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淳姐姐。”白麟跟着林烨和常臻,也这般叫她,“叫我白麟便是,本就是小辈。”
林烨没了酒,颇为不甘心,在桌子底下踹了常臻几脚,闻言随口道:“可不,都是自家人。”
白麟心里一暖,扭了头,盯着林烨看。只见他白衣上披着月华,一双眼被酒熏明亮,宛若盛夏塘中盛开的白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可他偏生就想凑近了,看个明白,探个究竟。
从见他第一面起,这个想法,就生了根,发了芽。他的理智没有阻止它,任由它抽了叶,开了花。
林烨有意无意别过头去,道:“淳姐姐,何时给白麟挑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叫他尝尝鲜。”
“你可真……”常臻举高巴掌,愣是没落下去。只觉七窍有六窍生了烟,最后一窍,已经灭了。
杜淳之往楼上努努下巴:“除了姚倌儿,随便挑。”
白麟依旧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平平淡淡一笑:“改日,改日。”
林烨偷偷瞥一眼白麟,转向杜淳之:“淳姐姐,江南王成日呆在姚倌儿房里,你姐姐也不气恼?”
杜淳之绢帕拭丹唇,笑道:“姚倌儿是姚倌儿,姐姐是姐姐,左拥右抱,照顾周全,各不干涉。别的王爷府上佳丽百千,姐夫就这么两位,有何好气恼?”顿一顿,扫了常臻两眼,“更何况,情爱之事,只为真心,与男女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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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退了暑气。
被背回去的不是陈少侠,却是林二爷。
他趴在床上,闭着眼睛,抓着常臻的衣袖,笑嘻嘻咕哝:“喝狠了。”
“你也知道?”
“不过还清醒。”
常臻一瞪眼:“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清醒。”
“我没说胡话。”
“胡话没说,只说疯话。”
林烨嗤嗤笑着,烛光照亮了脸颊上淡淡的红晕。常臻坐在床侧看着,心跳便快了半拍。
“陈大侠,作首诗给我听,作完了再走。”
“我作不好。”
林烨勉强撑起眼皮,“作的不好听才助眠。”
常臻无奈又怜惜,忽然间想起齐煜说的话来,心里便一沉,伸手阖上他的眼,拉过蚕丝薄衾,盖在他腰际,而后盯着天花板想了好一阵,缓声道:
“愁时杯对月,月笑未亡人。
恨极刀惊鸟,鸟送长眠魂。”
林烨依旧带着微笑,迷迷糊糊嘟囔,“花好月圆的,你这诗里又愁又恨还闹鬼,果真不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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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另一侧,白麟挑亮烛火,坐在床旁,从怀中掏出项坠,盯着它出神。
透白的扇形玉坠,表面雕刻着粗糙的图案。
对着光线仔细看去,那图案却是——一片叶,半朵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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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轮明月,照亮松柏堂的窗。
一双纤手,拉开重幔,轻推开那一扇纸窗,放进来晚风清凉。那双手捧起只红褐色的陶埙,在裂纹上轻抚,随即放在唇边,悠悠吹响。
待一曲终了,江南王才披上里衣,缓缓走至他身侧,在眉间落下一记轻吻:“这是首什么曲子?从未听你吹过。”
“水乡的曲子,”姚倌儿迎上他的目光,“名字叫——《风寻莲》”
第十六章:心悦君兮君不知
林烨在树下支了张躺椅,蜷缩在上头,抱着盘葡萄,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看常臻在毒辣日头下练刀。
常臻赤着上身,长发高束,浅麦色肌肤上的汗珠,顺着背脊流淌,与刀刃一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肌肉随着一招一式的动作,勾勒出优美而紧实的曲线。
林烨眯着眼睛,安安静静欣赏,反手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暗叹,真真差的远呐……
半柱香的功夫,常臻一记“鹤舞九穹”,腾空跃起,于院中几株树干上点踏,劈、扫、削、挑、刺、拨、掠、斩、突九式竭尽使出,银花狂舞,如银蛇凌空,铿锵之声不绝。复又于虚空借力,跃至树梢,骤然停住,只余双刀长吟,渐清渐散。
林烨抬头望去,只见他如鹤般单足立在一指宽的枝干上,长吁一口,双刀入鞘。
常臻低头见林烨这般懒洋洋的模样,膝一弯,无声落地,笑道:“怎么,偷懒不去淬玉斋?”
林烨咧嘴一笑,“太热。”
“就你矜贵?”常臻去井边打水,顺带数落。
林烨看他一桶水“哗啦”一声从头浇到脚,赶紧两指夹住一颗葡萄,一运劲,直击他后颈。
“嘿!”常臻背对着他,在滴答滴答的水声里听见了异样,腰身一扭,脖子一转,叼住了,满脸得意,嚼两嚼,下肚。
林烨长嚎一声,瞪着他。
只见常臻摇摇手指,“准头可以,力道不足,暗器太大,风声太响,容易露馅。”
林烨讨了没趣,扁嘴,“我要去问师父,如何才能打败你。”
常臻失笑,“就你?下辈子吧。”
“我这就去问!”
