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便笑了:“没想,你这江湖野老,竟能一针见血洞察朕的心境,今日竟还教训起朕来。不若朕将这恼人的皇图霸业全权交予你,朕替你去享清福,你说可好?”
江南王面上一沉,正色道:“皇兄,臣弟不曾有丝毫僭越之心,皇兄大可放心。”
赵诚基见他严肃的模样,亦敛起了笑容:“容基,若这真是朕的旨意,你该当如何?”
江南王猛抬头:“皇兄,这……”
赵诚基与他静静对视片刻,缓缓道:“将皇位传于王弟,古往今来不乏先例,若你果真有此心,也不必瞒着朕。朕自会成全你,毕竟,几位王爷里,你的胆识算是最杰出的。偏居宛海,实在也埋没了你的才华。”
江南王一皱眉,肃然道:“皇兄,臣弟于皇兄面前一向直言不讳,无所隐瞒。臣弟不曾渴望君位,皇兄也是知道的,何必又出此言?更何况,天下谁人不知,江南王赵容基是个游手好闲安于享乐的公子爷?皇兄若果真传位于臣弟,委实不妥。”
赵诚基听完,悠悠一叹,摆摆手:“朕猜着你会这么一说,朕也就是问问,你也别太上心。”他随手摘下一朵即将枯萎的栀子花,放在鼻子边上闻闻,搁在手心里,漫不经心地把玩,“容基啊,你且说说,哪位王爷的贵子有为君之才,可成国之栋梁?”
江南王松下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不瞒皇兄,臣弟今日明里是为贺寿,暗里却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赵诚基目光一转。
“臣弟前些日子,碰见一个少年。”
“是谁?”
“臣弟尚不能确定,但那眉眼却是跟皇兄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生辰年份算着,也差不离。”
赵诚基手一抖,那朵瓣边蔫黄的栀子花从手心里滑下,无声落地,花瓣尽散,铺了一地。
“你是说……”他的声音亦有些发颤。
“那少年自称白麟,说是打游子滩来。可那身气度和谈吐,绝非穷山恶水的游子滩能养出来的。”
赵诚基急急地问:“他眼下身在在何处?”
“暂居林丘府上,与林丘二公子交好。”
赵诚基有些忘神又有些兴奋:“你看着那孩子资质如何?”
江南王含笑笃定道:“沉稳冷静,进退有度,面不露色,温文尔雅。为将不可,但为君,却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若指导有方,前途不可小觑。”
赵诚基欣慰地点点头,却又迟疑道:“可……万一不是他……”
“臣弟自会多加留意,查个清楚,皇兄尽可放心。”
赵诚基点点头:“小心为好,莫惊着他。”
“那是自然。”
江南王沉默片刻,抬眼却见皇帝上下打量着自己,嘴角还带着琢磨不定的笑意。
便道:“皇兄?”
“光说了朕的事,也说说你自己的事罢。”
江南王不解地看着他:“臣弟……臣弟不知皇兄所指何事。”
赵诚基低笑几声:“还有一事,你瞒着我。”
江南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臣弟愚钝,还请皇兄示下。”
赵诚基见江南王英俊的面上写满疑惑,忍不住朗声大笑,转身将他撇在身后,负手缓缓踱步,信手抚开低垂的树枝,漫声道:“姚郎难用千金买,凭云弄月忆江南。”突然扭过身来,目光炯炯,盯着江南王那尴尬模样,戏谑道:“莫要以为朕深居宫闱就听不见民间歌谣。”
江南王干笑一声:“皇、皇兄莫要笑话臣弟。”
赵诚基一摆手:“欸,朕哪有笑话你的意思?朕只是好奇,你这个皇弟看似懒散,其实心高气傲的很,也不知这姚倌儿是何等的美男子,竟把你五魂六魄都勾去了。何时带进宫给朕瞧瞧让朕也饱饱眼福,哈哈哈。”
江南王颇难为情:“皇兄……这……”
赵诚基见他面上挂不住,忙憋住笑,清咳两声,道:“容基,你今日教训了朕,朕也教训你两句。”
“皇兄请讲。”
“姚倌儿再好,也莫要冷落了妍之。”
江南王一愣,沉声道:“皇兄教训的是。”
“妍之身子可好?”
