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狄显入京那天,他心中始终梗一口气,没对任何人吐露一二。
今日他先受暗讽,理屈词穷,无言以对;后遭明辱,人在屋檐,非得低头,纵然是只泥人,也要被激出三分火气,何况他一个大活人,哪能处处忍气吞声?
忽然间,他留在门口的护卫都涌进来,几个围在他身边,几个上去制住还没被他打伤的两人。
刘绍猛一皱眉,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违背自己命令,随后就在楼梯半腰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即了然。
是了,这些都是别人的人,自然奉他们主人之命,不听他的。
店小二躲在门板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看到从楼梯口走来一人,身材魁伟,看样貌似乎也是葛逻禄人,只一身常服,可气度极是不凡,手上提着什么东西,等他走近之后,才看清似乎是一小壶酒。
那人走上前之后先没说话,两道长长的眉毛一压,随后就见刚才还张牙舞爪的那两个葛逻禄军官一霎时低眉顺目起来,地上倒着的那三个原本正在呻吟,这会儿也一齐噤声。
店小二腿上发软,心中想:今天怕是捅了阎王窝了。
来人正是狄迈。他在门口站定,问:“怎么回事?”
这几个军官平日里极少能见到狄迈,在这里遇到他,一时还有点不大相信,见他走近,忙跪了下去,却不敢回他的话。
护卫走上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随后就见狄迈眉头猛地一皱,沉声道:“我早就说过,入城之后,当街伤人,与劫掠同罪。拉回去砍了。”
那几人听他说到前面,本想分辩是雍人先动的手,而且受伤的是他们,那个雍人安然无恙,还没敢开口,听到他最后一句,纷纷磕头求饶。
狄迈理也不理,挥一挥手,几个护卫就将他们刀剑解下,押下楼梯去了。
几人大叫,直到被拖到酒楼外面之后,仍然回音不绝。
屋内外众人不识得狄迈,也听不懂他说的话,却也知道他必是个葛逻禄的大官,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跪,也不知他要如何处置自己。
正提心吊胆的功夫,却见来人收拾了面色,提了提手中的东西,拿汉语对刘绍道:“我来找你喝酒,这里太乱,咱们换个地方。”
第127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二)
刘绍把剑推回鞘里,吐出一口气,和缓了面色,对众人示意道:“诸位,抱歉,我先失陪了。”又对店小二道:“一应损失,都请照价记在我账上。”说完便大步而去。
方才闹得动静太大,店里其余的客人已经都跑了个精光,刘绍一路走下台阶,没遇见一个人。
狄迈两步赶上来,和他并排走着,一时没有说话。
从前不管是什么节日,都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过,今天刘绍却刻意出了门,不知是不是有意避着他。狄迈却不放在心上,听说刘绍在这里,于是提了一小壶桂花酒来找他,可谁知遇上了这种事。
快要走出店里时,他才终于开口,问道:“怎么不让侍卫动手,自己和他们打起来了?”
刘绍闻言笑笑,“我再如何不济,好歹也是带过兵的人,总不至于见人就服软吧?”
狄迈一愣,慢慢道:“我只是担心你身体还没全好,被他们伤着。”
刘绍就不说话了。
冷静下来之后,再想起刚才之事,他忽然就想:要是换了一个寻常雍人在此,起了这样的冲突,要么当时被杀,要么打伤这几人跑出去,然后再被官府抓到杀死,借此给夏人献媚,总之不但要受辱,还没有一条活路。
可他也知道,换成自己,偏偏就只需受辱而不必死了,不仅不死,还能有个青天大老爷从天而降给他撑腰出气,让他不用平白受辱——只是能有此殊荣的人只有他一个,却不知这算不算是另外一种受辱了。
怎么就落到如此地步!
他赧颜苟活,曳尾涂中,自从一碗参汤下肚之后,便处事皆非,自诩无愧于心,却始终和狄迈不清不楚。
好容易硬下铁石心肠,让狄迈那两只眼睛一瞧,便又江河横溃、不能自已;等心火一烧,就又想要不管不顾,可偏又眼瞧见累累白骨,夜夜朝着自己森然而视——
死人他尚可不怕,他更怕的是那些还活着的人。
当日浴血同袍,死生相许,要是知道他如今这般进退失据,不知更作何想!
他不忠不义,没心没肝,奴颜媚骨,首鼠两端,行同狗彘,枉披人皮,事事皆误,事事皆非!尚不及犬马有情者是他,贪饵之鸟自投罗网者也是他,夏人辱他,雍人仇他,狄迈怨他,他父王也千里迢迢写信痛骂于他,错错错!错错错!
