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吧,尽管骂吧,反正他不会反驳一个字,反正他早就是他们心里那个过河拆桥、以怨报德的人。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除了高扬,而高扬的心情,已经不是他能插手的了。
安炜民就算再不情愿,晚上还是要回宿舍的。因为上次被高扬撞见,几个人和起来打他是没有了,但报复行动依旧持续。那次他买了饭回来刚准备吃,旁边人一盆凉水就泼到了他床上,被子褥子几乎全部湿了。安炜民傻傻的站在那儿,已经做得如此明显,但他根本无力追究。紧接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午饭就离奇的掉了下来,撒的满地都是。
好吧,不想看见我还不容易么?太简单了。
安炜民苦笑着,被众人排挤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啊,他转身快步出门,其实心里是想哭的。恍惚间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顿时像见了瘟疫一样,逃之夭夭。
高扬一愣,他看得出安炜民脸色很不好,走进他们宿舍,一看还未清扫的饭菜和那张湿的不成样子的床,顿时明白了。高扬没说什么,而是回到自己宿舍抱来了被褥,径自给他换上。
“高扬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对他这么好?你有病啊!”
立刻有人不满,高扬铺床的手一停,说:“我已经说过了,不能保送是我自己运气不好,跟他无关。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你们到底明不明白?这种低级的小动作,也该停了。”
高扬冷冷的说完,铺好床铺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是那一晚,安炜民却没有回来睡。
赵东的办公室里,这个连级干部被他手下的一枚小兵气的吹胡子瞪眼睛。
“高扬,我跟你说了不能保送就不能保送,凭你的实力照样考得上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为什么不报名?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这儿还有报名表,你赶快一填,马上给上级送去。”
“谢谢连长,我决定了,不考军校。”
“你……”赵东被堵得没话,其实他大概也猜得出原因,但作为一个上级,说私人问题实在不合适,“高扬啊,男子汉大丈夫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不要因为一时冲动毁了自己的前程。我再给你半天时间考虑,要么报名考军校,天黑之前一定要把表交上去,要么就转士官继续留部队,我把话说明,就算没学历,你好好干一样有前途。”
“不用考虑了,我都想好了,要回地方,不会再留在部队。辜负了赵连的好意,……对不起。”
赵东上上下下把这个自己认定的人才和手下最“男人”的兵看了半天,终是叹了口气。他的执意离去,注定了将造成太多的不幸和损失。
退伍那天,安炜民只匆匆照了一张全连合影就回宿舍收拾东西——自由照相时间,没人会愿意跟他合影。高扬却恰恰相反,他知道自己受不了那种气氛也装不出那样的笑容,于是趁机离开。看着这个让自己很有归属感的部队大院,刚来时的欣喜和跃跃欲试,中间那段刻骨铭心的甜蜜和眷恋,然而到最后再看,不过只剩下一片凄凉。直到现在,他的心痛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减轻。
几乎空了的宿舍楼只有他们两个,又是隔壁,很容易就碰到了。安炜民目光闪烁,说:“高扬,我……我爸妈待会儿开车来接我,听说你也不跟大伙儿一起走,这附近又没车,要不要送你一程?”
部队准备了专门的车送队伍军人去车站,但高扬和安炜民却都选择了单人上路,默契的巧合,完全不同的原因。高扬想要一个人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有太多的回忆,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不用了,谢谢。”
简短的五个字,他们擦身而过。安炜民几乎失了全身的力气,这很可能,就是他们俩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打着背包,拎着一个大大的军用行李包,高扬抛下身后的欢声笑语,一个人走出了部队大门。转瞬而逝的时光,如果没有那些转折点,怕是也没办法让人再记住了。
偏僻的乡间小路,走着走着就有些受不了。一同走过的情景历历在目,再来一回,根本就是往愈合不了的伤口上再来一刀。突然间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过,高扬本能的停下脚步,接着又装作没事继续往前走,没看清牌子,却猜得到里面的人。
哎……其实直到现在,他还云里雾里的。
“你的记号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嘿嘿,不告诉你。”
“切……有什么嘛那么保密……”
高扬勾起嘴角,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刻,就好了。
他曾经洒脱的说过只要争取了,管他结果是什么。但如今看来,他怎么可能不在乎结果呢?人总是贪心的,有了一分一秒,就奢望起一生一世。
那段爱情太美了,美得让人……没办法舍弃。然而爱情就是这样,谁主动,谁便先输了。于是高扬决定以后再也不做主动的那个,但问题是,还会有以后吗?
第一次玩儿了命的喜欢一个人,杀了他也想不到会是今天这种结果。他曾自问安炜民究竟有多喜欢他,但始终没有答案。此去经年,又会有哪个人能像他这样,让自己紧紧抱在怀里,认真的唱着歌?
“小炜,你一直往后看看什么呢?”