“去吧去吧,问十次一百次也没门儿。”
“哼!”这个不甘心,抓一大把葡萄塞进嘴里,站起来理理皱巴巴的袍子,跑了。另一个擦着湿发,想着他皱鼻子的模样,自顾自笑了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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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上的葡萄,被林烨摘去了大半,只剩下几串没长开的,青青浅浅。
炎炎夏末的骄阳,被密叶遮去了大半,只剩下间隙里透穿的,星星点点。
杜绍榕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目空远眺,时而奋笔疾书,一支竹杆狼毫,一杯清淡胎菊,纸上蝇头小楷,洋洋洒洒,已写了好几页。
笔头突然停住,他头也不抬,笑说:“出来吧,我听见了。”
林烨从屋檐上探出脑袋来,又是一声长嚎,“为何?”
“气息絮乱,步履过重,未能调息好。”
方一盏茶的功夫,竟吃了两个教训。林烨老大不乐意,磨磨蹭蹭从檐上翻下来,拍拍袖子上的灰:“师父,何时才能打败常臻?”
“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先教我一招必杀。”
“拔苗助长,急于求成,则前功尽弃,失不复得。”
“那他可有何弱点?”
“他啊……”杜绍榕回想那日短暂的交手,“除了略微气盛,没有其他弱点,至少我尚未发觉。”
“啊?”林烨瞪着铜铃大眼,“没有弱点?那又为何?”
“功底深,内息淳。莫水留,严师出高徒,不可小觑。”
林烨彻底失望,只道天不助我,仅助陈常臻。掩面哀嚎一阵,从指缝里瞥见桌上的纸,道:“师父在写些什么?”凑近了看两眼,“兵书?”
杜绍榕把笔放在笔枕上,靠向椅背,林烨忙转到他身后,敲背揉肩。
“算不得兵书,不过是换个法儿消遣。近日读了几本治兵养兵之策,有些许心得,便想记下来。”
“兵书我也读过一些,且说给我听听。”
“你连这些都读?”
林烨摇头晃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读万卷书,何如不求甚解,一世糊涂。”
“非也非也。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过于通晓事理,不免徒生烦忧。”
“非也非也。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行不得天下路,只好破万卷书。内容是次要,只求一‘读’字。”
杜绍榕朗笑,“行不得天下路,只好破万卷书。你我同病相怜,可与谈矣。”
林烨一言之下,没料正戳到杜绍榕痛处,只得嘿嘿两笑结束对话。
杜绍榕倒是不以为意,指尖敲桌,亦攀谈亦思索:“我从军数年,从普通兵士,到操练,再到领军,方方面面,皆有接触。如今纵观古今军事着作,加以对照比较,不免发现流弊。和平年间或不铸大错,可一旦与别国交火,陷入苦战,则百弊丛生,后患无穷。”
“譬如说?”
“譬如说将领军衔世袭之制,一朝为将,则子领父衔,代代为将。”
“子从父业,若无天赋,岂非牛不喝水难按角?”
“正是。虽说‘父在,观其志;父末,观其行’,可圣人之言,皆出于特定的背景,不可盲从。且说慧明皇后年间的韶华将军潘荣,多年南征北闯,战功赫赫,死后其子潘瀛领韶华衔。但潘瀛病弱,乃一介书生,亦不通兵法,出征北疆,还没两天,就被一箭射死,遂大败。”
林烨点点头:“师父所说可是鹿原之战?”
“不错,潘瀛的副将强撑了几日,但群龙无首,士气全无,最终全军覆没。泠州,旧称冽州,几近屠城,百姓涂炭,一片血海,韶华衔亦空置多年。”
“依师父所见,该当如何?”
“科举选拔文官,择武官,除现有的考核其刀枪弓马外,亦要以笔试考察其对兵法兵书及经史的掌握。虽说武官尚武,却万万不可仅仅好勇嗜杀,大字不识几个。深知忠孝之道,才可深孚众望,这道理,于文于武,都一样。文韬武略,缺一不可,才能运筹帷幄。现如今,朝廷重文轻武,高级将领,亦由文官控制。虽说文官可精通兵书,但多半纸上谈兵,又迂腐又爱钻牛角尖,成不得事。”
“这般选拔,颇耗时日人力。倘若国库虚空,或正值危急存亡之际,这制度可就行不通了。而且,这样严格,能真正符合标准的人,怕是挑不出几个。”
杜绍榕揉揉眉心,“也是……那你说说看。”
“荐举,禅让,何如?推举德高有能之士,直截了当。”
“单靠荐举禅让,自是不可,必助长贪腐之风。”
“凡事皆有度,需寻一处平衡。”林烨嘿嘿一笑,“怎么寻,我就不懂了。”
“你能这般深虑,已属不易。容我再想想。”杜绍榕喝口茶,搭着轮椅扶手。
林烨替他把茶满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在他对面坐下。
“还有何流弊?”
