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没了话。
由此处到煮酒栈,约莫要行小半个时辰。两个人默默走着,穿过无数街角巷陌。一个心里沉静无澜,一个心里翻江倒海。一个带着少少期许,一个带着深深慌乱。
沉下了少半边的夕阳,刺透飞檐枝梢,炙热的烤在身上。林烨举起胳膊正要擦汗,却见白麟笑盈盈递来雪白的绢帕。
林烨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咕哝了一句“多谢”,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
汗珠在白帕子上画下几道浅灰的纹,向四周渗了开来。他怔怔看了一阵,觉得还给他也不是,不还给他也不是。便皱了眉头,攥紧了,一把塞进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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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酒栈,旧名揽波阁,原是宛海一富商建于海边石崖上,供其观澜望月的阁楼。后家道中落,转手几次,卖给了现在的老板,方有源。
这位方老板是个风雅人,把揽波阁修葺一新,换了名,开成一家酒馆。
馆里四面墙,挂着的梅兰竹菊四幅卷轴画,皆乃书画大家刘梓鑫真迹。内室装潢,全搬照现下迁客骚人偏爱的水乡风格,不哗众取宠,却典雅精致。每值傍晚,亦有琴师于纱幔后抚琴吹笛。店中酒,皆为方老板取当季的稻米,按照方家古法秘方酿制,芳香淳厚,价格却也高昂,家底不殷实者,多半消耗不起。至此,煮酒栈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成为宛海远离尘世的隐匿之处。
二人刚上楼梯,便有人迎上来,道了句:“林公子请。”
林烨点点头,轻车熟路,也不寻空位,直接走到能观见海面的桌前就坐。
白麟见他这般,再打量四周,轻轻一笑,看样子是熟客了,果真是贵公子。
那小二点头哈腰笑脸相迎:“林公子,今儿个怎么不见范公子和彭公子?”
林烨扯扯嘴角,“他们忙着娶老婆生儿子,没我这么闲。”
“公子照旧要花生米和梅枝青?”
林烨摇摇头,“赤虎白。”
小二愣了一下,笑道:“公子每次要赤虎白,都喝的烂醉,小的照例给您叫车来?”
林烨悄悄瞟白麟一眼:“……不必了。”
“好嘞,公子且候着。”小二一欠身,又对白麟施一礼,这才退下。
林烨趴在窗棱上,支着下颌望着窗外。
清凉的海风,携着些许潮湿的气味,湿湿润润抚起他鬓侧的发。一层层涌来的白浪,击打覆着苔的石崖,溅起星光万点,复又如流星陨落。潮水已经涨起,一浪高过一浪,一下下拍打着白麟的心。
林烨,你为何这样静?你灵动的神情为何不再?你为何……为何从不直视我的眼?
林烨,你告诉我,真正的你到底作何模样?
“方才……对不住,我不该……”林烨忽低声说道。
白麟凝视着他,“无妨,谁都有心情欠佳的时候。”顿了顿,又道,“这么晚不回去,府上会担心。”
林烨这才笑了笑:“无碍,我这样惯了。再说,常臻总能找到我。”
白麟一点头:“你很信赖他。”
林烨的脸色稍稍柔和下来:“是。有时候想,他若真是我大哥该有多好?他是最懂我的人。”
白麟眯起眼睛,心中暗道,林烨,我也想懂你,你可愿么?
他恨不能扳过他的脸,直视他的眼,看看那里面,到底隐藏了几场斜阳温雨,几度瀚海阑干。
心里挣扎了半天,白麟竭力压制住神色,只憋出一句话,“我也有个哥哥。”
“嗯?”林烨转过头来。
“不过……我被他赶出了家门。”
林烨纳闷道:“你不是说家人都不在了么?”
“双亲去世在先,被赶出来在后。”这样说应算不上扯谎。
“为何?”
