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节?我以为只有泓州才过女儿节。”
小棠摆摆手:“那都是我孩童时候的事了,现如今每个州都过女儿节。要我说呀,不过是找个由头,伙伴们碰碰面,吃喝玩乐一番罢了。”
杜绍榕放下笔,微笑着凝视她:“给我说说,有什么新奇事?”
“嗯……”小棠蹙眉想了一阵,一抚掌,“有了,有一个耍猴子的。”
杜绍榕轻笑一声:“你没见过耍猴子?”
“不是不是,是那小猴儿,穿着个明黄色的对襟衣裳,上面绘着飞龙团花,倒像是皇帝常服的模样。”
“哦?”杜绍榕饶有兴致琢磨琢磨,这不是众人把皇帝当猴耍的意思么。
他想起郑婕妤书信中写到皇帝与臣下因立谁为太子而起执一事。丞相一派拥立年幼的四皇子,已故右相余下的少数亲近,则提议招众亲王之子入宫觐见选拔。
二皇子与三皇子皆死于襁褓之中,如若立六岁的四皇子赵瑞铭为太子,而命丞相周广辅佐他至成人,此举后患无穷,赵诚基必不会愚蠢至此。
可如果不遵循丞相的意见,使周广失了颜面,轻则君臣徒生罅隙,面和心不合,难以维系;重则二人撕破脸皮,祸起萧墙,朝纲大乱,遭殃的可就是天下百姓了。
况且,郑偲远的势力,死的死,散的散,仅剩寥寥数人,就算立亲王之子是皇帝本意,但所获支持过少,新皇的宝座一样坐不稳。
杜绍榕靠进椅背,轻声一哼。
不管走哪步棋,都是险局。且看你赵诚基如何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第十五章:梦里寻他千百转
白麟见到林烨的第一面,窗格透进的朝阳,有一霎晃了眼。
淡青外衫,长发披着一半。他倚在后堂竹椅上,褪了鞋袜,盘着一条腿,另一只雪白的足悬空晃着。一双眼悠悠然扫过,里头仍透着惺忪睡意。
林烨见到白麟的第一眼,如临幽谷的深潭,胸口窒了半分。
墨蓝锦衣,长发束着一半。他立在陈常臻身后,笑意平淡,垂着一只手,另一侧肩背着简单的行囊。一双眼黑沉沉盯来,里头闪耀着星辰璀璨。
下一瞬,那双迷迷糊糊的眸子,漾起波光,弯成一道月牙泉。林烨端起身旁五瓣花瓷盘,清亮亮道:“你再不来,我种的葡萄可要过季了。”
常臻斜他一眼,摇头笑:“鞋穿上,见客人。”
“天儿热。”林烨满脸不情愿,从椅子上蹭下来,蹬上鞋,重新对上那双黑眼睛,仍觉得气闷:“这位是?”
“在下白麟,游子滩人士,打泓京来寻亲,多有打扰。”白麟不待常臻开口,自我介绍。
“游子滩呐……”林烨歪着脑袋,若有所思打量面前二人。
相比起常臻劲装弯刀,白麟长衫及膝,看去清秀些许,肤色也白净几分,身量么,差不了多少。看着看着,他忽然笑了。陈少侠啊陈少侠,总算有人把你比下去了。
见他嘻嘻直笑,二人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常臻挑眉,一步上前,在他额头上拍一把:“又打什么鬼主意?”这一拍,心里倒是舒坦,见他日子过得悠闲快乐,比什么都让人放心。
“不告诉你。”林烨贼溜溜一转眼眸,对白麟拱手,“淬玉斋二掌柜,叶霖。”
“小棠和老程开门迎客,你躲在后头吃葡萄打瞌睡,瞧你这二掌柜当的。”常臻无奈摇摇头,对白麟道:“他叫林烨,城东林府二公子。”
“哦?”白麟微微扬眉,怪不得这般气定神闲,原是位少爷公子。
林烨皱了鼻子抗议:“各司其职而已,不信,露一手给你瞧瞧。”
话音刚落,小棠就探了头进来,面色着急:“烨哥哥你快出来!”
