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麟往草地上一倒:“怎么跟做贼似的。”
香丫头望着天上被灯火染红的云霞,笑道:“俊哥儿你真坏,那小贩回得家去,不知得被他婆子数落多久。”
“我这是真材实料,绝不掺假。”
“瞧他瞪你那模样,要是眼睛能当剑使,你早成米筛子了。”
她拿出那个最大的娃娃来,对着光细看,“可否都送给我?”
白麟笑道,“自然都是给你的。我要娃娃来做什么。”
女孩子的声音一瞬间低了下去,“这样……我可以看着它们,想起你。”
白麟一怔,看向她的光洁侧脸。她唇角犹自带着一抹微笑,眼神却暗淡了下来。
“慕姐姐告诉你们了……”
“嗯。”女孩子垂着双眼,点点头,“你真的不回来了么?”
“……我说不好。”
香姑娘在衣襟里掏出个香包,递给他:“这个送给你。我带着它去求了菩萨,但愿……能保你平安。”
白麟坐起身接过来,怔怔看着她:“香姑娘……”
她在他的目光中静穆,忽粲然一笑,“就像卫丫头这几日总叨叨的,有缘千里来相会。若真是如此,我们定会再见。”
白麟握紧香包,温言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我便信了。”
“香姑娘……”白麟不知如何安慰,敛眉沉思片刻,直言道:“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一身浮萍,漂泊不定,不愿耽误你,更不愿拖累你。”
“我明白。”
“我会想办法……想办法补偿。”
她轻笑,“你又不欠我什么。”
“我欠你一份情。”
香姑娘心头闷痛,但依旧强颜欢笑:“我从未说出口,你也从未给过我承诺,咱们两不相欠。”
她握着人偶,用双手将它捂热,人偶用一身温热回应着她心中苦痛,聊以慰藉。她仰起头,望向夜空中一片姹紫嫣红。那金灿灿的烟火,忽然氤氲开来,化作一片朦胧月色。
他望着她,抬起手,用温暖的指尖,拭去那滴滑下脸颊的酸楚。她回望他,还给他一个被泪光装点的微笑。
她会记得这指尖的温存,记得他与她唯一的触碰。
他与她之间,仅此而已。
五月初五,正值一年芒种。
早上还晴朗朗的,到了正午,竟下起了毛毛细雨。
常臻抄着手,靠着一棵老榕树静候,望着头顶那片阴沉沉的天际,出神。
当日戏院偶遇的少年,竟是沐颜斋的活计,现在竟又将共同出行,真是阴差阳错。
沐颜斋门前,李慕然撑着油纸伞,遮住白麟,仔细交代着,吩咐着,不时抬起衣袖,擦拭眼角。卫丫头站在一旁,眼底也含着泪。
香姑娘背靠着潮湿砖墙,低着头,额前长发垂下,挡住了脸,看不见表情。
白麟踯躅一阵,还是走上前去,低声唤:“香姑娘……”
她撇开脸,不做声。
“我、我走了……”
香姑娘双肩微颤,“保重。”声音带着哭腔,说完两个字,扭头跑回店里。
白麟低叹一声,对门口二位深深施礼,从依依不舍的李慕然手里接过包袱,与陈常臻并肩离去。
常臻看看他的神色,道:“此番或要行一月多,白兄弟莫要怪罪。”
白麟抬起眼,淡淡一笑:“陈兄弟客气了。在下此生还未有机缘游山赏水,此番同行,定能增益见闻,何谈怪罪。”
常臻惊奇于白麟谈吐不凡:“白兄弟竟是读过书的。”
“叫我白麟就好。家父教过几年私塾,跟着学过一些。”
“何不考取功名?”
“白麟才疏学浅,不堪大任,或可学家父做几日私塾先生,教教孩童,贴补家用足矣。”
常臻笑他谦虚,二人闲聊着,见雨势渐猛,便一路小跑返回镖行。
镖师们正在打点装箱,梅雨天气已至,车上货物不论怕不怕水,都要裹上两层干草及十层油布,隔水防霉。
常臻吩咐于励给白麟安排一匹温顺些的马,自己来到后院马厩,牵出逐月。
马儿抖动鬃毛,甩去薄薄一层雨水,顺从的低下优美脖颈,由他慢慢梳理。
突然有个童仆样的少年风风火火冲进来,递给他一纸信笺。还没等问个究竟,就风风火火跑了。
常臻打开一看,信笺上寥寥数字:叙仙台,要事商讨。煜上。
他盯着那张沾了雨滴的薄笺,心中疑惑,不知林烨那闷葫芦大哥,能有什么要事找自己商讨?
第十四章:在地愿结连理枝
“徐明。”赵诚基从书简里抬起头来。
“奴才在。”
“皇后在何处?”
徐公公尖细着嗓子:“皇上您忘了,今儿是女儿节,皇后照例带领皇贵妃和贵妃去太庙,给慧明皇后上香祈福。”
“启儿今日如何?”
