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或站或靠的看着对面,还有一个全程都不说话,只用那双鬼气森森的眼睛盯得她发寒,唯独没人再上前一步做出阻拦的动作。
到了这一步秦诺哪还能看不出他们向着谁,当即大恸,长伏在地面上不肯起身了。
“他说不了,”殷辞不知从哪掏出颗留影球,对着秦春雨抬了抬下巴,“那你说。”
容不念打了个响指:“对,是非对错的,总不能无辜叫人蒙冤,是得有人知道。”
“多谢仙长。”
听了这话,秦春雨没再紧追他不放,反倒是转身对他们行了个礼,开口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复述下来。
前半部分都和容不念在阵法里所见的并无不同,真正让人齿冷的的事却发生在后半段:那天秦春雨到底还是被抓住了,再醒来时就到了这间从没被发现的石室里。也就是在这里,她见到了秦安的魂魄,知道了他深夜辗转呼救的原因——十几年前的云游道人和不久前给她卜卦的和尚根本就是一个人。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秦诺眼中的工具,就连那个他们一心期待的孩子,也是筹码。
秦诺以未出世的孩子为代价,求那个云游道人帮他建阵法,抽亲子的魂魄供养阵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再回京城,官复原职。
本来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因为他俩出了差错——不知道是秦安自身意志顽强还是秦春雨日日夜夜呼唤他姓名的缘故,阵法成功的前一天,秦安竟然醒来了,并且在最后关头把秦春雨的魂魄送了出去。
她出去后浑浑噩噩了好久,最后神志稍微清楚些,却只记得秦安被秦诺藏了起来这一件事了。
这个故事里从头到尾都没有那个叫王冬的马夫,只有忠心耿耿却死于非命的小厮和无辜幼子
听到这里的秦诺涕泗横流,“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仙长,春雨,我也不想的,可是他说会帮我的,我也是一时糊涂——”
“一时就是糊涂了二十年,你这忏悔来得可真及时。”殷辞冷冷的说道。
“我——”秦诺张了张嘴,看着他阴冷的眼神到底没敢开口。
殷辞嗤笑了一声,突然迈步到秦安面前,伸手在光团上敲了一下,紧接着秦诺周身光芒大盛,躯体也逐渐舒展开,不过几息,里面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因为太久没说过话,他的声音低哑:“我这是在……春雨!”
刚开始还疑惑的语气在看到秦姑后猛地欣喜起来。
“长生!”秦春雨跑过去,到了面前却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先碰了碰,生怕这是假的一样。
但还没等她再碰第二下就猛地被人拉进怀里。
两个魂体相拥在一起,周围的环境都被照得更亮了些。
容不念眼尖的瞧见殷辞在动作后顿时面无血色,担心的开口:“殷辞你……”
殷辞抬头笑了下,声音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哥哥放心,我没事。”
他抿抿唇,扭头看向前面:“那就好。”
看着他们拥在一起的身影,容不念忽然想起之前在阵中看到的场景,那时他们成婚不久,秦安身体刚有好转,那时候他们彼此还不是很熟,秦春雨还会因为母亲不来看自己偷偷躲起来哭,没想到却被秦安发现了。那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亏待了姑娘家却想不出具体缘由,急得话都说不利索,最后还是秦姑被他手足无措的样子逗笑,这才说明了自己为什么哭。
还没说完,自己就先觉得丢脸不肯再抬头了。
其实那时他的身体还不算很好,稍微受些寒就会咳嗽,但为了哄好秦春雨还是勉力支撑着出了门,微微笑着说:“岳父岳母都是庄户人家,现下正是农忙时节,纵使父亲拨了人去帮忙一时半会儿也是脱不开身的,你之前也做过的,难道连这个都忘了?”
“你少看不起人,我怎么就不知道了!”秦姑气鼓鼓的,微微嘟着嘴,只一会儿情绪就低落下去,“道理我都懂,其实我也知道他们向来更喜欢我小弟,我对他们来说就是泼出去的水,在家时就不怎么重视,嫁了人就更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谁说的?”秦诺挑了下眉,故作惊讶道,“你可是很珍贵的!”
秦春雨挥挥手:“少来哄人。”
“真的,你仔细想想对于农家和庄稼来说春雨是不是很珍贵的东西?”