林烨顿时眉飞色舞,撇下他们,冲门口高喊:“来嘞客官!”
淬玉斋有神玉,还有位仙人一样的二掌柜。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淬玉斋门口的队越排越长,也不知是来看玉的,还是来看人的。
常臻和白麟靠着门框往外瞅,店里店外,人声鼎沸,令人咂舌。
“哎呦叶掌柜,您这长衫样式甚是好看,何处买的?”一位贵妇模样的胖女子扯着他袖口,翻来覆去地看。
“夫人要是喜欢,在下过几日给您捎两件,大少爷一件,二少爷一件,可好?”
“甚好,甚好!”中年女子香帕掩口,满面悦色。
“夫人对这镯子可满意?”林烨一手小心捧着块细腻白绸缎,上面放着只糖玉镯。
女子就着他的手略看了看,点头道:“就它吧,这镯子精贵,给幺妹做嫁妆,再好不过。”
“哎呦,在下祝小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林烨亦是满面笑意,“镯子给您包好了,需时只用绸缎轻拭即可。”
送走这位,门口进来个七八岁上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后面跟着个中年男子。
“神仙哥哥……”她仰头看着林烨,怯生生叫道,“我娘要过生辰了,爹爹想给她买贺礼,可爹爹不会说话,倒是……能听见。”
林烨听罢,对她身后面带歉意的男子欠欠身,蹲下身来,袖口掏出个糖豆放在她手心里:“小姑娘,告诉哥哥,你娘偏爱哪种颜色的衣裳?”
她转着眼珠想了想,“嗯……水青色,鹅黄色……还有……还有月白色,就像神仙哥哥的衣襟。”
“你等等。”林烨了然一笑,把她抱起来放在桌上。小姑娘笑眯眯的,糖豆塞进嘴里,两只脚丫晃来晃去,大眼睛乌溜溜随着他的背影左右移动。
林烨在水曲柳架上寻寻觅觅,片刻后取下取下个檀木盒,回过身来。
小姑娘甜甜笑着,冷不丁冒出一句:“神仙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林烨端着盒子愣了一下,上前摸摸她头顶,挤挤眼,笑的更柔和。
常臻憋了好一阵,此刻是再也看不下去,闪进门后,扶着墙弓着身,笑的肚子疼:“白麟,这……这哪是卖玉啊,这分明就是出卖色相……哎呦……”
白麟又好笑又好奇,探出半张脸犹自看着。
林烨打开木盒,对小姑娘的父亲道:“客官且看,这块弥勒项坠,乃是泠州千巉岭下万岫河中产的籽玉所刻,细腻紧密,光泽滋润,略带浅黄。男戴观音女戴佛,即是讨个吉祥如意。不知客官意下如何?”
中年男子拎起项坠,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半晌,笑盈盈点点头。
白麟收回目光,可那清瘦身影宛如深深刻在心底了一般,挥之不去。
这人一会儿慵懒惬意,一会儿精灵古怪,一会儿柔和似水,竟如山间四时之景,变幻无穷。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真正的他,会怎样微笑,怎样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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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麟见到林烨第二面,心里没来由一颤,犹如被二指玉葱轻轻捏了一捏。
他换下了活计的衣裳,此时荼白轻袍,博带玉冠,手执骨扇,在夏日微醺的风中,与常臻有说有笑缓步走来。
这才是……真正的他吗?
林烨见他呆呆盯着自己,忙错开目光,又见他还背着包袱,便纳闷道:“莫非你还未寻好落脚处?”
白麟淡淡一笑:“确是如此。”
林烨摆摆扇子,把包袱从他肩上扯下来扔在桌上:“常臻之友即是本少爷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走走,咱们喝酒去,一会儿跟小桃说一声,给你准备间客房。”
“这……”
“嗯?”