“战时补给制度。”
“怎么说?”
“交战之际,我军粮草,兵部理应统一部署,由专门的运粮军由中央配送至后方。而据十一年前那一战看来,却是表里不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对外宣称统一调配,真正执行起来,却全靠地方下属机构。当时,兵部便是将令下发至泠州,命泠州太守就地筹粮,就近运送。”
林烨奇道:“《泠州志》里讲,泠州一年有半年被厚雪覆盖,又山多地少,不宜稻谷生长。百姓糊口已是难事,何来军粮可筹?”
杜绍榕缓缓颔首,“正如你所说,泠州太守东拼西凑,仅筹出十日粮草。而那时大军早已北上,不日抵达,太守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立即上报,兵部却以他办事不利,误我朝大事为由,赏了他三十大板。”
林烨蹙起秀眉:“兵部那些老头子怎生这般糊涂?”
“糊涂?”杜绍榕一哼,“他们心明如镜,绝不糊涂。据我猜测,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兵部尚书与领军的骠骑大将军结怨,欲从中作梗,给他一个下马威。”
“他们怎敢以国事做赌注?胆子也太大了!”
杜绍榕别有深意一笑,“敢这般胆大,后头必有人撑腰不是?”
“师父是说……两相之争?”
“没错。”
林烨长吁短叹,“宫闱争斗,听着就心乱。”
杜绍榕笑道:“本不是需你操心的事,不知不觉说多了。”指指院中空旷处,“随我过几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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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浅草院出来,看看天色,还不算晚。
林烨脚下有些酸困,可又想独处一阵,便没叫马车,顺着墙根慢慢往胡同口走,心里一直琢磨着师父说的话,连适才对手也显得心不在焉。杜绍榕见他气息不稳,又见他鼻尖汗珠,只道暑热难捱,助他调息一阵,不再勉强他继续。
十一年前,两相之争。
十一年前,北疆之战。
十一年前,韶华将军逝。
数月之后,林丘遭不测。
这一连串,莫非……都有关联?
父亲的死,莫非……也与相位之争有关?
父亲死时,林烨年纪尚小,肮脏血腥的宫廷之争,并没有在他纯净天真的孩童心里留下哪怕是丝丝缕缕的印象。
而如今琢磨起来,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西沉的阳光烤在额上,火烧火燎,阵阵眩晕。
他摇摇头,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一抬眼,心里咯噔一下,顿住步伐。
胡同口,墨蓝衣衫的少年,正靠着砖墙遥遥远望。他听见声响,回头瞧见来人,便投以一个温和安宁的微笑。
林烨诧异道:“你怎么……”
白麟扬扬手里纸包,“我替老程采买,见你往这边去了,想等你一等。”
等他一等?
林烨不由蹙起眉心。如此暑气熏蒸,他就一直站在这里?自己在浅草院少说也待了一个时辰,他就这么一直等着?
白麟不愿白吃白住,主动在厨房打下手。老程整日耗在淬玉斋,厨房里的事大多交予了下人,多一个人帮忙,自是更好不过。更何况他动作麻利手下细法,话不多,人却随和,有他在,老程自是一百个乐意。丫鬟们见来了这么俊秀的一个小哥儿,闲暇时候也拉着他问这问那,好不欢快。
林烨见他与大家相处甚好,也放下心来。只是他依然不明白,为什么那双眼那样深不见底,为什么心里面那样沉闷不堪。
此时见他这般等待,更是百般疑惑,不得其解。
一时间,心里翻了五斗瓶,乱成一团麻。
他垂下眼,踯躅着抬脚,从他身边走过。
白麟见他神色暗淡,跟上去走在他身侧,关心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脸色不大好,可是乏了?”
“可能。”
白麟便不再说话,与他并肩走在渐渐阒静的路上,时不时扭过头,看着他眉间一丝暗沉,心想,他难得这样愁眉苦脸,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想问,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犹豫着,忽见林烨抬起头来,眼睛却只盯着自己的肩:“能陪我……走走么?”
白麟忙温言道:“好。”
“我想去看海。”
“好。”
“还想喝酒。”
“好。”
林烨眉一皱,一股无名火“噌”一下涌出唇齿:“你就不能说句别的么?”
话音刚落,他顿觉失言,赶紧想道歉,却见白麟神色如常,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柔和了些。心里一紧,道歉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堵在胸口,好不难过。
“想喝什么酒?”白麟走的离他更近些。
他不着痕迹躲远一点,“烈的。”
“煮酒栈的赤虎白?”
“你怎么知道我偏爱这个?”
白麟一笑,“听常臻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