白麟摇头,“许是因为我是私生子。”
“私生子又如何,私生子就不是弟弟了?这算什么理由?”林烨皱眉嘟囔。
白麟暗叹,在寻常人家许不算大事,但于皇亲贵族,却非同小可。
与大铭不同,碧石寨向来不拘泥于立长不立幼,更推崇择贤则优而立。安翎是嫡长子,但白麟才华却高于安翎,朝中对二位少主的拥立,可谓分庭抗礼。安翎以私生为由将白麟驱逐出境,既能堵住拥立他为狼主之人的口,又能稳保主座落于自己之手。即便他对白麟还有一星半点的手足之情,在此般利益前,也早被抛在九霄云外了。
白麟只笑笑,没有回话。这般身份,如何与人说?不想惹来麻烦,也不想连累任何人,尤其是他。也许隐姓埋名,真的去做一回私塾先生,逍遥余生,倒也不算太坏。
此时酒已上桌,他为二人斟满,举杯道:“来,敬咱们的大哥。”
林烨微怔,猜想他必是又听常臻说了些大哥的事,便会意一笑,也捧起杯来:“敬大哥。”
猛一仰头,一杯酒下肚,喉间灼烧如火烤,热气直冲眼鼻,呛的白麟猛咳几声。他抬眼看对面人,却是依旧面色浅浅,仿佛那杯中只不过是杯温热淡茶。
白麟擦擦唇角,笑道:“这样烈的酒,多来几杯,果真会烂醉。”
林烨夹了几颗盐烤花生,慢慢嚼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今日不为消愁,只为讨个清净,一杯两盏,自不会不省人事。”
白麟轻笑:“所以,倒不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林烨浅浅一笑,没吱声,靠在椅背上盯着渐渐黑沉的夜色发起呆来。
白麟静静看着他,一颗心被海浪包裹住,温温润润,随着夜风流淌。
许久许久,林烨看似心不在焉的问道:“源州有狼么?”
白麟疑惑地看他一眼,道:“山里有,怎么?”
“狼吃人么?”
“若不故意招惹它们,并不伤人。”
“是么……”
白麟转转脑筋,补充道:“我父母上山猎鹿,想给我和大哥改善改善伙食,却不料抢了狼群的猎物,惹怒了它们,因此丧命。”
扯一个谎便要用更多的谎去圆。往后还不知道要编多少看似合理的故事,来圆这不平凡的身世。
林烨点点头,不再问,借着些许酒意与白麟对坐,心里那种别扭的感觉似乎消去了几分。可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向他望去时,心头却乱跳几下,急忙垂下目光。
他似乎并不那样让人压抑,他平和的笑容,似乎……还有些温暖。可他为何要这样看着我?那眼神里为何混杂着淡淡急切与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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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烨于朦胧中听见两个人的笑语。
眯缝着眼睛,周遭黑乎乎一片,仿佛有微弱的灯火,在一旁摇晃。身子一颠一颠,空气里有股热烘烘的马味儿。他动动身子,发现被一只硬朗的胳膊搂着。心里一踏实,蹭一蹭,又把眼睛闭上了。
说笑声停了下来,耳朵靠着的胸膛里,传来有力的心跳和低沉的声音:“醒了?”
林烨浅浅一笑,“没有。”
那个声音带着笑意:“睡吧。”那只臂膀搂得愈发紧了。
林烨点点头,安心睡去。
半睡半醒之间,身子轻飘飘被谁托起,又平稳稳被谁放在床上。
半睡半醒之间,有谁在发间缓缓轻抚,又有谁在掌心久久停留。
定然是拍岸的波涛在耳畔留下几声敲打,定然是夏夜的微风在眉心留下一吻温柔。
一个瘦长的黑色身影静静坐在床侧,看着那沉睡的面庞,直到月上中天才悄悄离去。
一个沉静的蓝色身影堪堪立在廊外,望着那虚掩的门窗,直到月满枝梢才默默走远。
第十七章:人间自是有情痴
这一日,淬玉斋的客人出奇的少。
林烨打发小棠去了浅草院,自己摇着扇子偷闲,盘腿坐在后堂里,指指点点,教白麟认玉。
白麟腾出一半精力听他絮叨,另半边留给眼角,偷偷睨着他白玉般的脸。
他看着看着,究竟入了迷,怔怔盯着,一颗心凭空晃荡几下,打在胸膛。
林烨忽住了口,对上他的眼,脸上无端涌起一阵热意。他错开目光,不满意道:“你在没在听?”
