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一顿,又道:“昔日郑偲远正直果敢,却稍显势弱,被周广占了上风。皇兄心里,对郑偲远又敬又悔,又惜又愧。他不可言明,但确有扶植郑偲远余党的意思。皇兄勇气尚欠,我只好横插一脚,推波助澜。要抓住周广一党的把柄,还要找到合适的候选,着实大费周折。”
姚倌儿坐到桌边来,换上普洱茶,又配了一匙菊花。听他似倾诉,又似仅仅想自己理清头绪:“近些日子,可是忙于这二事?”
“可不是?把柄找着一些,候选似也寻了来。”
姚倌儿一抬眼:“如此看来,进展倒颇顺利。”
赵容基回身一笑,眼中惫色一扫而光:“算是吧。”上前两步,一撩前襟,坐在他身畔,看他冲茶、刮沫、淋罐、烫杯,一气呵成,优雅娴熟。
“你可知,我寻着的这储君备选,乃是何人?正巧,你曾见过的。”
姚倌儿倒是一奇:“若不是来白柳堂寻欢作乐,我如何识得?既是王府中人,必定龙翰凤雏,除却容基你,我还从未见过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大人物。”
赵容基轻笑,宠溺地捏捏他的脸,又有如胜券在握一般,眼里精光尽现:“就是那日你问我的,陈常臻一行人中,那位穿蓝衣的少年。姓白名麟。”
姚倌儿正沏茶沏的怡然自乐,冷不丁听见这一句,心中巨震,呼吸滞了一刹,手中若琛瓯“啪啦”掉进茶盘里。开水飞溅,烫了指尖。而他却丝毫没注意到似的,怔怔盯着赵容基:“怎么……是他?”
怎会是少主?
赵容基急忙握住他的手,看看手心手背,见只泛了红,未起水泡。放在唇边吻了吻,似早料到他反应一般,眯起眼:“你又可知,他竟是当今圣上的儿子?”
晴天霹雳刚过,又来当头一击。姚倌儿震惊之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中飞速旋转,却越转越懵。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何处错了?
碧石寨的少主,为何成了大铭皇子?
他是否知情?
他如今在何处,是否还平安?
赵容基面带满意又危险的神色,勾住姚倌儿下巴:“清然为何这般惊讶?”
姚倌儿回神,尴尬一咳,故作轻松:“这消息太过突然,谁听了不都得吃惊一阵?”
赵容基低笑,步步紧逼:“我倒觉得,清然对这位白公子格外上心,每次提起来,都魂不守舍。难不成,是位故人?难不成,就是那位失了的主子?”
姚倌儿身子一僵,哑口无言,更不敢与之对视。
赵容基两道犀利目光犹如利剑,将他一眼看穿,毫不留情。
“王……王爷……”他的声音稍显沙哑,面色也变了,仿佛自己被脱光了衣服,正铐于刑架上,当街示众,被人群唾骂侮辱,遍身伤痕。
赵容基从未叫他这般难堪,也从未这般用目光压迫他。他眼中的赵容基,温润如玉,深情似水,在他面前从不表露心机,从不掩饰隐瞒。
今日,却不一样。
今日的赵容基,叫他恐惧,叫他心寒。
叫他不由自主怀疑起来,以往的卿卿我我,是否都是假象,都是他的手段?
玉书煨架在风炉上,兀自煮着滚烫的水,冒着氤氲热气。可这屋里,为何如寒冬般,刺骨冰凉?
赵容基一笑,双手捧住姚倌儿的脸,轻声道:“我不过大胆猜测,难不成,还真猜对了?”
姚倌儿稳住心神,深吸口气,垂着眼,神色淡漠:“王爷既已知,何必还要再问。只不过……可否告诉姚倌儿,王爷是如何看出的?”
赵容基心中愉悦,竟未注意到姚倌儿早就变了脸色,换了称呼:“这有何难?你打源州来,他也打源州来;他知书达理,你亦深谙圣贤之道;提起他来你便神色不自然,显然是旧识;而从你平日的话里推测,唯一放心不下的牵挂,就只有你主子一人。”
姚倌儿苦笑一下,不管如何遮掩,果真还是瞒不过他。纵然知他向来明察秋毫,但像片薄冰一样,一下被看的透透彻彻,任谁都不自在。
“那王爷又如何知晓,他就是你要寻之人?”