“太子……太子依旧如昨。”
皇帝叹一口气,“只怪朕这为父的疏忽大意。回头给他母亲备些益补药膳。这阵子日日陪伴启儿,还要操办拜谒之事,真是难为她了。”
“是。奴才这就去吩咐。”
“朕去御花园走走,清净清净,不必跟着。”
“是。”徐公公弓着腰,退了出去。
皇帝站起身,捶捶酸疼的腰背,走出书房。说是去御花园,走到一半却改了主意。他朝四下里看看,见阒静无人,放下心来,拐进西二长街,直往尽头走去。
赵诚基后宫嫔妃较前朝皇帝要少的多。为图方便,皇后及高等嫔妃皆居于东六宫,不得宠的则住在西六宫。
这西二长街常年寂静冷清,此时日头西沉,更是人迹罕至。尽管如此,皇帝还是走两步一回头,生怕被人看见。
长街尽头,一间窄院。
“主子,皇上又遣人送了生辰礼来。”陪嫁丫鬟宝笙兴致勃勃捧着一个暗色小盒。
“这么些年了,他还记得。真是难为他了。”
说话人端坐几前,正做着女红。一袭鹅黄素衫,长发随意挽起,只配一只翡翠长簪,两个翠玉耳环。
“主子,打开看看吧。”
郑婕妤笑笑:“你怎生比我还心急。”
宝笙也不拘礼,“皇上知道主子喜欢摆弄首饰,每年送来的都是不哗众取宠的简单式样,却都是珍贵东西。”说着拆了外封,“呀,今年是斛珠子的套件。”
“收着便是,我这套翡翠戴着合适的很,不必换了。”
正说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闯了进来,紧张兮兮地关上门,长出一口气。
屋里的二人愣愣盯着来人,惊愕间做不得声。
郑婕妤猛然从椅子上弹起来,手中锦绫掉在地上:“皇、皇上!”
宝笙虽也震惊,倒也没忘做下人的本分,识趣退远。
赵诚基靠在门上,呆呆打量着面前女子。
十年了。
她依旧是这般靡颜腻理,仪态万方。
郑婕妤定定神,抬手抚上侧脸:“皇上,你这样盯着臣妾,莫非臣妾已经老得……入不得眼了?”
赵诚基听见熟悉的温软语调,如闻绕梁余音,心醉神迷,回味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迟疑着走到她面前,哑声唤道:“秋秋……”
直到皇上走进光线里,郑婕妤才看清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只是那张脸已经老态龙钟,虚胖肿胀,早已不复十年前的堂堂相貌。她鼻尖不由得一酸,竟要落下泪来,使劲忍住了,对他微笑。
他在椅上坐下,伸手将她揽在膝头,捧起她的脸端详。上上下下,仔仔细细,一个角落也不落下。流年似遗忘了这偏僻的院落,堪堪越过,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郑婕妤见他似瞧得痴了,略微羞赧地垂下眼:“皇上,今日怎么过来了?”
赵诚基握住她的手,缓缓摩挲:“你的生辰,朕从不曾忘记。”
“皇上年年都遣人送贺礼给臣妾,今日又何必亲自来。”
他稍一愣:“怎么,你不愿见朕?”
“皇上不来,自有皇上的道理,今个突然来了,岂不是破了规矩?”
赵诚基放下心来,依旧紧盯着她:“朕只想看看你,不作久留。”
“臣妾这里没有皇上喜爱的碧螺春,只有一壶粗茶,皇上凑合喝两口吧。”郑婕妤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起身倒来一杯半凉的茶。
“这小院……”赵诚基想起进院时那满目的残花败柳,摇头一叹,“真是委屈你了。”
郑婕妤将茶递给他,笑意清浅:“此地清幽,最适合臣妾的性子,说不上委屈。”
“你似是瘦了些,是不是饭食也不好?”
“臣妾向来食的清淡。”
她一句轻描带写,可谁又知晓,端给罪臣之女的除了青菜豆腐,就是糙米梁糠。宝笙间或取出郑婕妤为数不多的珠宝,塞给膳房厨子,桌上才能出现几天鱼肉。
赵诚基端着茶,却也不喝,只道:“千万要注意身子。”
郑婕妤点点头:“皇上也是。”
千言万语堵在赵诚基胸口,说出口的却净是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十载流年,想必在二人中间,堆起了崇山峻岭,再也翻越不过,更别说那些年结下的愁与怨。留下的,唯有两心茫茫,相顾无言。
郑婕妤闭闭眼:“皇上,回吧。”
“秋秋!”赵诚基一惊,急忙放下杯子,想将她拉入怀中,手刚伸出去便被躲了开去,“朕……再等等。”
郑婕妤一摇头:“若被旁人看见,要生闲话。”
赵诚基心中五味杂陈,默然瞧她半晌,颓然叹道:“朕终是亏欠你许多。”
郑婕妤神色一变,突然拎起裙裾跪了下去:“皇上说的哪里话,皇上九五之尊,天子之身,一言九鼎,天下为重,臣妾一介女儿身,能以身相许,已是毕生福分,何谈亏欠?”