白麟骤然回过神来:“哦,在听。”
“我说到哪了?”
“四大美玉之琼州孤峰玉,色泽斑驳陆离,质软柔润。”
林烨扬扬手中一块掌心大的玉佩,“这个呢?”
“芙蓉孤峰玉,粉白相间,又白孤峰玉转化而来,极其罕见。”
林烨没能问倒他,心想,这学生一点就通,倒是聪明的紧,不过……有点不甘心。
正准备问些更难的,前厅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只听一个带着挑衅意味的声音大喊:“掌柜的呢?叫你们掌柜的给老子滚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大门口站着五六个伙计打扮、漕着菜刀斧头的人。为首的那个目眦欲裂,凶狠地打量柜台前吓呆的老程。他扫见屋里冲出来的两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便举着刀,远远在三人面前点点,叱道:“他娘的,哪个是掌柜的?”
林烨皱了眉,正欲上前,谁知手腕一沉,身子一歪,已被白麟拉到了身后。他诧异间抬眼,只能看见他小半面侧脸。
白麟眼里闪动着平静的光,唇角一抹微笑,看不出情感:“我是。”声音异常沉稳。
那为首之人鄙夷一啐:“他娘的,怎么是个毛头小子!”
白麟一笑,并不在意,“高祖皇帝十岁登基,十三岁便亲帅百万雄军击退南蛮,打下如今大铭江山。毛头小子连皇帝都能胜任,怎生就当不成掌柜的了?”
“呸!老子祖上跟着太祖皇帝打了无数仗,哪轮的着你瞎扯淡!”
白麟笑意更浓,拱手道:“这位爷且息怒,在下短见薄识,一时班门弄斧,望海涵。”两眼趁机不着痕迹地在他袖口腿脚处瞟了几圈。
那领头有些得意,拿袖子胡乱在脸上抹几把,怒道:“他娘的,这大热天儿的,还不赶紧给爷看茶!”
林烨咬着嘴唇,扯扯白麟的后襟,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温暖的手指坚定有力,牢牢扣住腕骨。
白麟侧身让过,依旧把林烨牢牢挡在身后,指指后堂:“在下礼数不周,多有得罪。几位爷里面请。”冲老程使了个颜色。
老程心中有气,但看白麟这般淡定自若,也不好发作,只好进厨房烧水冲茶。
等群人都进得里间,白麟终于放开手,把林烨推向门口,小声道:“今儿个这就打烊,常臻在镖行,去找他来。”
“那你呢?”林烨有些担心,他似不会武,若动起手来,怎会不吃亏?
白麟投给他一个平静的笑容:“放心,我能对付。”
林烨心里七上八下,但看他这般镇定,只好咬咬牙,扭头跑出去,掩上大门。
白麟深吸一口气,挂上一张跟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面具,跨进后堂门槛。
几人已在堂中入座,一个个冷着脸盯着白麟。
白麟施施然一礼:“还未自我介绍,在下姓白,单字一个麟。”
领头的见这人竟不惧他,看来不吃硬,只好稍稍收了怒火,语气依然是硬邦邦的:“我们是沈氏玉行的。”
“哦?不知各位有何贵干?”
另一方脸粗须皮肤却白皙之人蹭的站起来,怒道:“自从你们开了业,我们玉行便没了生意,老子今天就是来砸店的!”说罢提了斧头作势要砍。
白麟笑着摇摇头,“这位爷,你们掀了我们的店,坏的却是你们的名声。”
那人冷哼:“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胆子说出去!”