“原本单凭长相,并没有十足把握。适才听见他讲话,才胆敢确定。碧石寨民间方言,乃是几百年前的源州话。几百年已过,中间又隔着个大崇山,语调用词难免有变。一般人听不出,我这个去过碧石寨的,怎生辨不清?”
赵容基很是志得意满,拉着姚倌儿继续道:“抛开这些不说。这位白公子……不,这位安落公子,既是清然故人,那便劳烦清然,帮我办件事。”
第二十五章:莫知相思在远途
常臻勒马回望,身后一片深幽竹林,南条北叶,随风起垂。不由弯了唇角,轻声吟道:“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要看凛凛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
前面不远,林烨亦轻拉马缰,放慢速度,回头望去,见他兀自端坐马上。漆黑斗篷兜住余晖,暗暗发光,背影比印象里,似要高大几分。
前头有块背风空地,常臻已告知了前面队伍,要在此处歇脚扎营,手下人已按吩咐着手去办了,没什么好操心。放松之下,这诗吟的也是悠哉。
常臻回过身来,对林烨遥遥一笑,翻身下马。
原来镖师一行人已对照林烨草草画就的地图,行过了这片竹林。路况并没有林烨所说那般让人满意,蜿蜒弯曲,狭窄不平,行在队伍最前的于励众人,不得不下马砍竹,拓宽道路,以过镖车。
直至行出竹林,夕阳已渐沉,浅浅一弯白月,挂在半山腰,宛若一朵轻云。
林烨皱着眉咬着牙,想自己胯下马。正准备试第二次,已有一双有力的手撑在他腰间,毫不费力将他抱了下来。
“疼么?”常臻见他打个趔趄,勉强扶着自己站住,微微心疼。路颇不平坦,马走的歪歪斜斜,更是颠的厉害。今日的状况比起昨日,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嗯……”林烨仰起头,笑比哭难看。
常臻拉过他的手,看向手掌,马缰在白净的手心里勒出两道狰狞红印,仔细看去,竟起了水泡。他骑术不佳,又从未这般骑马长途跋涉过,常臻留了心,思索自己儿时被迫学骑马的窘迫与痛苦,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腿上呢?可有磨伤?”
“嗯……”林烨咬咬唇,眉眼低垂,模样委屈可怜。
常臻轻叹,特地为他换上了最为柔软的小羊皮马鞍,加了丝绒鞍垫,似也没起多大用。
白日里怕人笑话瞧不起,累了疼了,闭口不说。一路上只管忍着,跟镖师们插科打诨,说笑逗趣,原本沉闷乏味又困苦丛生的旅程,因他的出现而乐趣横生。镖师们本以为这秀气白净的公子哥坚持不了多久就要怨声载道,打道回府,可眼下见他活泼乐天,妙语连珠,倒像是浊酒一杯无人对饮,寥落烦扰时,忽然响起的欢快小曲儿,呈上来的一碟精致小菜。倘若真半途要走,恐怕大家也舍不得了。
常臻知道他心思,自也不戳穿,也不对他特别照顾。还犹自狠了心想,既然你跟了出来,体验平民百姓的日子,那该历练的就要历练,该吃的苦就得吃。可转转念头又暗道,饶是寻常百姓家,一天三餐总还能吃到热乎饭菜,睡觉总还有铺有盖。可眼下不是喝稀粥就是啃冷肉干,在这荒山里行好几日,晚上睡觉不吹冷风就已经不错了。
这么自相矛盾地想着,再看见他这般模样,心里酸酸涩涩,一阵阵抽疼。一双手不由自主就搂了过去,可伸到一半,又怔怔放了下来。
镖师们支起帐篷,生火造饭,常臻在自己帐篷里铺了厚稻草,让林烨躺着,自己则出去帮手。
