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烨又点点头:“哦。那便不带了罢。”
白麟却摇摇头:“有种花茶,名字记不清了,安神静心极佳,明日我去给你寻寻。浴桶没有,泡茶的热水总该有的。”
林烨眨眨眼睛,在他脸上溜了一圈。见他神色认真关切,丝毫没有玩笑之意,但也不是平日里那样,始终平平淡淡的,似乎天塌下来,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琐事一桩。
颔首应了,动动右手手指,纱布包的松紧刚好,拭了药的地方清清凉凉,很是舒服。
转念想,早知他心细,却不知还会这般絮叨,今天倒是奇了。
他果真是……放不下心么?
这么一琢磨,更觉得适才唐突无理。
也不知他心里,会不会介怀?
是否该道个歉,陪个不是?可是没有三杯烈酒下肚,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说了,怕自作多情招他嘲笑,不说,却怕亏歉了他落了人情。也不知为何会这般矛盾,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的这般纠结,明明还是自己,却不再像原来的自己。
白麟叮嘱完了,起身走到门口,搭着门框,转过头柔声道:“歇息吧,不早了。明日我去店里便是,你不必起早。”
林烨答应了,垂着头,脚底下踟蹰着,半天才蹭到他身边,嚅嗫挤出几个字:“我后天启程。”
白麟打开门:“嗯,我知道。”抬脚就要往出迈。
身子一滞,脚还踏在门槛上,却是衣衫被人从后头拽住了。
心下一奇,转过头去。
烛光暗影里,一双雾霭弥漫的眼,毫无防备地,直直撞进心里。撞得眼前一眩,撞得头脑发热。
下意识反手一拉,被打开半扇的门,“嘭”一声关在身后。
往前跨了一小步,毫不犹豫伸手一搂。
一股带着体温的淡香,忽悠悠飘进鼻子里。
怀里清瘦的身子僵了僵,却出乎意料没有挣扎,也没有躲避,而是缓缓地放松了下来,伸出手,犹豫着搂上他的背。指尖轻轻攥住背后的衣裳,主动的,尝试着接受。
白麟又惊又喜,胸口发狂似得敲打,呼吸不可抑止加快了速度。
他紧张。紧张得忘了说话,只低下头,凝视那双犹豫不决,又彷徨迷茫的眸子。
对上了,那紧张就更多了几分。
前两次近距离的触碰,一次在暗夜,看不清对方的脸;另一次在抵触,毫无眷恋可言。
而今日的相拥,却是紧密密的,坦然然的,急匆匆的,明白白的。
他以为他不愿,以为他厌恶,以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唯有付诸东水。
而现在,他能感觉到,林烨胸腔中跳动的跃跃欲试,他能感觉到,两人之间那层不透明的纱幔,被风轻飘飘撩起来,揭开了迷。
白麟稳住心神,缓缓低下头。
林烨看见他深邃的双眼,一点点靠近。不由自主闭上眼睛,似是胆怯,似是慌张,亦似是逼迫自己,阖上理智的门窗,关上所有的思索,生怕只要一睁眼,便要反悔,便要放弃。
白麟轻柔地覆上他的唇,起初仅碰了碰,见他没有拒绝,便壮了胆子,小心地含住,小心的吸吮。
仿佛那是雪后初霁,林间淙淙的溪涧,仿佛那是流过山花野草,潺潺的清泉。
那样甘甜,那样芬芳。那样柔软温暖,让人陷入其中,欲罢不能。
他的手指拂过他淡香的发,落在背脊,自上到下,一遍一遍,安慰似地轻抚。
他感受到他渐渐加快的呼吸,感受到攥着衣裳的手收的更紧,手指炽热的温度隔着织锦透进来,点燃了血液。
他没有再探入,舌尖在他唇上轻巧转了转,仿佛眼前乃美酒佳酿,浅尝辄止,一次性喝多了品够了,倒失了撩人诱惑,少了新鲜趣味。
他稍稍抬起头,面前人的眼缓缓睁开一半,睫毛轻颤,双颊染了晚霞。
他再稳重,再老成,也掩不住疯涌而上的喜悦与柔情。轻笑着贴住他的脸,在耳畔低语:“方才还冷淡淡的,一眨眼的功夫,可是就忘了?”
