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容基的手探进姚倌儿轻薄的衣衫:“不急,过会儿再说也不迟。”
“不行。”
“可以。”
“不行。”
赵容基停下动作,也不恼,低头看着他笑道:“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的姚倌儿不但嫌我不够情深意重,连身都不让我近了。”
姚倌儿撑起身子,在他唇上吻两下:“你总是清早就走了,我现在不说,明日还到何处找你去?”
赵容基挑眉:“嗬,又嫌我走太早了。”笑叹一声,侧过身子支着头,把玩他流淌于枕上的如水青丝。
姚倌儿不搭茬,只正色道:“这《潜龙》一曲,过于流露心境。前朝五皇子便是由于弹奏此曲,被定了谋权篡位的罪名。虽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清然还是要提醒王爷,切莫在旁人面前弹起。纵是王爷并无为君之意,被有心人听去了,也必招来杀身之祸。”
“我明白,你放心。”赵容基顿了顿,又道:“说完了么?”
“完了。”
赵容基立刻板下脸,声音冷峻:“放肆!大胆李清然,竟敢公然谈议朝政,诽谤皇亲国戚!你可知依照大铭律法,该当何惩处?”
姚倌儿表情一僵,“王爷,我……”
江南王见他紧张起来,忽一笑,轻轻将他搂住,将一个温柔绵长却不带情欲的吻覆于他唇间。
“清然……”
夜半,风起。暴雨将至。
空气里氤氲着海水的腥气,湿漉漉雾蒙蒙,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烨睡到一半,浑身潮湿闷热,迷迷糊糊醒来,眼睛半睁着,隐隐约约看见床边坐着个人。
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常臻……”
那人却在黑暗里低低一笑,摇了摇头,握住了他的手。
恍惚间,林烨觉得指尖清凉干爽,与周遭能滴出水来的空气截然不同。
昏昏沉沉中,他也没多想,还以为只是做了个好梦,梦见来自冬季的神仙,在他手心里摸了一摸。
一舒适,眼皮又沉甸甸准备合上。
闭上眼的瞬间,林烨忽然惊醒,一声低呼被两片柔软的唇堵在了喉中。
他瞪大眼睛,在没有月光的黑暗里,看不清面前人的脸。
“唔……”他挣扎两下,可身子还在睡梦里,软瘫瘫的,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有温热的呼吸在脸上滑过。
他猛然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原本沉睡的心跳骤然间疯狂,应和着突如其来的轰雷,似乎下一刻便要撞破胸膛。
唇上忽然一轻,那人离他远了些。
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划过铅墨天穹。
林烨看见了,那双闪耀着星子的黑沉沉的眸子;那张轮廓分明又俊逸非常的面容;连同那薄薄的唇边扬起的不再平淡的笑容。
一瞬间,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挣脱,呆呆的盯着那重新暗下去的轮廓,呆呆的看着那身影一点点放大,任由他温暖的舌尖稍显生涩的滑进,在唇舌间留下滚烫的温存。
狂风卷着滂沱的雨,在窗棱上抽打,复又卷到胸腹间,掀起股股难以压制的奇妙热浪,撩过每一根发丝与每一寸肌肤。
不知是倦意作祟还是别的什么,林烨渐渐放松了身子,缓缓闭上了眼,舒适的低哼一声,舌尖不由自主的试探着回应,两只手环住面前人的背脊,缓缓摸索。
那人感受到了他怯生生的触碰,身子一僵,轻喘一声,更深的探入与纠缠。
窗外的暴雨,一波接一波,海浪般冲刷着青春的燥动。
屋内的绵云,一层又一层,纱幔般撩动着少年的心情。
良久,良久。
久得雷鸣远了又近,雨声近了又远。
久得暴风劲了又缓,沉云聚了又淡。
直到呼吸已急促得几近窒息,周身如被烈焰包裹万分烫热,那人才咬咬牙勉强停下,低喘着,按捺住胸口剧烈的起伏。
唇间的湿润一点点离去,掌心的炙热也一点点消减。林烨始终没有睁眼,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亦或是早已陷入甜梦,看云起云落,雾升雾散。
白麟听见他的呼吸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越发平稳,长吁一口气,这才轻轻起身,踯躅片刻,悄然离去。
关上房门的那一刹,他深深回望,看见他的唇边依旧留着一抹浅笑。
仿佛那悠远的梦里,绘着繁花朵朵,描着长空漫漫。
林烨,你的梦,骗不过我的眼。
若道莲心不染红尘,又何解你心中燃烧的火种?
若说秋水不泛涟漪,又何来你指尖颤抖的情澜?
