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容基饶有兴致道:“那可不一定。”
陈显疑惑道:“臣愚钝,还请王爷请明示。”
赵容基含笑,黑子落下,从棋盘中拈出几个白子:“莫水留乃是本王旧识,有他去给你儿子当师父,眼下看来,倒是把一盘死棋给下活了。”
“哦?王爷何意?”
“莫水留乃忠信之士,教出的徒弟自是忠孝仁德不离心。不然早被任长申教成只小狐狸,益处全无。”
陈显笑道:“托王爷的福。”
赵容基忽敛了笑,正色道:“不过,他孝的可不是你陈大人。”
陈显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儿子认定本王不愿帮泓威镖行,也认定本王并无善意。”
陈显面上颇为尴尬:“这……”
“陈常臻为人直爽,脾气却颇为倔强,认定的事便难以改变。本王留给他的印象怕是一时半会儿改不得了。故而,这颗棋子该如何下,何时下,还得劳烦陈大人亲自出马。”
陈显盯着棋盘,眉间深蹙,思虑片刻,小心翼翼落一子:“王爷……容臣回去再仔细思量思量。”
“那是自然,他本是你儿子,你自不愿他受委屈。”赵容基毫不留情落下黑子,“陈大人,太子殿下近日可好?”
“不瞒王爷说,太子成日疯傻,偶有清醒之时,却是连身边人也不识得几个了。”
赵容基有些意外:“这么严重?”
“皇上亦日日烦忧,青丝尽白发啊。”
赵容基亦皱起眉来:“皇兄生辰将至,百官朝贺,本王可趁此机会入宫进谏。”
“甚好甚好,皇上于废储立新储之事上,左右摇摆不定,此时正需一剂定心针。”
“但愿皇兄还能听本王一言,毕竟本王已偏居宛海多年,朝中势力并不雄厚,说出的话分量也不知够不够重。”
“王爷与皇上手足之情甚笃,臣猜想,皇上定会加之考虑。”
赵容基无奈摇头:“皇兄当年登基,封给本王这块富庶之地,本就是随了本王的愿,远离朝政,逍遥半生。可如今看来,皇上众散亲离,除却本王,也无人能帮的上手。”
“王爷远见卓识,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乃大仁大圣。”
赵容基眯起眼睛:“陈大人莫要奉承本王,本王吩咐陈大人的事,陈大人若是交不了差,莫怪本王心狠手辣。”
陈显赔笑:“王爷说的极是。”
“是了,碧石寨可有新动作?”
“听探子报,称校场夜夜灯火通明,呐喊震天,日日操练新兵,打造兵器。”
“哦?”赵容基微笑:“这戏果真愈发有趣了。”
“王爷除却进言,还有何其他打算?”
“本王布好了另一步棋,只不过这棋子不确定因素过多,如今尚不可用。只好以静制动,静观事变。”
“不知这另一枚棋子,乃何人何事?”
赵容基“啪”一声落下黑子,抬眼一笑:“天机不可泄露。陈大人,你输了。”
晌午,泓京。
徐公公搭着拂尘立在卧榻旁:“皇上,这蜂蜜竹蔗羹祛暑气,皇上若是喜欢,奴才再命人做些来。”
赵诚基摇摇头,把碗放回几上,侧躺下身:“太医不是说了么,只不过是虚火过旺,碍不得事。”
徐公公沉默片刻,欲言又止,欠了欠身准备退下。
“徐明,你回来。”
徐公公步伐一滞,回过身来:“皇上还有何吩咐?”
“你想说何事就说吧。”
徐公公面露难色:“皇上龙体欠安,还是不知道的好。”
赵诚基笑道:“你不说,朕更急。若是心火攻肝肺,躺下了再也爬不起来,你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徐公公讪讪一笑,四下看看,见并无旁人在侧,又去关上了门,这才回到皇帝身边,小声道:“翰林院的齐煜……皇上可知是何人?”