赵诚基越听心中越难过,弯下身拉住她的双手:“朕亏欠你爹,让他白白送了性命,也牵连到你。更亏欠绍榕那孩子,刚刚二十出头,最好的年华,竟……”一声长叹。
郑婕妤目光笃定,语气坚决:“爹一生不辞辛瘁,励精图治,为大铭而死,必是死而无憾。至于绍榕,他很好,虽人在宛海,但臣妾暗中照应着,还请皇上放心。”
“甚好,甚好。”赵诚基接连点头,末了一哂,“秋秋啊,朕老了。朕这个皇帝当的又糊涂又懦弱,后人只怕……要指着鼻子骂朕无能。”
郑婕妤反握住他的手,温言道:“皇帝只是过于慈悲心善,并非无能。”
赵诚基却微微摆首:“朕如今被丞相牵着鼻子走,躲也躲不掉,跑也跑不开,无能的很呐。”
“丞相乃群臣之首,能与他达成共识,便是与众臣达成共识,更是与天下达成共识。如此执政,也未尝不可。”
赵诚基不置可否一笑:“朕如今没了爱妃,又折了太子。朕真是造孽啊。”
郑婕妤垂眼斟酌片刻,道:“皇上,容臣妾直言。诸皇子年幼,若皇上愿意,可择取年岁相当的亲王之子,宣进宫观察数月,则其德贤兼备者立为太子。太子一日不立,朝中一日不稳。”
“这道理朕明白,只是……”皇帝欲言又止,终究不愿多说,只笑了笑,“秋秋,你足不出户,却能观天下,可惜本朝没有女官的先例,否则朕定给你讨个官做,比那些迂腐又啰嗦的老头子管用多了。”
郑婕妤也一笑:“皇上真是折煞臣妾了。”
二人相视半晌,她又道一遍:“皇上,回吧。”
赵诚基没有再坚持,眼中流连着不舍,慢慢点头。行至门口,他在明媚日光中转过头来,苍老的面上带着欣慰笑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郑婕妤微微一福:“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皇上慢走。”
良久。
她呆呆的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像绘在泛黄画卷上的一株浅黄桂花,默默散着幽香,绽放到地老天荒。
院中一棵细瘦梧桐,疏于打理,叶枯了大半。两只雀儿立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叽叽喳喳唱着。
连雀儿都能如此相伴,你我却再也不能比翼双飞。
微风习来,彻底吹凉了那壶茶。
宝笙在旁静静瞧了半天,低声唤:“主子?”
“嗯。”郑婕妤回过神,揉揉额角,“给我研墨,我给绍榕去封书信。”
初春时候,林烨在浅草院栽下的葡萄藤,吸足了盛夏的日头,枝繁叶茂,攀满了竹架。层层叠叠的叶片下,两三只蝉,鸣唱着夏日的歌谣,暂时忘却秋冬的烦恼。
小棠在葡萄架下支了张桌子,杜绍榕坐在桌旁写写画画,听着她有上句没下句的闲聊。
“公子,今儿又画葡萄藤?你都画了好几日了。”
“你日日给它浇水施肥,它日日都是不同样貌。”
“可是……还没有结果子,你怎么画上了?”
杜绍榕原本心不在焉,低头一看,纸上赫然画着几颗紫溜溜的葡萄。赶忙抬头找,可那片郁郁葱葱里,除了叶子,还是叶子……
他心里一尴尬,想找个理由敷衍过去,却见她俏脸上满是认真,便灵光一闪,摆出副说书先生的口吻:“大文豪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写道:‘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
女孩子眉开眼笑:“葡萄在公子心里,葡萄复跃于纸上。”
杜绍榕忙忙不迭点头。
女孩子道:“想来这话也没错。烨哥哥前天画了一幅武松打虎,昨个又画了一张漠上鹰鹫,画的像模像样,可他又不曾见过。”
杜绍榕拿笔杆敲敲宣纸,“我这是消遣,他那是练功。”
“啊?”小棠瞪圆眼睛,“龙虎拳?鹰爪功?那也不是画出来就会了呀”
他大笑:“我教他的功夫原本就叫丹青指,需手指、腕力和心神灵活共用,才思泉涌,笔走蛇龙,指气才能灵活游走敌人血脉,控其穴道。”
女孩子趴在桌上,两手支着下颌,:“听起来玄玄乎乎的,我以为能跟常臻哥哥那般刀飞剑舞呢。”
杜绍榕笑着摇头:“林烨骨架偏细,舞刀弄枪,偶有不慎,会伤及自身。不如教他防身又益气的功夫,他又不是江湖人物,用不着天天打架。”看看她脸颊上被暑气蒸出的酡红,“你日日来我这里送菜送糕点,不去淬玉斋帮忙,小心你烨哥哥说你消极怠工。”
小棠咯咯直笑,直起身子伸出一根手指,另一只手背着,学林烨踱步的模样:“陪师父说话儿,是大工。此任重大,只能交托与你。完成好了本少爷有赏。”
“赏什么?”
“谁知道呢,铁定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儿。”小棠复又坐下,“说起物件儿,前几日女儿节,大伙去赶闹市,看见好多新奇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