“多谢。”
林烨一笑,仍是避开他的眼睛:“不必。”加快两步,走到最前面,深吸一口气,还是觉得心头发紧。索性啪一声展开折扇,使劲扇,“日头都快下去了,怎的仍这般热。”
常臻跟上他:“那你还想喝酒?”
“喝酒是假,说话儿是真。”林烨忽顿足,扭过头来,笑盈盈道,“常臻,夏末了。”
常臻一笑:“我没忘。”
“那甚好。”
“等等!”白麟一直跟在后面没出声,此时突然一声低喝,惊的两人都扭过头来。
白麟指着他的扇子,结结巴巴:“这扇、扇子……”
“嗯?”
他两步上前,紧紧攥住林烨肩头:“你从何处得来这扇子?”
“哎呦,疼……”林烨缩缩肩膀,往一旁躲了躲,“常臻在留州买的,怎么?”
白麟赶忙放开:“没、没什么,我许是多虑了。”看他一眼,讪讪道,“对不住。”
常臻见他这般失态,忙温言安慰:“寻亲之事,莫要着急,我会帮你打听。”
“多谢。”
林烨似对白麟的无礼并不在意,只道:“寻什么亲?说给我听听。”
“你先说好去何处喝酒。”常臻抬手在他肩上轻揉,猛然意识到白麟就在身侧,忙放下手来,信口拈道:“桃源寨,挽露阁,凤栖馆,煮酒栈?”
“白柳堂。”林烨不假思索。
“啊?”
“淳姐姐新酿了荔枝酒,给友人接风,有何不可?”
“哪有给友人去青楼接风的?”
“师父许久未见淳姐姐,叫我去看看她。”林烨犹豫片刻,看向白麟,“你……意下如何?”
“你说好就好。”白麟干笑一声,有了适才那一出尴尬戏,哪还轮得到自己商量选择。
“淳姐姐酿的酒,清甜爽口不上脸。”林烨戳戳常臻,对白麟道,“这位大侠易醉,你莫要灌他。”
常臻朗声大笑,一掌覆上林烨后脑勺:“知交对饮,醉了又何妨?”
林烨狡黠一笑,对白麟道:“那先说好,他醉了,你背回来。”
“好。”白麟笑着答应,心里却不是滋味。
原本一路上与常臻一同风餐露宿,谈笑风生,已颇熟稔,对这份友情更是珍惜。更何况,既然母亲任淼淼乃任长申之女,而常臻又是他的养子,那么常臻便是自己的舅舅。如此亲情难得,虽不得相认,却倍感亲近。
在沐颜斋的时日,白麟曾不止一次与自己的外祖父相见。而那副嘴脸,却始终未能在心中留下任何牵挂。
而常臻却不同。
而眼下凭空多出个林烨来,而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一种难言而喻的默契,容不得他插足。好似有一股温暖的潮水,轻飘飘将自己隔离开来,水深不得潜,更遥遥望不到岸。
白麟不曾体会此般默契,更不曾拥有,兄长与父亲在他心里用重锤砸下的冷落,让他对于这般心绪,比别人来的更敏感,更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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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沉,华灯初上。
有孩童从白柳堂门前经过,嬉笑推怂着,高声念起市井歌谣:
白柳院里松柏堂,风灵神秀男儿倌。
缙绅官家流连处,言笑晏晏胜婵娟。
姚郎难用千金买,凭云弄月忆江南。
松柏堂是白柳堂内院里最高的楼阁。凭栏远眺,颇有些手可摘星辰之感。故此,“凭云弄月”一说,也不算夸张。
月下格窗,窗内的烛光,被沉沉青幔掩去了锋芒,仅透着淡淡昏黄。
谁人都知,此处乃是姚倌儿与江南王贪欢之所。除了杜淳之与服侍他的下人,其余人一概不能接近。
青幔内,两个对饮的身影若隐若现。
“听听,连街坊孩童,都知道姚倌儿你美色值千金。”说话人笑容悠闲。
“王爷莫要再取笑我。”对面坐着的姚倌儿,声音清浅温和,听到耳里如拂春风,却绝非人们所想的,如女人那般尖细阴柔。他身着一袭素色镶边轻衫,清淡雅致,亦绝不似其他男倌儿那般,敞胸露怀,卖弄风骚。
“什么千金美色,不过是因为得了王爷的欢心,被传成了神话。”他拈起手边晶莹的白玉盏,轻轻抿一口,眼睛透过帘幔,望向天边一轮白玉盘。余光瞟见江南王的酒盏,依旧是满的:“王爷不喝?”