“是啊。”
“那他们叫你春雨不就说明很喜欢你吗?”
“可是……”秦春雨没两句就被他绕晕了,半天皱着眉只说了一句,“那不一样!”
“可不止是我,很多人都这么说。”
“什么人?”
“诗人。”
“啊?诗人是做什么的?”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春雨很珍贵,还是很好很好的人——”秦安就低低的笑,间或夹杂着几声咳嗽,“所以啊,春雨真的是很珍贵很珍贵的。”
他费力地蹲下身去瞧秦春雨:“春雨,很重要。”
秦安生性就是个很内敛的人,又因为从小接受的家教,感情甚少外露,只有在那一瞬间,他所表现出来的爱意远远超过了自己所认为的,以至于让他这个局外人都忍不住想要微笑祝贺。
可是这段只属于两人过往其他人并不知晓。
没人信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真的爱上了这个大字不识的农女,这是另一场笑话。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过年前完结副本,现在看来不太行的样子哎
第35章 贪心起
“长生啊……”这边秦诺不知何时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走到了光团跟前。
秦姑的反应却要快得多,在他抬手之前闪身挡在两人中间,声音猛地尖锐起来:“别碰他!”
“我,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他……”秦诺呐呐地说道,他确实被吓了一跳,但胜在这次有了准备,好歹没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秦春雨站在对面,这时候才真真切切的觉得秦诺已经变老了,他手里的拐杖不知道丢在了哪里,现在光是站在原地都会摇晃,周身还有若隐若现,黑色悬丝一样的东西,眼睛里也雾蒙蒙地蒙着一层霭,连接经受惊吓更是让秦诺衣冠凌乱,没有半分平时的风度做派,尤显颓态。身为鬼物的秦姑更能分辨出来那些时隐时现的死气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东西。
原来当时让他心动的、不惜搭上人命的法术并没能延续他的生命,也没能使他日日夜夜的诉求成真,要不然秦安怎么这么久了还和他们两个孤魂野鬼困在这座宅子里,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秦春雨几乎要笑出声来。
事实上她也真的笑了。
“哈哈哈哈哈秦诺,你也有今天啊!你丧尽天良,还妄想长生不老荣华富贵,到头来也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哈哈哈——”秦姑被毁的相貌不及原来十之一二,笑起来是五官都错了位,出去的话恐怕还能止儿夜啼,但她笑得癫狂,在这样满屋满眼的大红里还带着点玉石俱焚的凄美。
“你胡说!我怎么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仙长告诉我这只是时间未到,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秦诺听了她的话竟然一时也顾不上儿子了,怒发冲冠的吼道。
他们三个见秦诺毫无悔过之心,几乎同时在心里摇了摇头,子路更是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秦春雨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想得美——身上背着这么多人命,老天爷怎么会放过你!你就等着——”
“春雨,莫要说了。”
一只泛着荧光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秦春雨的暴怒的声音戛然而止:“长生……”
她还带着些鬼物的特质,遇到喜欢的事物就会不自主的被吸引全部的注意力,秦安趁机把人拉到身后,神色淡漠的说:“秦老爷还有什么事。”
当真是公子无双。
他一出现,还没开口时容不念就先在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句。在阵法中看到的终究是虚像,比不得现世,彻底从光团里挣脱出来的秦安整个人舒展开来,身上只剩下未消退的荧光。自从知道他们的恩怨后,他只觉得秦安光站在这里就担得起一句渊渟岳峙。
“长生……”秦诺被他这态度冷淡的当头一句,似乎也冷静下来,又踱步到了秦诺面前,似乎想要伸手碰一碰面前的秦安,话还没怎么说,眼里先覆上了一层水光:“长生啊,是我对不住你啊——”
秦安微微后退了一步看着他,似乎也不太明白他的做法。
角落里站着的只觉得一阵反胃,猫哭耗子都没这个膈应人。
“哎哎哎,”容不念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制止了秦诺的苦情戏码,“差不多得了,人家也不想挨你没看出来吗?讲讲呗——”
秦诺被他不留情面的话噎了下,有点儿没跟上容不念的想法:“仙长要我说什么?”