“噢,没什么,隔壁宿舍的一个战友罢了……”
12. 不是沉沦
托着一身疲惫回到家,等待着他的是意料中妈妈准备的一桌饭菜和爸爸严肃的脸,高扬这才发现,他还没做好面对父母的准备。
“爸,妈,我回来了。”
“回来了?哎呀怎么瘦了这么多?人也黑了,不过倒是高了不少,快把行礼放屋里去。你爸爸也真是,我要去接他偏不。快快快,饭刚做好就等着你呢,把手一洗赶紧过来吃。”
高妈妈一如天下所有的母亲,把自家儿子心疼的看来看去,就差抱上去亲几口了。
“接什么接?这么大的人了回个家还能迷路啊!”
高爸爸一向家教很严,再加上对高扬没考军校的事颇为不满,一进门就没给他好脸色。
高扬笑容一僵,高妈妈立刻白了丈夫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再看向儿子,脸上立刻又堆起了花。“行了行了,赶快洗手吃饭,一路上饿坏了吧。”
三人围桌坐好,高妈妈一个劲儿给高扬夹菜,碗里都堆起了小山,高爸爸却仍旧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等到吃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下筷子,问出了准备已久的问题。
“高扬,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高扬一愣,也放下碗筷,“我……过两天出去找工作吧。”
“找工作?”高爸爸不以为意,“现在研究生找工作都难,你一个高中毕业的文凭,能找上什么工作?给人家端盘打扫卫生?还是去工地干体力活?还是凭着你当过兵给人看大门当保安?”
顿时,高扬的脸色暗了下来,甚至是无地自容。他知道他的肆意妄为让父亲很不满,可是,他实在别无选择。
“爸,我会出去多跑跑,尽量找个合适的,您不用担心,也不用管我了。”
“哼,出去跑,最近严打抓的就是你们这一帮子无业游民,你是觉得我跟你妈的老脸丢的还不够?现在不是你说我不管你,是我根本就不想管你,也管不上你!说句难听话,等我跟你妈两腿一蹬,你能给我们老两口准备两口棺材,我就心满意足了!”
“哎哎哎老头子,你这是怎么说话呢?!”高妈妈立刻不满意了,“儿子当兵在部队从来没回过一次家,受了多少苦,这刚一进门就听你在这儿说胡话,有你这样的亲爹吗?”
“妈……”高扬拉拉她的袖子,不想因为自己的问题又让父母闹起来,“爸,你的意思我知道……”
“行了行了!”
高爸爸一拍桌子站起来,“我跟你妈都老了,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上,你好自为之吧。”
高爸爸带着薄怒回了卧室,高妈妈也吃不下了,转而拉起儿子的手,一脸的无奈,“高扬啊,你也别怪你爸,这年头工作难找,没个文凭怎么行呢?考大学你不考,非要去部队,去部队就去部队吧,我们就心心念念盼你能考上军校,以后当个军官,这辈子也稳定了。可你是偏偏,哎……也难怪你爸发脾气,”
“妈,”高扬打断母亲的话,他不想再提有关军校的任何事,那些,都已经成为了禁忌,“我都二十多了,生活独立肯定没问题,这事儿我知道你和我爸心里都不痛快,但既然发生了,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提了。总之我答应你,我以后肯定会过得好好的。”
父母之心,不过是想让儿女过上更好的生活,高扬懂的。只是说起来容易,要做到却难啊。饭后,高妈妈回卧室劝丈夫,高扬去自己久违的房间里收拾东西,当年带走的,今天一并带回来,一样不多一样不少,在部队的日子就像是场梦,太不真实。
把一切都收拾停当,高扬像泄了气的皮球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忘了是哪个不靠谱儿的人曾说过但凡初恋都不会有好结果,如今,高扬把这当做至理名言。一年多的相处,四百个日日夜夜,不长吧,但也不算短了。可是,那段恋情竟没有留下任何凭证。没有合影,没有互赠的礼物,没有古老的鸿雁传书,也没有现代的浓情短信,总之能代表他与自己关系的,什么都没有。
唯有承诺,还是破败不堪的。
在外人面前,高扬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才敢说句心里的话:他真的放不下,一点儿也放不下。他爱安炜民,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停止过,没有了安炜民的生活,整个人形同枯槁,不知该怎么继续。手搭上左边胸口,心里好痛。被自己最亲近最相信的人狠狠地捅一刀,能不痛吗?可惜那一刀不致命啊,还要让他苟延残喘,去过那些暗无天日的煎熬生活……
高扬你太没出息了。他对自己这么说,苦笑泛了上来。他心里清楚,应该重整旗鼓重新做人,但嘴上说得好好的,心里也布置下了恢复的计划,却从未实践过。
要他把安炜民从脑子里挖出来,他做不到。即使是痛苦的,他也要永远记得这个人。
于是,即使明知道会惹父母不高兴,他还是选择了随心的颓废。
找工作绝非易事啊!