赵容基眼里映着月色,柔声道:“独看你,便已醉。”
姚倌儿恬淡一笑,不娇柔,也不羞赧,似早已习惯了他的甜言蜜语:“王爷有心事。”
“姚倌儿知我。”
“可是宫中事?”
“算是吧。”
姚倌儿点点头,识趣的没有再问。他想说的时候自会说,不想说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口。
楼下院里进来几个身影,姚倌儿用指尖轻轻挑开帘幔一角,一眼看罢,眉间一颤,瞬又平复。
这样细微的举动,却逃不过赵容基的眼。
“怎么?”
“没什么,”姚倌儿摇摇头,“王爷可知这几位公子的来历?”
赵容基也掀起一角,打量着院中月下与妻妹共坐一桌把酒言欢的少年。
“宛海镖行陈常臻,城东林府林烨,你都见过。这另一位……倒是眼生。”
“是么。”姚倌儿又抿一口,装作浑不在意,“陈镖头人脉甚广,结识些新朋友,倒也是常事。”
赵容基探过身,在他脸颊轻抚:“怎么,姚倌儿看厌了我这把老骨头,想另寻新欢?”
“王爷今日怎生这样爱说笑话?”
赵容基不罢休:“你倒是说说,我老,还是不老?”
姚倌儿拿起江南王的酒杯,握在指尖,看进他眼里:“廉颇老矣尚能饭,王爷四十而不惑,正是壮志满怀,叱咤风云之时,怎生谈起老来?”
赵容基便松开手,笑了:“姚倌儿啊姚倌儿,你这张嘴每每说的本王心里跟沾了蜜似的,更是舍不得走了。”
“王爷欢心,便是姚倌儿之幸。”
“本王巴不得日日见你,日日欢心。”
姚倌儿目光一转,轻笑:“巧言令色,鲜矣仁。”
赵容基半眯着眼睛盯着他看,犹如打量一件新得来的珍宝:“本王阅佳人无数,也就只有你敢这般跟本王说话。”
姚倌儿款款站起身,微微一礼:“小人恃宠若娇,出言不逊,请王爷责罚。”
赵容基伸出手,一把将他拉进怀中,抚摸他轮廓柔和的面颊:“本王只愿把你捧在手心里,哪舍得责罚?”
姚倌儿一笑,站起来拉着他往卧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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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姐姐,师父他惦记着你,你得空多去走走。”林烨抓着酒壶猛灌。
常臻一把夺下来,“哪有你这么喝的?”
林烨睨他一眼:“陈少侠,你怎么越来越唠叨?像极了年过半百的婆子。”
常臻气滞,将酒壶拿远些,摇头叹气:“谁跟你待久了,都会被你气的未老先衰。菩萨保佑,莫叫我早生华发来。”
杜淳之眯着一双桃花眼,在两人身上打几个转,翘了唇,笑得神神秘秘。她转向白麟,道:“白公子,这荔枝酒,乃是新季的荔枝,经发酵一月所酿,别处买不到,游子滩和泓州不产荔枝,更是无可寻。若是喜欢,一会儿再给你捎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