“嗯?”赵诚基有些不解,“不就是翰林院新上任的侍读,那个最近时常与朕谈史论经的孩子么?”
“皇上可知他是谁家的公子?”
赵诚基一皱眉,更是纳闷:“难道不是齐泽昂的继子?”
徐公公嗫嚅道:“奴才也是最近才得知,齐煜原是……”抬眼看一下皇上的神色,“他原是林丘的长子。”
“你说什么?!”赵诚基猛地坐起来,却是眼一花头一晕,又不得不重新躺下。
徐公公吓了一跳,担忧道:“哎呦皇上莫要心急,仔细身子!”
赵诚基长叹一声,揉揉额角,喃喃道:“孽缘啊孽缘……”他闭上眼睛,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徐明啊,你知道朕当年为何非杀林丘不可么?”
“林丘极力反对废除二相制,对皇上语出不逊,以下犯上,祸乱朝纲,乃天下之大不韪。丞相周广弹劾林丘恃才傲物,见谏言不成,竟称病罢官,乃欺君之罪。”
赵诚基苦笑:“古往今来,多少忠臣效朱云折槛,冒死进谏,并不见得都血溅三尺命丧黄泉。朕亦并非黑白颠倒,忠女干不分。”
“哪又是为何?”
赵诚基一叹:“林丘发现朕即位,并非名正言顺。”
徐公公扑通跪倒,惊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再提起。皇上乃天之骄子,又是先皇嫡子,自然顺应天意,理所应当。”
赵诚基叹道:“徐明啊,朕老了,有些事埋在心里,好似压了千钧重的大石。朕良心有愧,却又不愿把它们带进棺材里,到了阴间还要战战兢兢受愧疚折磨。你且听朕唠叨几句,权当给朕散散心吧。
徐公公恭敬地应了,拉过明黄绣龙纹缎衾盖在他腿上。
赵诚基的目光在龙梁凤柱上流连片刻,悠悠开口:“当年朕微服出访,原本并无私访碧石寨之意。可待朕到了源州,于大街小巷听闻的皆是大铭不抵碧石寨,碧石寨总有一日要破关而入之类的丧气话。朕那时登基不久,心高气盛,正欲大展宏图,如何能忍受此般折辱?一气之下,不听众人劝阻,拉着十二弟和林丘,扮作密使,翻过了大崇山。
“徐明啊,你可知那大崇山顶有多冷?”
徐公公知他只是自言自语,便只摇摇头,没有回答,上前轻轻给皇帝捶腿。
“那山顶上的坚冰比名匠炼出的刀剑还要锋利,那石头缝里刮出的风割在冻僵的脸上生疼生疼。朕几时受过那般苦头?可那时候的朕不比现如今,心里头埋着熊熊烈火,哪怕硬撑着,也定要去看个究竟。
“待朕被十二弟搀扶着,打着哆嗦俯视那一片沃野之时,朕终于明白,为何被流放的罪臣们,拼死拼活也要背弃故土,翻山越岭而去。那真的是片沃土啊,地界不大,却是一望无际满眼翠绿,连空气都带着花香。”
赵诚基脸上写满向往,仿佛眼前出现的是古人笔下有着良田美池、屋舍俨然的桃花源。
“朕正欣赏着,林丘却对朕说了一句话,把朕的心狠狠冻了起来。他说‘八方六合,尽握皇上十指之中。既然皇位阴差阳错交予了皇上,那么皇上就应担当起大任,莫要叫这区区碧石寨乘了上风’。林丘本是好意,劝朕要尽心竭力治国安邦,可听到朕耳朵里,却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年毒鸩害死长兄之事,除了你我二人,未曾有第三人知晓。可偏偏……偏偏是林丘。”皇帝一哂,“林丘是何人?林丘是大铭国的大儒大贤,一心为国,秉公任直,不吐不茹。他若是哪日对朕不满,将朕的卑鄙行径昭告天下,以示公正,天下人会将朕置于何处?那一瞬间,朕便起了杀心,可万万没料到,朕情急之下,竟选了个最下三滥的杀法。徐明啊,这法子太卑劣,朕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你替朕说说吧。”
徐公公手底下停了停,踯躅着不敢开口。
赵诚基一笑:“说吧,朕绝不责罚你。”
徐公公缓缓跪下,低垂着头:“女干杀狼主之妻,嫁祸林丘。”
赵诚基点点头,仿佛他说的尽是些事不关己的伎俩:“还有。”