江南王沉吟道:“自打去年落了胎就见不得风寒,寻了好些郎中,似乎也不见效,怕是……再不能怀孩子了。”
皇帝敛眉一叹:“妍之秀外慧中,对你一心一意,把王府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如今却落了病根,心里定是难过。可依她那刚烈性子,自是不会对你说,你得空多陪陪她罢。”
“臣弟明白。”
二人行至液池畔,于亭中坐下。微风习习,拂面清凉。歌舞欢腾之喧嚣,被他们遥遥抛在远处,此地空留静谧花香,幽幽然安抚着愁思。
“朕并不是责怪你恋慕姚倌儿,只是朕这些年才渐渐明白,若想得一心,白首不相离,委实困难。两情相悦便已不易,长相厮守更是难上加难。”他想起了郑婕妤安宁的笑容,心里微微犯疼。
江南王拱拱手:“臣弟不会辜负妍之。臣弟对姚倌儿有意,对妍之更是有情。除却情分,还有恩。说来惭愧,臣弟当年迁居宛海,虽说是心甘情愿远离朝廷,但胸无大志,成日无所事事,处处寻花问柳,拈花惹草之事也干了不少。若不是妍之谆谆劝导日日相伴,臣弟恐怕早已破罐子破摔,与街头顽劣地痞无二样了。”
他顿了顿,垂眼含笑道:“而姚倌儿却是懂我之人。皇兄可知,这世上爱侣难觅,知音亦是难寻。面对宛海江南王,谁人不是百般迎合阿谀奉承,愿倾心相交者寥寥无几。而姚倌儿却不畏权势。他敢讽刺我,指责我,亦会给予我安慰与包容。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抬起眼,“皇兄,皇兄能理解臣弟么?”
他的眼中深情满溢,心绪早已飘向千里之外的那间高阁。仿佛那人正站在皎洁月光里,沐着清风,浅浅微笑。又仿佛那人正用修长五指,缓缓拨开帘幔,静立门口,等待他的到来。
赵诚基注视着他,微笑点头。
情深至此,便是上天注定。不论结局如何,不论他人何说。
他转开话头:“瑞惜今年,印象里该是有十二了吧?朕留个心,给她寻个好夫家,也算是了了妍之一件心事。”
江南王道:“那便劳皇兄费心了。做父母的只愿她一生平安康健,衣食无忧,便足以。”
赵诚基笑道:“那可不成,瑞惜那孩子眼界高的很。她个头只到朕腰的时候就发了话,长大了非王公将相不嫁,你可忘了?”
江南王也笑:“小孩子说胡话,皇兄怎生记这么牢。”
赵诚基的笑容里融进了几分暗沉:“朕的儿女,不是疯了就是夭折了,再不然就远嫁蛮荒之地,偶然想起,诸事伤心。朕最疼你这个皇弟,爱屋及乌,连你那独女也一并疼了去。朕无力保自己儿女周全,便渴望瑞惜能享一生荣华富贵。你说朕自私也罢,怯懦也罢,可做长辈的,谁不希望小辈们得平安一生?”