常臻与白麟用罢早饭,仍没见林烨出现,猜想他定是还睡着,便搁下碗筷去叫他起床。
雨下了一夜,终于停了。缕缕阳光透过依旧厚重的云层,璀璨泻下,轻履踏在院中积水里,惹起圈圈涟纹。
常臻边推门边喊:“林烨,该起……”一只脚刚踏进门槛,手还推在门把手上,后面的话就硬生生给噎了回去。
只见林烨用被子包着脑袋身子,抱着膝坐在床头,单单露出一张通红的脸。
常臻失笑,就要进门:“你这是做——”
“别进来!你别进来!”林烨大喊,抓着被子裹得更严实,眼神说不清是怨怼还是窘迫。
常臻一愣,隔老远打量几下,却见没被遮严的深色床单上有着浅浅的白色痕迹。
他了然一笑,退了出去,虚掩上门,隔着门道:“我去镖行,晚些回来,不必等我。”说完关上门转身离开,边走边想他那古怪模样,边想边笑,边笑边摇头。
不就是一梦春宵弄脏了被单,有什么好稀奇的?真是个孩子。
林烨推说暑热头晕,不愿出门,自个儿躲在书房里,谁也不让进。
想翻翻书,可盯着一页纸看了一炷香,也不明其意。
想写写字,可抓着毛笔写了七八张纸,也写不齐整。
心烦意乱至极,哪个迂腐的老夫子说写字乃静心良药?简直一派胡言!
他“啪”一声扔了笔,颓然倒进椅中,愣愣的盯着那团墨迹在形神皆无的字中间氤氲成一朵乌黑的花。
昨晚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若真是梦,可为何偏偏梦见他?
若不是梦,那……
手指下意识抚上嘴唇,迫切的想知晓梦中的温度是否真实。
“朱唇一点桃花殷,可惜你涂的是墨。”白麟也不知何时进来的,正负着手站在门口,含笑盯着他看。
林烨猛的抬头,又惊又赧。见他悠悠然走到桌前,别有深意的打量着桌上纸张,更是不知所措,慌忙想把宣纸揉成一团。
白麟把他的手拿开,把纸抹平,作赏析状:“楷书,隶书,草书,行书,倒是样样都会。这么多‘梦’字,可是有魂牵梦绕之事?”
“你、谁让你进来的?”林烨站在一边,皱着眉垂着头。
白麟淡淡一笑:“你说你藏书万卷,叫我需时自行来取阅,可忘了?”
林烨一抬眼:“我——”却见他眼角更弯了几分,便一顿足,微恼道:“你慢慢看,恕我不奉陪。”转身就要走。
白麟向前跨一步,拉住他手腕,“等等,我有事要请教你。”
林烨拨开他的手,背着身:“何事?”
“我也写几个字,你帮我看看优劣,可好?许久未动笔,怕是生疏了。”
林烨一抿唇,找不到理由拒绝,心不甘情不愿转过身来,点点头。
白麟取了张新纸,镇纸压四角,熟练地研墨,从笔架上仔细选出一只中等大小的羊毫。
林烨立在他身旁,近的可以闻见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面上便一阵阵发热。再看他动作娴熟流畅,举手投足优雅潇洒,哪像需要指点的模样?
白麟盯着纸想了片刻,微微一笑,臂腕轻转,提笔回锋,斜顿收笔,一手正楷,端庄大气。
心脏跳动了几十下,却比一个时辰还显漫长。
林烨呆呆盯着,那字迹力透纸背,劲骨丰肌,字的内容却是绵绵长长,婉婉转转: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他有片刻的失神,眼前的一切都朦胧如云间月色,恍恍惚惚看不穿。
忽然间面前一暗,唇间一湿,眼前有一缕黑发垂下。
白麟用舌尖将他无意间蹭在唇上的墨迹轻轻舔去了。
林烨心中重重一震,猛然间记起这温暖的触感。
昨晚……
昨晚他真的……
那我岂不是也……
待回过神来,欲启齿相询,那双黑沉沉的眼却早已不知去向。
书房的门半开着,仿佛从未有人进来过。
白纸上游走的字迹兀自干透,笔杆上却有温度尚留。
倘若,心说君兮君不知,
那便,心说君兮与君知。
这一世必定变数丛生,渺小如斯改不动天命。
而唯独此心归吾所有,无人能将其践踏一分。
林烨,你莫要怨我如此唐突,不给你丝毫余地转圜。我已失去了所有过往,而未来的日日夜夜,除了对你的情意,便只剩下未知与惆怅。
不论这玉坠上的白莲半朵是否就是你,你却是我后半生中遇到的第一只莲。
不论你接受与否,我只愿将心意倾言相告,不想再留下任何遗憾。
诗中道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
十年之后,或许我也已在忘川之畔,了却尘世,只将你留恋。
不求你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只愿你某日忽然想起,有一人曾在夏末斜阳里,于你唇间留下过——爱怜。
常臻忙了一整日,等回了林府,已经半夜三更,四下寂静。
他草草洗漱,劳累地倒在床上,长出一口气。正准备熄烛合眼,却见林烨迟疑着推开门进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林烨苦着脸:“我做噩梦。”
常臻一笑,侧过身子让出里面一半床,看着他手脚并用爬上来,抓过自己的胳膊当枕头。
林烨仰起脸,看见他眼窝下淡淡的阴郁:“累了?”
“嗯。”
“可还能陪我说说话?”