徐公公心里翻江倒海,咬紧牙关,深深叩首:“买通宰辅霍言,暗杀林丘,赏黄金万两,并承诺如若他有朝一日起兵造反,成功篡位,便允许他出兵源州,明里看来是我军落败,暗里却……实为割让。”
长久的沉默。
斜晖投下一条条格窗的影,大殿里寂静无声。
赵诚基闭着眼,斜躺于明黄卧榻,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好就好在霍言失了利,还没等攻源州,自己先丧了命。那些个丧尽天良之事,也随他一起入了土,再无人知。只道是荒唐世事一场,胆战心惊十年。即便风云再起,朕也无力再战。朕只愿此生莫再犯如此荒谬大错,莫要再……如此糊涂。”
他的声音悠远空旷,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于日薄西山之际,回忆起曾经过往,几分欢喜,几分烦愁。更多的却是不舍与悔恨,思索着下一世该如何珍惜,如何偿还。
徐公公有些恍惚,仿佛待这余晖暗淡之时,眼前这曾经威严强壮的身影便会随着日落一齐消逝而去。
他抬起上身,试探着叫了两声“皇上”,似乎想将他已然出窍的魂魄唤回这白发苍苍的躯壳。
“嗯。”赵诚基在喉咙里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徐公公放下半个心来,犹豫片刻,挪了挪身子,端端跪在卧榻前,语气严肃:“皇上,徐明伺候皇上大半辈子,始终忠心耿耿,从无异心。”
赵诚基慢慢睁开眼:“你想说什么?”
徐公公两臂一弯,磕了三个响头:“奴才隐瞒一事已久,今日突然想通,决定告诉皇上,皇上听完,要杀要剐,奴才悉听尊便,绝无二话。”
赵诚基诧异地盯着他,愣了片刻,终还是点点头:“你且说吧,朕自有定夺。”
“谢皇上。”徐公公又磕了个头,低着头道:“去年年初,据锦衣卫密探报,碧石寨的二少主,也就是皇上的私生子安落,已离开碧石寨,想必现在已在大铭国某处。”
赵诚基目瞪口结的支起身子,伸出颤巍巍的手指着他:“你!徐明,你为何不早说?你为何不早告诉朕?”
徐公公一惊,急忙咚咚咚猛磕响头,用力之大,额上竟渐渐见了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担心皇上重情重义,一时心急,做出不成体统的事来。”
“放肆!”赵诚基抓起瓷碗猛的砸到地上,“啪啦”几声脆响。
徐公公身子明显一抖,嘴里却不敢停,颤声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莫气坏身子……”
赵诚基喘着粗气,看着这跟随自己一辈子的心腹如此狼狈不堪的求饶,忽然倍感颓唐,揉着额头靠在几上,疲倦地挥挥手:“得了得了,起来罢。你年纪大了,再磕可要磕出毛病了。”
徐公公惊奇的抬起头来,脸上竟已是血泪纵横:“皇上……您……”
皇帝喟然而叹,摇头道:“徐明啊,你说的没错,朕若是贪图天伦之乐将他接进宫来,得招来多少闲话?那些个大臣们定会趁机大做文章,到那时,朕这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子可就一日安稳日子也没了。”
徐公公道:“皇上私访碧石寨之时,安无撼恰巧出了远门,没想到竟隔了好几个月才回去,而那时任淼淼已有了好几月的身孕。密探还说,是安翎将他赶了出来,恐怕这孩子的身世在衔云宫里早已不是秘密。”
赵诚基低声道:“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有没有受苦。”
徐公公想了想道:“奴才听说,跟他一齐出来的,还有一个下人,有人照顾着,许还不致太苦。”
赵诚基面色这才缓和了些,思索片刻,却又奇道:“徐明,你今日为何又肯告诉朕了?”