错错错!
忽然间手上一紧,狄迈握住了他的手。
刘绍猛然转过头去,神情中几乎带上些厉色。
狄迈又愣了愣,却没松开他,反而把手握得更紧。
刘绍怔然瞧着他,忽地心中发问:是谁将我逼到这般境地?是谁野心勃勃,叩关南下,致使千里山河沦为夷疆?是谁让我囚首垢面,东逃西窜,不得一饱?又是谁不肯杀我、不肯放我、也不肯囚我,置我于股掌之上,肆意揉搓?
而天下又有谁能想象,做出这些的人,此时此刻,正在握他的手?
他挣了一挣,没能挣脱,忽然迁怒,心里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出个洞,透出一瞬间的恨意来。
可他随后深吸一口气,在出口之前,先平静了下去。
他想要死,只需要晚上关上门,横剑往脖子上一抹;想要跑,只需要多方筹划,不可能全然没有半点办法;想要和狄迈重归于好,只需要把心肝一挖,什么都不顾,对着那近在咫尺的两片嘴唇亲上去——可这些偏偏他都没有做。
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那也怨不得旁人。
狄迈忽然出声:“去街上走走吧。”
刘绍任他握着手,平静道:“不了,我要先回家了。”
狄迈看着他道:“嗯,那我送你回去。”说着要往前走。
刘绍站着没动,“那你松开手吧。”
狄迈却不松,反而走回来两步,放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从前仰人鼻息,总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从没这样牵过你,今天就当补上以前的,不是新的。放心,没人敢乱说。”
刘绍闭一闭眼,心想:看吧,就是这样。没再坚持,顺着狄迈的力气走了过去。
酒楼外面,街上行人如织,一走下台阶,两人便如鱼入溪流,尾巴一甩,没入人潮当中了。
可是没走多远,刘绍忽然在人潮当中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仿佛隔空挨了两个巴掌,两边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是吴宗义的亲兵,他们找他来了!
他们是从四川过来的么?
老天!他们千里迢迢过来搭救于他,却看见他和狄迈,那带着数十万夏人入主中原的夏国摄政王肩并着肩走在街上,袖子底下的手牵在一起——
狄迈问:“怎么不走了?”
刘绍稳住心神,见那几人只远远地看着自己,并不靠近,料想他们是见现在时机不对,不敢贸然现身,亦或者是认为他已经变心,今晚就要动身回去。怕自己神情有异,惹狄迈生疑,暴露了这些人,于是道:“没什么,我看见那边有个小摊。”
狄迈见他一路上都心事重重,默然不语,难得对什么有了兴趣,隐隐松一口气,欣然道:“那过去看看。”
或许是今天晚上老天打定主意要和刘绍把玩笑开到底,不让他喘一口气,走到近处才看见,他随手一指,指到的竟原来是一个卖柚子灯的小贩。
柚子灯。
狄迈饶有兴味,拉着刘绍走到摊位旁边。
小贩支起了一张木板,上面张挂了几排灯,每一个上面都拴着一根红绳,柚子上刻的图案各异,没有一个相同,有的正幽幽发出些光,有的里面没点油灯,暗沉沉的像在睡着。
狄迈看了一阵,转头问刘绍:“买两个吧。你想要哪个?”
借着酒意,刘绍几乎想要发抖,低声道:“狄迈,太疼了。非要这样吗?”
狄迈却拉着他手,对他这示弱无动于衷,“就当这个也是补给你的。从前每年都做两个,已经五年没做过了,算一算,得再做十个才能补回来呢。”
刘绍不语。他不知道,该是有多硬的心肠,这当口才能对他说出这样柔软的话来?
狄迈于是自己挑了一阵,挑来挑去,最后买的是掏空了的、还没刻上图案的柚子壳,没买十个,只买了两只,连酒一起单手提着,拉着刘绍又往回走。
刘绍心中木然,见狄迈有意东拐西拐,也不道破,无论狄迈拉他去哪,他都顺从跟上,再没说一个字。
走到一家酒肆前,人潮渐稀,他忽地心中一动,又顿了顿脚。
长安城已变了许多,可走在这里,他只一瞬间就想起来,十七岁时,就是在这个地方,他和狄迈游猎归来,穿着半湿的衣服,吃过了饭,在此分手。他走了几步,回头叫了狄迈一声。
夕阳泼洒,灯影稀疏,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狄迈牵着匹马,闻声回头,先是困惑,随后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一晃竟已十四年了。
狄迈往前走了一步,见他落在后面,也定住脚回头问:“怎么了?”