林烨躺了一阵,浑身酸困难堪,双腿内侧更是火烧火燎的疼。等常臻进来喊他,勉强起身吃了几口,食不知味不说,越吃胃里越翻腾。镖师们自是不知,只道这公子吃饭的模样,小口小口的,一片菜叶两粒米,细嚼慢咽,文雅好看,果真跟他们粗人不同。又缠着他讲笑话说故事,越说越高兴,越听越热闹。
林烨眼见镖师旅途劳顿,又要开道过车,又要烧火做饭,自己跟在后头游手好闲,坐享其成,再唧唧歪歪岂不是太说不过去?只好忍忍,随了他们愿。
这会子,正一手捧着碗,一手拿着筷子比划:“太祖时候有个三品官员,而立年纪,脑满肠肥,一肚子色心。看上了一位二八年华的官家小姐,屡次假公济私登门造访骚扰不断,说这小姐若是不从,就上书弹劾她父亲。她父亲只是个六品小官,还指着这芝麻官位养家糊口呢,可又怎能委屈了宝贝女儿?自是又怕又恨,有苦说不出。这姑娘倒也聪明,想出个妙计来。一日这色鬼又登上门来,这姑娘把他拉到一边,骗说自己对他倾慕已久,只是家里反对,表面上只得冷淡对待,不如相约一晚,把事办了,待生米煮成熟饭,爹妈也不能再说什么。
“这色鬼一听,乐的合不拢嘴,连连点头,约定了时间地点。到那晚姑娘来了,正要动手动脚,姑娘却说,知道一个无人能发现的僻静处,动静大点,也没人听见。这色鬼自然不会反对,任由姑娘蒙了他的眼,一路拽着到了一块平坦之地。这地方果真僻静无人,连虫儿都不带叫的。姑娘说想玩点儿刺激的,由自己伺候他。说罢叫他靠着个柱子坐下,掏出绳子把他双手困在了立柱上。
“姑娘解了他腰带,退了他衣衫裤袜,忽然停手,说这深秋季节,地上太凉,回去寻个薄被来垫着,否则不舒服,坏了老爷兴致,说罢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一路跑走了。这一脱一摸啊,弄得这色鬼神魂颠倒不辨黑白,只等着姑娘回来享受。等啊等啊,冷的浑身哆嗦,却怎么也等不来,他就想啊,难不成是被爹娘发现了不成?心里焦急,却手绑着眼蒙着,什么也干不了。
“又等了一阵,隔着布觉察到亮光了,再等了一阵,周围开始有声音了。脚步声,马蹄声,唏嘘声,唾骂声,嬉笑声。他一下子给急了,不是说好的僻静处吗?坐在地上扭来扭去,求好心人帮自己松绑,松了可赏白银百两。可谁会理这身亵渎眼球的肥肉?一直到了正午,才有人看不过去把他眼布给摘了。摘了一看可不得了,嘿呦,这不是泓京最热闹的东市么?东市日落前就闭市了,到了子夜,当然僻静啊。此时开了市,车水马龙,人人侧目。他低头一看,一身颤颤巍巍的白肉正露在天光下。顿时羞的只想学鸵鸟,钻进地缝里去。”
众人哄堂大笑,笑声回荡在黑黝黝的山间,惊起寒鸦无数。
林烨笑了两声,放下碗筷道:“还没完还没完。且说这绑人的地方,正是一间脂粉铺子门前立柱。你们可知,这铺子名何?”
众人一齐大摇其头,满眼期待。
林烨两眼闪光,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顿道:“就叫,抱,燕,归!”
众人笑的前仰后合,火焰也跟着跳跃。
又说了一阵,林烨实在按捺不住,推说困了要歇息,镖师们这才放人。
常臻跟着离开火堆,直走到旁人看不见的暗处,才揽住腰抱起来,声音温柔如风:“瞧你,非要逞什么强?”。
怀里的人儿闭着眼蹙着眉,懒洋洋靠着,被月色凄凄惨惨一照,煞白着脸,惹人怜惜。
只听他悠悠一叹,叹完了,嘴角却忽一弯,眉间舒展,抬起亮闪闪的眼来,笑的甚是狡黠:“听几句老掉牙的玩笑话,竟能笑一晚上。你这主子当的太严苛沉闷,瞧把手下人憋成什么样了。你自己要当出家当和尚,成日吃斋念佛,对着女人恭恭敬敬叫声‘女施主’,难不成还拉上旁人垫背?”