林烨眨一下眼,叹口气,闷声道:“莫要再问我,当心我反悔。”
他愈发读不懂自己,愈发不能参透,为何欲语还休,欲拒还迎。更想不通,究竟自己是想,还是不想,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具身子,倒是分毫矛盾都没有,还欢喜的紧。
魂魄跟肉身分开了一样,各自为政,互不干涉。脑子里还没想明白,身子糊里糊涂就去了。眼睛自己就闭上了,嘴唇自己就张开了,小腹自己就热胀了,腿脚自己就打软了。软绵绵挂在他身上,贪恋着他的热度,两手抓得紧紧的,一点儿也不愿放开。
皱起眉来,蹭着白麟的颈窝,使劲摇头。
白麟听他语气,明白他心里还在勉力挣扎,好笑地捧住他后脑勺:“别摇了,本非梦魇,再摇也摇不醒。明天可莫要再写那么些梦字了,浪费好墨好纸。”
林烨一赧,咬了唇,装作恶狠狠道:“混蛋,再说半个字,我就赶你走。”
白麟闷声直笑,两肩一个劲耸,却果真没再说半个字。
林烨也不由得微笑起来,骂完了人,心里舒坦不少。把沉重的思绪抛开了,舒舒服服靠着他,权当享受。
白麟把他轻轻推开,在两边额角各亲一下,把人抱起来,走到内室,弯腰放在床上。自己在床沿上坐下,一双黑眼睛亮亮的,注视着他。
林烨长出口气,枕着只胳膊,蜷着条腿,盯着帐幔顶端的金钩,目光飘得老远老远,声音也似笼着层纱:“本非梦魇……是梦非梦,谁人说的清?说不准,一场人世,真就是庄生一场荒诞梦。”
白麟握住他的手,摩挲着手背上细细的骨骼:“那你是想长梦不醒,还是一醒清明?”
林烨悠悠道:“我不懂,亦不知。”目光转到他脸上,浅浅一笑:“只愿你能回答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何?为何又……偏偏是我?”
白麟想了想,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不离身的玉坠,破天荒摘下来,放进林烨手心里。
“这是什么?”林烨握了握,玉坠暖融融的,犹自带着体温。
“你看看。”
林烨撑起半边身子,对着光绕绕,敲一敲,听一听,赞叹道:“剔透晶莹,入手温润,是块好玉。”
白麟抬手摸摸他的头:“我是让你看花纹,没叫你作评价。”
林烨疑惑着低下眼,却愣住了。两手握住玉坠,猛抬头:“这……怎生与我的扇面这般相像?莫非你要寻的人是……”说了一半闭嘴打住,感觉大言不惭,自以为是。
白麟含笑道:“一玉起因缘,半卦定今生。”
林烨惊奇劲一过,倒有点不高兴起来。他百般示好,万般情怀,难不成就因了这一块玉?怏怏把玉坠扔给他,重新躺回去,翻个身,脸冲着墙:“你也太迷信了,算什么读书人……”
白麟怔道:“前半句话你自个儿说的,还做了牌匾挂在淬玉斋门口,怎生成了我迷信?”
林烨一哼:“我那是为了招揽客人,你又为的什么?”好不容易松快下来的心,一下子又沉甸甸了,不由带上怨气,后悔莫及,恨不能时光倒流小半个时辰,等他上完药,立马赶走。
“你……”白麟伸手把他扳过来,冲着自己,眼睛黑如墨:“若天命已定,此生无缘,单凭一块玉,亦百无一用。一块玉,莫过于制造一个契机,搭设一座桥梁,让戴玉人少走些弯路,少费些时日。林烨,这话,不也是你说的?”
林烨语塞,别过脸不看他,牙缝里挤出句话:“你倒记性好。”
白麟耐着心,连劝带诱:“你若不信我,便问问你自己的心,看它是否想我,是否依赖我,如何?”
林烨咬了牙,不说话。
“还是说,你连你自己都信不过?连自己的情感都不愿深酌?”