徐公公愣了一下,仰起袖子,擦着脸上的泪水汗水和血水,堆笑:“人活一辈子,谁都不愿留下遗憾不是?奴才估摸着,皇上或许能偷偷寻着他,即使不能相认,哪怕远远看一眼,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第二十章:为君不易行更难
据《铭实录》记载,庆奉十六年,农历七月初八,庆安帝赵诚基六十寿诞。
文武百官皆入宫上寿,共庆皇上万福。皇帝于御殿受贺礼,并在御花园内燕鸣楼宴请五品以上侍臣贵戚。
寿宴于酉时举行,亥时结束,皇宫上下,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御花园内,水榭楼台,琉灯映月,影曵池中。绸花绕柱,烛台雕银,鸾歌凤舞,鼓乐齐鸣。盛装华服与百花齐放,金碧辉煌如身在瑶台。
百官一一敬酒,道贺词,君臣和睦,其乐融融。赵诚基虽只是做做样子,轻抿小嘬,但一圈敬下来,也三四杯下肚,面上亦染了酒意,倒是驱走了些病态的苍白与憔悴。
他推说不胜酒力,欲更衣醒酒,起身离开,由徐公公陪着往花园里去了。
江南王见状,趁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无人注意之时,也悄悄离座,跟了上去。
徐公公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他,行了礼,又对皇帝嘱咐几句,识趣地退到假山后。
“皇兄。”江南王微微一礼。
赵诚基笑里带了欢心:“容基啊,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他抬手指了指园子,道:“随朕走走。”
江南王应了,含笑与他并肩缓行,余光却瞟见他满头银丝。心里不免一痛,这才过了多久,皇兄竟已这般老态龙钟?
为君之难,做臣子的虽不曾体会,却也耳闻目睹。此刻见到一向敬重的皇兄已华发苍苍,更见其艰辛苦楚。虽已听陈显提过,可乍看之下依然心惊。心痛之余,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如此喜日,究竟该不该谈论朝政之事,扰了皇兄兴致?
“容基,这一年,过的可好?”赵诚基负着手,眼中满是对弟弟的关爱。
“托皇兄的福,臣弟日日优游卒岁,逍遥度日,未能与皇兄分忧解难,深感惭愧。”
赵诚基低笑道:“众多皇弟里头,唯有你与朕交好。虽是同父异母,倒比朕那些个亲生弟弟更亲近十分。朕深知你不愿参与朝堂之事,便不会强求。说什么惭愧不惭愧的,倒是见外了。”
江南王言辞诚恳:“如今不比往日。皇兄若有所需,尽管开口,臣弟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朕之所需?”赵诚基无奈摆首:“朕如今唯见长夜漫漫,前路茫茫,万千琐事,上下求索亦不得要领,独剩惘然嗟叹。实在窝囊,窝囊啊。”
江南王一礼,笑道:“述臣弟直言,皇兄心中早有定论,只不过不敢决亦不敢言罢了。皇兄缺的不是主意。皇兄缺的乃是勇气。”
赵诚基深深凝视他,似乎在咀嚼他的话语,又似乎有些许失神。半晌,才带上了半抹微笑,目光遥远,回忆起往事来:
“朕长你二十载,从小看着你长大,看着你一日日懂事,又一日日安静沉着,直至后来沉溺与琴棋书画,再不过问政事。朕登基后,曾想过要你来做朕的左膀右臂,但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一日为君,便如牢中困兽,不得自由。位极人臣,亦是如此。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逍遥日子,朕未能享有,便想叫自己最关爱的弟弟,连自己那一份也一起享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