常臻噎住,什么怜爱什么心疼,一瞬间烟消云散,飞出了九万八千里,只想把人往地上扔,再踹两脚才解恨。眼一瞪,咬牙切齿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要当和尚了?”
林烨撇撇嘴,继续调笑:“人家可都是酒坛子里泡大,女人堆里滚出来的汉子,谁跟你一样,正儿八经的,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啧啧,真没劲。”
常臻气结:“跑镖就要有跑镖的样子,又不是你们那些个公子爷,吃饱喝足没正经事做,温柔乡里甜言蜜语惯了,花天酒地满口荤段子。”
林烨想着常臻坐在一圈人里,翻一晚上白眼又不好制止的模样,咯咯直笑:“是是是,在下不务正业,不比陈大侠浩然正气,铁面无私,洁身自好,刚正不阿,眼里容不下泥沙,耳中纳不进秽语。待陈大侠得道登仙之日,烦请多提携提携小弟,仙人做不得,做仙人身边的童子,给仙人端水送茶倒夜壶,便足矣。”说完还抬起两只手,做了个揖。
常臻又气又想笑,绷着脸弯着眼角,憋得快要闭过气去,手底下紧了紧,在他腰里狠捏。
林烨原本就腰疼的要散架,被这么一捏,嗷嗷直叫,拧巴着身子求饶:“哎呦陈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不仅能倒夜壶,还能刷马扫地,梳头铺床,求大侠手下留情,留小的一条生路,做牛做马在所不辞,这腰要是捏断了,成了废人一个,可就得陈大侠给小的倒夜壶了啊……哎呦娘嘞……疼疼疼……”
常臻再也绷不住,笑出声来,瞟他一眼,见他皱着眉头却咧着嘴乐,心道,这孩子,安静时迂的像个士子,顽皮时又没个正经,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会儿叫人心生怜爱,一会儿又叫人恨得牙根痒,真真是可爱的很。
弯身进了帐篷,小心将他放在草榻,脱下斗篷盖他身上,忽然想起于励早些时候提起要去前头探路,转身就要走,却被林烨叫了回来。
“怎么?”
“我想……”林烨挠挠头,笑了笑:“我想洗澡……”
“啊?”
“昨个就没洗……”
常臻睨他一眼,不准备搭茬:“昨个谁也没洗。”
林烨扁扁嘴,费力支起上半身,给他个央求的眼神:“不洗怪难受的,身上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从脖子爬到背,从背爬到腰,从头痒到脚……”
眼看着这人就要开始撒娇耍赖,不达目的不罢休,什么又爱又恨,瞬间只剩下满腔愤愤了。扶额道:“荒山野岭的,叫我去哪儿给你找浴桶来?”
林烨急忙摆手:“不必不必,打桶水就好,像你练完剑那样,从头到脚哗啦一冲。我自个提不动水桶,所以……嘿嘿……”
常臻摇头:“不可,入秋天冷,劳累一天易寒气内侵,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林烨听了这话也犯起难,可想了想还是坚持道:“无妨,总比脏着睡不着觉好。再说……”顽皮一笑,“你不叫我带暖炉,那冲完拿你当暖炉不就行了?”
常臻闻言,叉着腰眉锋一挑,“嘿臭小子,还蹬鼻子上脸了不成?你可找着人使唤了是不?”
林烨皱皱鼻子,眼角跟霜打的茄子似得,蔫蔫耷拉下来,拖长了尾音:“……不行么……”
常臻知道他是故意装可怜,专戳他软肋。还别说,这招屡试不爽,自打小时候起就一戳一个准,戳的心里像包了层棉花糖,又刷了层蜜,又甜又软,又滑又腻,完全无法招架。
无奈地叹气,扭身就走,衣襟一甩扔下句:“罗里吧嗦事真多……等着。”
出了帐子还兀自咬牙,恨自己定力不足,太过惯纵他。不用想都猜得到,那人肯定正卧在榻上,笑的满脸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