白麟又笑:“我自不必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光天化日的,几位爷难不成就有十分把握,确信没人瞧见你们从沈氏玉行出来?”
领头人脸一沉,对那方脸人喝道:“你住口!”又冷冰冰对白麟道:“小兄弟,我劝你还是早点关门谢客,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白麟负手踱了两步:“这位兄台,你这般刁难,却是没了道理。商贾间本就是公平竞争,你没了客,怎生怪在我头上?”
“哼,公平?你小子可是吃了豹子胆,竟敢跟老子谈公平?他娘的!”那领头人猛然火了,气汹汹道:“你们拿江南王和任长申当靠山,讨尽了便宜,哪还讲什么公平!”
白麟倒是一愣,怎生把江南王扯了进来?
嘴里却道:“你们有玄武镖局老板傅隐当靠山,为何还看着我们眼红?”
这回轮到那几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尽露不可思议之色。
领头的嘿嘿一笑,面露狠意:“小子眼力不错,可既然看出几位兄弟身份,小命儿可就留不得了。”
“啪”一声脆响,老程刚沏好茶出来,听见这句,手一抖,茶盘掉在地上,茶壶瓷杯摔的粉碎。
领头眼一横,瞪向老程,红森森的舌头在牙关上舔一圈儿,厉声道:“就拿这老头儿的血给老子这刀刃解解渴!”说罢咣当一声扔掉手里菜刀,呲啦撕掉外衣,露出里面黑漆漆的劲装,腰间还别了一把短刀。其余众人见状,一一效仿。
白麟一皱眉,闪身挡在老程面前,右腿后退半步,双膝一弯,重心向下沉,两手于身前虚握,竟是斗狼的架势。
原本想识破他们真面目,尽力谈判斡旋,却不料他们竟全副武装而来,看来是自己想的太简单,只盼常臻快马赶来,否则,这套斗狼拳怕是抵不过真刀真枪。
头领大喝一声,拔出短刀双手握住,直冲而来。白麟直盯着刀尖,将它想象成猛狼獠牙,底盘沉稳,纹丝不动。刀尖逐渐逼近,他眼中突然一亮,向前措半步,身子一侧躲过尖锋,左手虚拳变掌,如刀般劈向那人手腕,另一手变爪,直掏脖颈。
“好!”那人从未见过此招数,似拳不像拳,似掌不像掌,力道却猛如野兽。惊奇之余,腰身向后猛弯,竟与地面齐平。还没等站起身,白麟已一脚踢向他腰间。
“看招!”另一人见头领躲不过这一脚,袖子一抖,三个六芒星型铁青暗器,朝白麟的膝头直飞而来。
白麟见状急忙收脚,顺势向后一倒,原地翻了一圈。只听“突突突”三声闷响,暗器钉入橱柜,连尾端皆没入。
白麟深呼吸,重新摆好架势,哼道:“以多对一,这位爷好生公平!”
恶徒哪会理睬这公平二字,下一轮交手已是以三打一,短刀匕首轮番上阵,近身搏斗。
白麟时而勾时而爪,招式诡异难测,制敌于出奇不胜。而无内力维持,胸腹间难免受创,不久便觉喉头发滞,呼吸不畅,不住喘息,眼睛却还死死盯着刀尖,提防新一轮攻击。
倏然“嘭”一声巨响,有人踹门而入。众人立刻停手,齐刷刷向门口望去。
几个佩刀剑的人率先进来,分立两侧,让出中间一条道。
一人从中稳稳踱进来,青玉博带配长剑,苍色长衫白银冠,面色清冷,威严华贵。
“江南王!”有人惊喝。
“是谁在本王的地盘撒野?”声音凛冽,直叫众人周身一颤。
没人回话。
“还不跪下!”随从大喝。
衣衫窸窸窣窣,中间夹着老程颤颤巍巍的声音:“小人……小人见过王爷。王……王爷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