林烨还是不语,干脆阖上眼。
白麟深吸一口气:“你问我这一切,究竟为何?好,我回答你。不过是情从心起,心随我欲,我直面情意,而汝心非石。你日日挂念着别人的喜乐,照顾着别人的情绪,不累么?随心所欲一回,有何不可?”
林烨终于开口,语气却似自嘲:“所以说到底,不过是个欲字……”一句定论,全盘打翻,论的也不知是自己,还是他。
白麟眉头一蹙,微微恼火,怎能这般断章取义,曲解人意?平日里欢快顽皮,生龙活虎,怎生到自己面前,就这般别扭不讲理?
竭力把怒意压回去,尽量放缓语气:“何出此言?”
林烨喃喃道:“我只不过想起常臻说的话来,也就是随口一说。”
“哦?什么话?”
“有情则生欲,有欲却未必有情。”
白麟一怔,沉声道:“那你不想问问我,是有情生欲,还是有欲无情么?”
床上人想了想,终还是,摇了摇头。顺手拉起被子,蒙住上身头脸:“我不懂,你莫要逼我。”
捂在锦被里,等他回话,却隔了好久,没听见声响。
动动身子,床沿边竟似空了。
被子往下扯一截,露出只眼睛,偷偷扫一眼,果真没人。
一下慌了神,丢开被子一咕噜爬起来,蹦下床就往门口跑。
月亮从窗口冷冷照进来,桌椅在地上拉出长长黑影。蟋蟀有一搭没一搭地鸣叫,草叶在风中窃窃私语。门兀自开着,蜡烛依旧昏黄,可就是,没了人。
他失了神,恍若呼吸已抽离肉体,晃悠悠浮在半空。眼睛无意识地扫过,猛然看见墙边桌上,木盒古朴素净,无声躺着。
刹那间,心里有一道围墙,轰然塌陷。
身子晃了晃,望着空荡荡的门,颓然垂手而立。
怔忡间,他抬起手,“啪”一声,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第二十二章:一迟化作百日悔
起行那一日,清清凉凉下起雨来。
天蒙蒙亮,常臻就赶去镖行,招呼伙计兄弟们喂马检车,打包货物,盖油布捆麻绳,对着单子一一清点过目。
普通货物交给于励,率先出发,走在队伍前端。贵重些的,如送往源阳太守府的密件珍宝,则由他亲自押送,晚些启行,于后端押尾。浩浩荡荡几十辆镖车,几十匹塞北高头大马,毛色油亮,神姿英发,马背上骑坐镖师,俱是劲衣长靴,整装待发,墨色斗篷兜着风,在雨中鼓动。
每辆镖车前俱插镖旗,金边红底,麒麟暗纹,上面龙飞凤舞用墨笔写着“陈”字,正是常臻姓氏。常臻任镖头不过三年多,但凭借一身硬功夫,竟无一次失手。由此,这麒麟镖旗在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劫镖寇贼无不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谁都不愿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
常臻命令一下,人人神色肃穆,这么多人围在镖行门内门外,除了得令的呼喝,便只有雨声淅沥,无人喧嚣吵闹。明眼人一看,就知这队伍竟如军队般,训练有素,秩序井然。
常臻单手叉腰,立在门边檐下,不时有各小队的镖长过来汇报情况。他偶尔低声吩咐,更多时候只微微颔首,面色威严肃目,眉目气势夺人。
不远处的大树下,两匹模样极为相似的骏马,抬眼看看主人,见他还未有要走的意思,重新低下优美的颈子,漫不经心吃草养神。
常臻换了个姿势,抱着双臂,环顾一周,见大抵安排妥当,伸手拉上风帽,走进人群里,嘱咐于励几句,在他肩上拍拍,转身穿出人群,解下两匹马,捡起树后一个纸包,夹在腋下。
他摸摸逐月的颈子,逐月侧过脑袋,在他身上蹭几下。常臻抓住马嚼子,撩起下袍,抬脚踩上马镫,轻轻巧巧一用力,端端坐上马背。一手拉马缰,另一手牵过另外一匹,轻轻一夹马腹,低声一喝。