“阵法呗,遭了迫害的不清楚,你是害人的还不清楚?”容不念随意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梁上挂着明晃晃的奚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颗石子被踢到了门口,那里顿时升起一道光门。
秦诺瞧回来时嘴唇都在跳,勉强打起笑脸:“仙长,这是何意啊……”
“没什么意思,”殷辞抱臂站到容不念身边,“不说清楚就先别走了。”
嘶——
容不念微微侧头看了殷辞一眼,心里有点痒痒的,从他把石子儿踢过去开始这人就掐点似的做完了事儿,每步都恰到好处,无需他再多说一句,就好像正口干舌燥时有人递过来一杯温度适宜的清水,简直舒坦的不能再舒坦。
感觉好是好,就是有点怪。
容不念眼睛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秦诺身上,好整以暇道:“说说?”
“长——”秦诺见状也明白了从他们这里行不通,只能转而寻求秦安的帮助,可惜还没等他开口,秦春雨就先带着秦安退了一大步。
秦诺的眼泪比天上的雨水掉的还快,几乎是立马就抽噎起来:“长生你莫怪我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啊,秦家这个样子……”
原来秦安也是那个云游道人交给秦诺的。那是秦诺刚刚当家,但是秦家已经不太受先帝重用了,颓势渐显。交托时云游道人告诉秦诺这孩子的魂魄与常人不同,滋养得当或许可以改变秦家目前的状况,于是秦安欢天喜地的收下养子还对外宣称这就是他的亲儿子。秦安认为这孩子就是他的福星,就算体弱也是好好将养着,那段时间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都不为过。
可惜好景不长,秦安还没满周岁,秦诺就因为言辞不当被迫辞官,往日里有私交的官员对他也是能避则避,更别提不多几日他们就被先帝驱出了王城。南下一路上气候湿热,秦诺的双亲和发妻都因忧心成疾相继离世,最后到了厌岭镇的时候,竟然只剩下秦安和秦诺父子俩。
也许是一路上相依为命生出了感情,秦安到了厌岭之后不仅没迁怒年幼的秦安,还因为他天生聪颖而又体弱更加疼惜这个儿子了。凭着之前的财产在这儿安家后更是对秦安照顾有加,舍不得他受一点病痛折磨,大夫不要钱似的往府中请。
直到秦安第一次病危,他又遇到了当初的把秦安交给他的那个人。秦诺当时急于给秦安治病,送客时才想起来这就是之前的云游道人,于是问为什么他这么对待秦安,秦家却落得如此下场。
道人笑笑,说这是福祸相依的道理。
他不解,追着道人想问个究竟,没想到却问出了桩取灵养己的阵法。
取的是万物生灵,养的自然就是秦诺的气运,他当时年轻气盛,也深信仁义二字,自然是眼也不眨的拒绝了,挥袖就要送客。
可秦诺没想到,他还会再遇到这个道人。
秦安一次又一次的病重,让秦诺也逐渐失去了信心,但他想起云游道人要让秦安娶农女为妻的话又心有不甘——秦安读书向来用功,未来是可以当举人进殿试的,到了那时候秦家再起,给儿子娶位书香门第的正妻又有何难,怎么好在这时候自毁前程。
可是那道人又悄无声息的出现了,还向他保证了秦安之后不离开厌岭的话,一辈子都会顺风顺水,身体康健。
容不念和殷辞对视了一眼——原来这才是他最后松口的原因。
原本停在这里就是在美满不过的结局了,可是临走前道人却向他说了阵法的另一种用途,取秦安天生有异魂魄,换秦家再起和他长命百岁。
人心不足蛇吞象,秦安体弱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让他的孩子身体更好一点,可真到了他康健的时候,他反而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这些负面情绪终于在他听到秦安向妻子保证一辈子不离开厌岭时终于到达了顶点。
秦安天资聪颖,就算堂堂正正走科考的路也不见得进不了京,若不是他秦家衰败,秦安天生体弱,又怎会沦落到娶个乡野村妇做妻的地步。
一念贪心起,百万障门开。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都不再可控,他不仅和道人一起抽了秦安的魂,还搭进三条无辜姓名做筹码,只为博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大家过年好,新春愉快!
——
“一念贪心起,百万障门开。”
这句是佛语,不是原创哈,这小节的标题灵感也是来自这句话!
第36章 贪心起
“长生啊……”秦诺讲完这些后就一直注视着养子,伸出的手终归没能落到秦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