江南王怔了怔,看着他被冷寂月光笼罩的黯淡神色,忽然间心中悲悯万分。
旁人只知,为君者,仁孝治天下,民生为己任。必要时候,割舍儿女私情,一心为国,亦理所应当,在所不辞。却不知,君亦凡人,并非神明。忧离别之苦,悦儿孙满堂,于君于民,本无二异。
更何况,命运玩弄,皇兄寡断心软,并非铁面无私。家国社稷在他心里,或许并没有天伦之乐来的更重。但他也并不是置天下人于水火而不顾的暴君昏君。这么一来,一颗心被掰成两半,治国无力,治家亦是枉然。百姓谩骂,儿女更是怨恨。
皇兄夹在中间,忡忡度日,不知叹了多少苦闷气,吞了多少心酸泪。
这么想着,心里那些喜悦,也随着暑气,一点点被风吹散了。
第二十一章:缘去缘来且随心
林烨放下手里的工具,从书案前站起身来,长长伸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歪着头瞅了瞅月色,再低头瞧瞧面前大大小小几个玉刻成品,满意地嘿嘿一笑,拍拍手,端起烛台,哼着小曲儿,穿过静寂无人的长廊,回到卧房。
小棠早收拾好了他的床铺,点好蜡烛,又在熏炉里燃了他惯用的安神香。这会儿房里正亮堂着,屋门半掩,隔老远就能闻见让人静心的香气。
外房角落里摆着个木箱,敞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摞着几本书册几件衣衫,还有少许瓶瓶罐罐,正是为临行做的准备。
一个高瘦的人,正站在木箱前,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白瓷瓶,瞄着瓶上小字,又揭开软木塞,闻了闻。
林烨没想屋内有人,跨进门一抬头,吓了一跳。
再看清来人是谁,心一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手里烛台晃了晃,洁白蜡油正巧滴在手背上,滚烫的。他“嘶”地吸一口气,咣当扔下烛台,一个劲搓手。
“烫着了?”白麟快步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凑在烛火旁查看。见他手背上一点淡红,瞥他一眼,心疼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林烨一慌,急忙抽出手:“没事。”又说:“你拿我的瓶子作甚?”
白麟淡淡一笑:“看着眼熟,一时好奇,拿出来一看,果真是沐颜斋的百合檀香露。”他转身把小瓶放了回去,笑眼弯起:“你一个男孩子,出门带这么多瓶罐,又是香露,又是膏脂,难不成比小姐丫鬟还娇贵?”
林烨不满意地道:“不要你管。”
他走到桌边坐下,倒了碗茶,猛灌下去,抬起袖子在嘴边胡乱抹一把,语气冷冷的:“你找我有事?”
白麟拉出张椅子,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他眼角,柔声道:“我没事,就不能来了?”
林烨一滞,面无表情道:“无事请回吧,本少爷要歇了。”说罢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袖子狠狠一甩,扭头往里屋走。
谁知白麟伸手一拽,把他拉回来按进椅子里,紧攥住他手腕,死死盯着他,声音沉的吓人:“林烨,你躲了我五天,你以为我不问,便不知?”
林烨被捏疼了手腕,蹙起秀眉,急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躲你作甚?你又不会吃了我。”
白麟手底下松了点儿,却依旧没放开,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着光:“是啊,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躲我作甚?”
“我……我没有。”林烨嘴硬着,却不理直气壮,咬着唇,使劲想把他甩开。
白麟眼底的深潭卷起惊天浪涛,语气却克制着,缓慢而深沉:“我进门,你就去找你师父;我出门,你就待在府里;我吃饭,你就让小桃把饭端书房去;到晚上,就钻到常臻屋里不出来。你倒是说说,我哪句说的不对?嗯?”
原来,书房里那件事发生以后,林烨思来想去,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该用何种语气跟他说话?该玩笑还是该认真?跟他谈论何种话题才能若无其事?连这些简单问题都不能解决,接受不接受这样伤脑筋的决定,更是无处下手
索性不理不睬,眼不见心不烦,倒也轻省。
每日乐呵呵悠哉哉,旁人是看不出丝毫差异来,可白麟一颗心牢牢钉在他身上,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林烨见他拆穿得这样直接,打心眼儿里尴尬又恼怒,想也不想,凶巴巴甩出一句:“我去哪儿,做什么,那是我的事,和你不相干。快放开!”边说边不依不挠地把他五指一根根掰开。
白麟被他一喝,心里发堵,被捏住似得闷疼。闭闭眼睛咬咬牙,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来,已恢复了常态。眼里浪涛尽退,沉静却黯然。
他从怀里掏出个木头小药盒,放在桌上打开,沉声道:“我给你上完药就走。”
林烨听他语气瞬间冷却,自己倒是愣了一愣,心里忽悠悠空了一刹。
为什么在他面前,自己总是这般控制不住情绪,竟像是不懂事的孩童,见糖果不合口味,耍脾气撒泼。
硬着头皮,别别扭扭道:“上什么药?”