逐月小步往前踱,另一匹眨眨黑油发亮的眼睛,转过身来,跟在逐月后头。这么一转才看见,它腹部的深色毛皮上,有一小片浅褐色斑纹,倒是便于区分。
虽不是清明时节,却也细雨纷纷,一路上没遇到几个行人。偶有人经过,也淋湿了衣襟鞋袜,匆匆赶路,如欲断魂。
马儿打着嚏,徐徐前行,马蹄踩在路边积水里,“啪嗒啪嗒”响,在空旷旷的巷陌间回荡。马背上的人也不慌不忙,心中欣喜。想象着林烨站在峻山幽谷间,瞪大眼睛赞叹欣赏的模样,不由自主扬了唇角。
前面不远,转个弯就是林家。
拐角处突然冒出个脑袋来,看见马上人,咧嘴一笑。朱唇贝齿,白衣轻履,手里撑把绘着丹青的油纸伞。湿了肩头发梢,鞋子也浸湿变色,却分毫不显狼狈,倒像是蒙蒙细雨中,一副清幽淡静的水乡画卷。
常臻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打量他两下,瞥见他湿哒哒的丝履,笑道:“怎么不在屋里等?瞧瞧,都湿透了,仔细着凉。”
林烨把伞举高些,遮住两人,乐呵呵道:“盼星星盼月亮才把你给盼来,眼瞅着都正午了,我还当你中途反悔,嫌我麻烦,撇下我自己跑了。”忽然看见常臻身后有花斑的马儿,更是来了精神,连伞都不要了,扔给常臻,踩着水奔过去,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可那马儿偏生别过了头不理睬,虽没扬起蹄子踹他,却是满脸不屑。
常臻笑道:“老早就答应的事,怎会撇下你?成日就知道瞎胡说。”把马缰塞进他手里,做起示范:“看好了,你要注视它,安抚它,它才会信赖你,视你为主。”
林烨认真又新奇得记牢了,照样子抚摸它湿漉漉的皮毛,凝视它的眼睛,低声说几句话,那马儿果然有了反应,虽仍不甚信任,却不再不理不睬。
他甚悦,眼睛里闪光:“它叫什么?”
常臻把他拉近些,撑伞遮住:“先前的名字不作数。既是归了你,自己取一个罢。”
林烨抿唇望天:“嗯……既然你的叫逐月,那我的就叫……”抚掌一笑:“有了,就叫乗风。”
常臻含笑点头:“乗风逐月,好一对神驹。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二人把马拴在马石上,说笑着回府。
下人们打点好了小少爷的行李,堆在客厅空旷处。
常臻看见地中间大大小小三四个木箱,一把拉住林烨:“你过来。”
“嗯?”
常臻随手掀开两个盖子,箱子里满满当当,文房四宝,书籍竹简,药箱配饰,长袍短褂,夏衣冬袄,竟还塞进了一个精巧的金铜暖手炉。
眉一挑:“你这是要迁居,还是要远行?”
林烨不解:“嗯?远行啊……”
常臻无奈,推他一把:“去,笔墨纸砚佩环玉冠全放下,书少带,衣服精简精简。手炉也别带,又不是寒冬腊月……”
林烨撇嘴:“那还怎么过日子?”
常臻扶额:“我能过,你便也能过。出门在外用不上那么些东西,讨价还价没用。”
林烨一向听他话,脸上不乐意,脚底下一个劲磨蹭,却还是叫小棠来帮忙,自己挑了几本书出来,抱着余下的往书房去。
“等等。”常臻又喊住他。
林烨翻个白眼:“陈大侠还有何吩咐?”
常臻把夹着的纸包放在他手中那摞书上:“去换上,长衫骑马不便,容易摔跟头。”
林烨看看他,又看看纸包,嘻嘻一笑,走了。
待再出来,从头到脚,已经换了身行头。
跟常臻一样的劲装麂皮靴,斗篷风帽却是深绯色。
肥瘦长短俱合身,如量身定做的一般,腰带收紧,别着骨扇,勾勒出纤细肩背与细瘦腰身,深红斗篷衬着白净的脸,说不出的清秀。常臻上上下下端详,心里头被猫挠似得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