不追么?”
刘绍把箭插回箭囊,“如此灵物,杀之可惜,回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那鹿脖子一歪,扑簌簌一声栽倒在草里,草间隐约能瞧见抹白色乱晃一阵,是箭杆上的翎毛。
狄显从另一侧打马登上高岗,弯腰拿卷起的马鞭在箭杆上拨拉两下,呵呵一笑,高声对刘绍道:“倒让朕抢先了。”说完挥一挥手,招呼刘绍过去,身后侍卫上前来,小心捡拾起死鹿,挂在马上。
刘绍无法,只得打马上前,心中暗道:上午刚打过猎,下午又出来玩,一天也没个正事,这皇帝——转念想到狄显没事可做,还都要归功于狄迈,倒不是人家自己乐意,便没再往后腹诽。
他上前去,在马上对狄显施了一礼。狄显摆一摆手问:“怎么没瞧见摄政王?”
刘绍心说:我俩又没绑在一块,见着一个了就非得也见着另一个。面上却十分恭谨,“回陛下的话,摄政王在何处,草民也不知。”
“草民……”狄显咂摸一阵,“朕记得你归降之前,曾是总督的高官吧?怎么摄政王始终不曾为你在朝中安排官职?”
刘绍苦笑道:“草民毕竟身份特殊,曾经……曾经做过些混账事,得罪过摄政王,能留得一条性命,已是摄政王格外开恩,岂敢再想其他?”
狄显暗道:看来狄迈并不完全信任于他,但不杀他,还把他带在身边,那是因为什么?
他眨眼间把刚才的鹿忘在脑后,携着刘绍,一面往营地处走,一面在心中盘算,忽然又问起刘绍做宣大总督时的事。
刘绍挑挑拣拣地说了,有意多说废话,掺杂进去,一说说上好半天,狄显却一时听不出来,只觉着他十分忠诚,不像其他狄迈的死党那般对自己半遮半掩,无论问什么都要吞吞吐吐。
不知不觉就回到营里,宴席已经摆好,同行的大臣都已落座,狄迈也已在正首旁边的第二张桌子前坐下,早收到消息,瞧见他们一起回来,并不吃惊。
狄显让人把鹿抬上来,笑道:“听四哥的,果然射死一头,正好今天晚上烤了,给诸位臣工都尝尝。”
众人纷纷谢恩。
狄显走到正首的桌案前准备坐下,瞧刘绍偷摸往后走去,叫住他道:“刘绍,朕的话还没问完,你坐在朕旁边。来人,再搬个马扎来。”
狄迈朝他瞧去一眼,狄显笑呵呵的,装作没看见。刘绍无法,只得转回来谢恩,等狄显落座之后,才满面拘谨地坐下,两手搭在膝上,看样对这份御赐的殊荣十分不惯。
在场的夏人中有同刘绍交战过的,知道他是什么人,见他这会儿大摇大摆地坐在皇帝身边,不禁对他怒目而视,却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也跟着坐下。
几个雍人降臣,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各有思量,自是不足为外人道。至于辛应乾,不动声色地瞧瞧狄迈,瞧瞧刘绍,又瞧瞧狄显,心中打了一串鼓点,回去又是一宿无眠,便是后话了。
席间,狄显又继续同刘绍谈及他做宣大总督时的事,刘绍依然七分真、三分假,囫囵地应付他。为了不想让他发问,就说得格外的多,时常引得狄显前仰后合,如此几次之后,刘绍就察觉身上好像有什么在扎,转头一瞧,是狄迈正在瞪他。
被瞪过几次之后,刘绍也收敛了些,收了收话匣子,结果狄显转头又问起他在葛逻禄时的经历。
刘绍瞧瞧他,索性答道:“草民原先在草原时,一直是在四王府,给摄政王做事。”狄显“啊”了一声,瞬间不说话了。
刘绍曾经的经历,知道的人不算少,藏也藏不住,狄显日后要是有心,让人一查便知,这时倒也没必要刻意瞒着。这话说出,仿佛一剂猛药下去,彻底绝了狄显的念想。
之后狄显始终对刘绍兴致缺缺,几乎忘了旁边还有他这个活人,只顾自己吃肉喝酒,有时和旁人说几句话,只当他不存在,或许暗地里还觉着他面目可憎,不过那就无从得知了。
刘绍也不觉着不自在,拘谨样也不装了,神情如常地坐在皇帝旁边吃起东西来,甚至还因为中午没怎么吃饭,吃得比平时更多,引得旁人不住瞧他。
宴饮当中,照例有些葛逻禄的歌舞,因为席间雍人降臣极多,破例加了几支雍人舞蹈,之后就是摔跤。一次只上来一人,胜者一直留在上面,直到被人摔倒为止,留到最后人的赏银一千两,几个葛逻禄壮士全都铆足了劲儿,倒是有些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