在家里闷了半个月,再次出来重见天日,这就是脑中浮现出的第一句话。父亲说的没错,人才市场、各大公司企业的招聘会上,本科生研究生捧着厚厚的色彩缤纷的简历却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他呢?真是没有人比他更惨了。
他的简历只有薄薄的两页纸,自己很少,也没什么重点。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他这样的身份确实比较适合保安之类的工作,但如果真是那样,估计他爸爸就要被气死了。
忙忙碌碌几天没有任何结果,回到家里对找工作的进展也是闭口不提,但情况如何,父母也都心照不宣。所以高扬越来越不想回家,总觉得本来和和美美的家庭就是因为自己才弄得终日愁云惨淡,爸妈自从自己回来很快便老了许多。他在中学学习不错,是父母骄傲的儿子,无论家里还是学校都对他倾注了很大的希望,没想到,他今天居然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境。
到底还是受不了那种压抑的气氛,一天奔波后,高扬拎着文件夹在夜色中的小巷晃晃悠悠,却没有一点儿要回家的意思。走到街角,在一家大排档里坐下,随手把文件夹放在桌上。
“老板,来碗油泼面。”
店里只坐了一半的客人,高扬也没心思去管旁人,开始想自己的事,想了半天才发现,他的面还没上。“老板,我的面怎么还没好?要了很久了。”
“唉唉,马上来马上来!”店老板应着,眼神却有些慌。端着碗面走出来,路过一张坐了四个人的桌子,突然停下来,颇为害怕的看了看。那桌上的人抬眼一瞥店老板,店老板一个激灵,连忙把手里的碗放下,然后冲着高扬说:“你的面马上好,麻烦再等等。”
高扬扭头扫了那张桌子一眼,立刻明白了。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来的时候那里并没有人,现在四个人都吃了上,自己这儿还空着。把那几个人打量一遍,从那颇为张扬的打扮就能看出,他们绝非异类。高扬的目光很犀利,且并不友好。如剑一般投射过去,任谁都能感受到。那四个人也不吃了,齐刷刷的回头看他,就这么明争暗斗,终于有一个人走过来,吊儿郎当的模样。
“哥们,你要是得了落枕就尽快回家治,可劲儿往我们那儿看是什么意思?”
“哼,”高扬冷哼一声,“一碗面也这么计较,看来你们就值这个价了。”
“你他妈说什么?!”
高扬话音一落,那边三个也不愿意了,立刻凑过来形成合围之势。
“你他妈再说一遍试试!知不知道我们是混哪儿的?”
“我管你是混哪儿的?要吃就过去吃,要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一则看不惯他们,二来自己心情也不好,高扬顿时火大了,即使打一架又怎么样!
“他妈的我们兄弟今天不废了你是不行了!”
四个人默契非常,抄起手边的啤酒瓶和凳子就往高扬身上招呼过来,店老板一看傻了眼,想劝又不敢劝,只能心疼的算着今天又要赔多少钱。
谁知高扬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稳如泰山,只用单手抓住其中的一个,干脆把他当肉垫去对付其他三个,灵活的动作恰到好处,让他同伙手上的家伙们都招呼到了那个替罪羊身上。最后,高扬死死扣住那人的手腕,反手一折,“咔”的一声,手臂断了,哭爹喊娘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
高扬顺手一推,那三人接住难友,虽不敢再上前,但仍要完成逃跑前的最后一个步骤——“他妈的有种你就在这儿等着,看我们大哥来了打不死你!”
看着相互搀扶屁颠儿逃跑的四个人,高扬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等又怎么样?我还怕你不来呢!意气上头的高扬也顾不得许多,就算是借此机会发泄近来心中的不满吧。突然意识到周围狼籍了不少,再看那个有些懦弱的店老板,高扬掏出钱包翻了翻,走过去递给他二百块钱。
“不好意思砸了你的东西,待会儿他们再来,我们肯定换地方。”
店老板犹犹豫豫的接住,不禁多看了高扬两眼,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打架后赔偿无辜损失的人,一时多了些好感,忍不住劝道:“年轻人,别跟那帮混混一般见识,他们有靠山的,不好惹啊。”
“呵,”高扬不在意的一笑,“谢谢了,我一向不惹事儿,但要真惹了,也从来没怕过事儿。”
店老板看着这个内敛自信而从容大方的青年,张张嘴,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那四个人还真就没说谎,高扬没等多久,就有人跟他们来了。来的这个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哥,无论从穿着还是气派上都讲究了许多,乍眼一看颇有气度,倒不像个混黑道的。狗仗人势,四人在大哥身后一字排开,气焰颇高。被高扬折断手臂的那个也已经把胳膊吊了起来。
“大哥,就是那小子!”
其中一个一指高扬,大哥停下脚步打量一番。接着走到高扬跟前,高扬却依旧坐着没动。
那位大哥又把高扬看了一遍,哂笑道:“斯文人?”随即伸手过去,尽显礼貌和友好。
可是高扬却视而不见,那只手尴尬的垂在空中,进不是,退也不是。这下小弟们可不愿意了,争着要给自家大哥挽回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