白麟拉过他的手,细细检查着关节与指尖,淡淡道:“小棠说你这几日刻了太多玉器,手指磨出了泡,我白日里出门,顺道去了趟药铺。”
林烨微怔,缩缩手:“我自己来,不劳烦你。”
白麟淡淡瞥他一眼:“别动,碰破了可是要落疤。”
他小心翼翼挑破水泡,以银针缓缓导出积液,又怕弄疼林烨,捧着手背轻轻吹着气,复取出药粉纱布,细细涂抹包扎。
林烨心里懊悔不已,还有点不好意思,乖乖呆着不敢乱动,任他摆弄。隔了半晌,才没话找话似得道:“此行或需一月多,我只不过未雨绸缪,省的我不在,淬玉斋无玉可卖,得关门谢客。”
白麟手下一顿,猛然抬眼道:“一月多?”
林烨脸上被他突如其来的炽热目光烧的一阵热,心里乱跳几下,低下眼,盯向他修长温暖的手指,默默点点头。
白麟暗叹一口气,眉间浮起淡淡失意,继续给他上药,嘴里自言自语似得小声嘟囔:“这么久……待回来,天儿都冷了。”
他手里的动作依然柔和,手指依然灵活地避开水泡和细小割伤,却没了适才那股精神气儿,缄默不语。
林烨看看他的手指,又看看他垂下的黑发,再看看他高挺的鼻梁,目光慢慢往下移,落到了他两片轮廓柔和的薄唇上。
盯久了,再想想他说的话,脑子里左右晃荡,遐想翻飞。
他这是……不舍么?
还是……不放心?
正想着,心里咣当一震。
急忙敛住心神,直想抽自己一巴掌。
我怎会这样想?
我为何会在意他的情绪?
不能,不能。
他是他,我是我。
说是这么说,可思绪偏偏跟中了邪似得,全然不受掌控。
他的视线,在白麟两瓣唇上久久徘徊,雨夜与午后的柔软触感,犹如寒夜温泉一般,暖融融热乎乎地涌上来,氤氲了双眼。
再往上一点,鼻梁下面,依稀显着浅浅青茬。
他是刚剃过须么?
再往下一点,下巴的鲜明轮廓,怎会这般英朗好看?
他的唇,为何忽然扬起?
“看什么呢?”白麟抬起眼,无意掩饰烛火一样的温情。
林烨急忙别开眼,看向别处,揉揉鼻子装蒜:“没看什么。”
白麟淡淡一笑,翻过他的手,在手背上轻拍两下,又松了开来:“好了。”
他把针药原封不动装好,递给林烨,叮咛着:“带上这个。出门在外难免磕碰,这是西域的药,中原难得一见,貌不惊人却有奇效。”
林烨伸手接过,指腹抚过盒盖上褐青相间的纹路,偷偷瞟他一眼,却见他敛着眉,思索着什么。
“哦,是了。”白麟抚掌道:“我看你用那有安神疗效的百合檀香露,可是晚上睡不好?”
林烨疑惑,点点头道:“偶尔做噩梦,用习惯了。怎么?”
白麟回忆着:“印象里,这檀香露用法十分讲究,要滴入温度适当的水中,泡浴半个时辰才起效。太热了药性过重,太冷了又失了作用。去源州一路艰辛,不比在家,不风餐露宿已是万幸,恐怕没机会给你洗舒坦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