常臻侧着脸看他一会儿,微微一笑,转过身子搂住,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林烨满意的叹口气:“小时候你总是这样哄我。”
“小时候你还会哭鼻子尿床。”
林烨肩头耸动,低声直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你记来做什么?真是小肚鸡肠。”
“鼻涕眼泪抹的我满身都是,不记得都难。”
林烨又笑了几声,脸埋在他肩头,喃喃低语:“常臻,你若真是我的哥哥,该有多好?”
常臻轻叹一声,心情复杂:“我原本就比你长两岁,说是你哥哥也没人不信。”
林烨静了半晌,却说起了别的。
“常臻……”
“嗯?”
“人为什么……会有欲望?”
常臻微怔,估摸着他是想起了晨间的事,便宽慰道:“七情六欲,与生俱来,乃是人间常情。”
“你也会有么?”
常臻在心里苦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却又想安慰他,只得道:“有。”
林烨躺在怀里想了一阵,点了点头,散落的长发蹭在脸侧脖间,弄的常臻脖子痒,心也痒。
“那……情与欲,该如何区分?”
常臻心中纳闷,不知今天刮了什么邪风,这是一夜长大,还是钻了什么牛角尖?为何问起如此高深的问题来?
他沉思片刻,却也想不出所以然,只好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有情则生欲,有欲却未必有情。”
林烨对这答案似乎并无异议,亦或是他原本就不想寻求准确无误的答案,只是想在常臻这里讨个让他心安的理由。
常臻见他不再问下去,倒是松一口气。低头看去,只见他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眼睛盯着烛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着看着,沉沉睡意袭来,蜡烛摇曳的光,一点点模糊。
似乎有一道恬然的目光,堪堪望向自己。他想回望,眼睛却无力睁开。
常臻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一个皮肤白皙的孩子,手中握着风筝线,在身前奔跑。
他边跑边笑,孩童清脆的嗓音如银铃一般撒在脚下绿油油的草地上,唤醒了草尖的朝露与蝴蝶。
他转过身来,站在蔚蓝天穹下的山坡上,清澈的眼里映着白云的影子,他挥着手,欢笑着,一遍遍唤着:“常臻,常臻……”
林烨。
我多希望,这梦永不会醒来。
你一直都是这般天真的模样,而我,则始终陪伴你身侧,将你守护,将你陪伴。
第十九章:舐犊情深盼天伦
陈显坐在谢晚亭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看见山间小路上一个活计打扮的马夫赶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不紧不慢而来。
马车在亭旁树荫里停住,陈显忙迎上去,撩开车帘,愣了一刻,却又笑了,伸手将车中人扶了下来。
“王爷果真行事谨慎,竟还易了容,臣险些没认出来。”
赵容基一身平民打扮,灰衫灰带,脚踩布底鞋,面色发黄,眉峰下垂,全然不复平日的清贵模样:“朝中如今暗涛汹涌,你我都小心行事的好。”
“那是自然。”陈显跟在他后头,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面前石桌上摆好了半盘棋。
“陈大人,从泓京来,一路可否遇见过形迹可疑之人?”
“臣特地留了心,似是并无迹象。”
“那就好。”赵容基点点头,盯着棋盘看了几眼,拈起一枚黑子落在盘中:“任长申对你可有起疑?”
“起疑许说不上,但就是……责备臣办事不周。”
赵容基见一枚白子落下,立刻跟了一子,笑道:“若是事事皆随了他的愿,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任长申狼子野心,十恶不赦。”
赵容基嗤之以鼻:“狼子野心?哼,他那些小心思,不过是些自私自利的刁钻伎俩。起初勾结碧石寨,没想女儿竟失了宠。如今又靠给北疆提供密报与内探,做卖国生意。由此可见,任长申其人,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鄙陋龌龊,卑贱得紧。”
陈显仔细琢磨着赵容基的棋路,手中棋子落得颇为谨慎:“卑贱之人却也不可小觑。瞧人家这生意做的,如日中天,风生水起。他家里头那些个摆设装饰,啧啧,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赵容基漠然道:“再风生水起,也不过是本王手中棋子一枚,成不了大气候。”
黑子步步逼来,丝毫不留情。陈显苦笑道:“王爷只需下这一盘棋,臣却是做了两盘棋的棋子,比任老板还要不堪几分。”
赵容基朗声笑道:“只怨你当年疏忽,竟把儿子给丢了。”
“可不是?”陈显摇摇头,“王爷步步为营,连北疆都安插了眼线,怕就怕任长申这老狐狸耐不住性子铤而走险,先下手为强。若真如此,臣有王爷帮衬着,许还丢不了性命,只怕……苦了臻儿。”
“说道陈常臻,本王前日倒是有幸与他会了一会。”
陈显拈着棋子的手在身前一滞,猛地抬头:“臻儿……王爷见着臻儿了?臻儿他、他还好么?”
赵容基笑道:“陈大人念子心切,何不亲自去看看?”
陈显一叹:“臣一个不慎,将他卷进风波一场,哪还有脸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