一霎时夕阳翻作月色,华灯挂满长街,街边商铺、街上行人全都换了样子,一张稚嫩的面孔也变作了眼前这幅模样。
刘绍心中仿佛有把大火腾地一烧,一下把新结上的那层木然的硬壳劈开两半。
他转一转眼,怔怔地瞧着眼前这个狄迈。那是他在多少个夜里曾梦到过的脸,即使他从没对旁人说过。
十几年过去,岁月在这张脸上留下风霜,滔天的权势在这张脸上留下矜傲,胡汉之间流不尽的鲜血又留下一股悍霸之气——要杀多少个人,攻破多少座城池,泼下多少血,才能有这样一副面孔?
十四年,为何非要留下这些?
他看着狄迈,猛然间心神摇动,思绪狂涌,既想使劲吻他,又想甩开他手,心里有火在烧,眼泪在肚子中流。
他忽然不想接着走了,于是没再顺着狄迈的力气,而是自己往街边走去,牵着的手没挣开,刚走出两步,就把两人的手一齐扬了起来。
狄迈微觉困惑,却也立刻跟上了他,手臂重新贴上他的手臂,肩膀也重新挨上他的肩膀。
刘绍走到街边,也没注意旁边是什么店,贴着墙根慢慢蹲了下去,蹲了一阵,改成席地坐着。
狄迈头一次见他这副样子,吃了一惊,把酒和柚子灯放在旁边地上,也蹲下去,在他背上摸一摸问:“怎么了,不舒服么?”
刘绍摇头。狄迈见他模样奇怪,不知是怎么回事,又问:“你心里不舒服?因为刚才那几个人?他们还和你说什么了?”
刘绍又摇头。
他看着狄迈搁在旁边的那一小壶桂花酒,思绪不受控制,既想到从前在葛逻禄时,也是在这中秋之夜,他们两个一块喝着的就是这桂花酒,同时却又想到刚才那个葛逻禄人对他说的话——
他从十四岁时来到这座长安城,如今已经十七年了,可现在在这里喝一杯酒,竟然要瞧旁人脸色。天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
可天下偏偏就有——而且这道理不是旁人的,是狄迈的道理。
狄迈在旁边发了急,“到底是怎么了?你是身体还是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啊,你不能一个字不和我说……”蹲下来问了他一阵,见他不语,又起身招呼不远处的护卫过来,仔细询问。
护卫先前在门外听到了那几个军官说话,听狄迈问起,便对他一一转述。
刘绍听到最扎人的那句,忽感难堪,已能想到狄迈下一句要说什么,头脑当中猛地一热,赶在狄迈对着护卫发怒或是对自己道歉之前,忽地抄起那壶酒猛掼在地上。
酒壶瞬间炸成数片,陶片飞迸,酒水四溢而出,没进地里,桂花香气却扑面而来,真是一壶好酒。
狄迈与旁边的护卫一时愕然。
刘绍站起身来,理理身上,低声对狄迈道:“对不起啊,明天我赔给你。”
狄迈愣愣地答:“没关系。”过了一阵,又说:“走吧,我送你回去。”这次却没再来拉他的手。
第128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三)
回到家后,在王府门口,刘绍本想和狄迈告别,可谁知他反而像是回自己家一样,推门进去,让人搬来马扎,取来匕首,坐在马扎上面,抱了一只柚子壳放在膝盖上,抬头问他:“你想要什么图案?”
刘绍这时已经缓了过来,对自己刚才失态有点愧疚。其实狄迈只是好声好气地来找他喝酒而已,对他发火实在没有道理,可看着狄迈面上神情,也不再提刚才的事,只道:“都行。”
狄迈“嗯”了一声,随后低头刻起来。
在他刻的时候,刘绍一声不吭,盯着他的头顶,一开始在心中思量,后来就放空了思绪,不再想了。
四面八方,东西南北,不住有游人放起烟花,天一下下地亮起,照得狄迈的额头、鼻梁、垂下的眼睛也跟着一下下地亮。
隔着几条街,远处的人声喧哗透过院墙隐隐约约传来,像是一根丝线,长长长长地捋着,片刻也不断一下。
过不多久,狄迈把两只柚子一推,说道:“刻完了。”
刘绍低头看去,仍是两道细眉,两只洞眼,下面一张嘴巴,大咧开来,像是在笑。再看另一只柚子,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