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炜民半低着头，掩饰不住的期期艾艾的语气让高扬一阵阵心痛，他在想什么、担心什么，高扬一清二楚。

“小炜……”高扬突然握住他的手，“你不要担心，我会……先考虑你的意思。”

安炜民一惊，他真的会先考虑自己？他真的……对自己这么好……

“我……我哪有什么意思啊，当然怎么样对你的前途好就怎么来了，我……无所谓的。”

“可是，可是……”高扬一着急，心里无数的话却都卡壳了。

“高扬，”突然，安炜民抬起头打断他，那坚定的表情好像已经做好了决定。

“高扬，我能跟你在一起这么久，已经很奢望，很幸福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要考虑其他的，我……怕你会后悔的。”

“小炜，我……”这回，高扬干脆两只手把安炜民的手掌握了起来，放在自己的嘴边。安炜民注视着他颇为激动的目光，突然觉得，其实是自己亏欠了他的。于是，他把手从那已经微湿的宽大手掌里抽了出来，站起来，俯视着此刻心神不定的高扬。

“你真的会后悔的，我不想这样，我不想成为……伤害你的那个.不要再考虑我了，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安心的。”

说完，安炜民跑掉了，高扬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训练场上，高扬第一次感觉到浑身无力，心里好不容易补上来的那块缺竟然又开始疼痛，人生在世，最难的，莫过于求一个两全吧。

10. 煎熬的终点

自从那次以后，两个人再在一起就总觉得心里隔了什么，很不自在。安炜民整天都闷闷不乐，却又要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高扬仍然犹疑未决，每次找安炜民出来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却总是无功而返。他似乎不想提这个问题，但避而不谈，并不是高扬的风格。

“小炜，退伍以后你准备怎么办？”聚少离多，他们但凡有机会单独相处就一定会做些开心的事，但无奈做决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即使不想，也非谈不可了。

“我啊，不知道呢……”拉着高扬的手，轻轻的甩着，说着漫不经心的话，好像那些事根本与自己无关。

“那你家里呢？他们想要你做什么？”心知他大多数时候都无法自己做决定，高扬更担心了，他们的未来，不仅是把两个人搞定就没问题了，安炜民的家人，或许是更大的障碍。

安炜民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些忧伤和无可奈何，“不知道，最近都没有联系，也不想联系。”明显是破罐子破摔，高扬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正想劝他，没想到他竟不耐烦的松开手，“好了，我得走了，有时间再说吧，你就别管我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呢！”高扬气急，可这句语气颇为激动的话还没说完，安炜民就丝毫不顾他转过身走了，背影竟有几分沉重和寥落。高扬顿时皱起眉头，最近他总是这样，话说不到两句就走，好像故意躲着自己，心里再有事也不说。这样下去，会很糟糕。

这是高扬的直觉，他也凭着直觉追上去，不能再允许他这样莫名的跑掉。安炜民被拉过来的时候明显吓了一跳，愣愣的看着高扬急躁的眼睛，想说什么，却最终低下头，一如他一贯的逃避态度。

高扬深吸一口气，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得不到安炜民完全的信任，让他动不动就选择逃避；为什么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换回安炜民以前那张天真的笑脸。

“小炜，把头抬起来看着我，”高扬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冲动，“只要你有一点儿不愿意，我就不会那么做。那个军校上不上我真的不在乎，我在乎的……”高扬顿了顿，“是你啊……前途确实很重要，但是如果我的前途里没有你，我……没办法想象，你明不明白？”

安炜民不说话了，他注视着高扬的眼睛，然后很快又把目光移向别处，那目光里有感动，也有自责。面对高扬如此的付出，他并不觉得踏实，反而深深地愧疚。他总觉得高扬对他那样的好，他没理由承受，也承受不起。

“你说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我答应你，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会办到，也绝对不会后悔。”高扬紧握着安炜民的肩膀，大概是因为激动，手指都扣了进去。

安炜民的眼神黯淡下来，他不喜欢高扬用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逼他，虽然他知道是自己给高扬造成了困扰，但他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却也更不能因为自己去影响高扬的决定。可是高扬说的那些话，真的让他很安慰，很窝心。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肯对他好，那一定就是高扬。但无奈啊，他没有好运气，无法完完全全享受这份爱意，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未来，能持续多久。

在高扬的期待中，安炜民突然紧紧上去抱住了他，整个人都在发抖，颇有种穷途末路的悲凉。

“小炜，你怎么了？”高扬愣了，低头看他，却只见他把头埋得严严实实，身体轻颤。

“小炜，别这样，你说话啊！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

安炜民依旧没有回应，过了一阵，才呜咽着出声，可来来回回都是那两个字：不行，不行……

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为我付出的太多太重，虽然你觉得是理所应当，可我做不到。没办法给你一个将来，我凭什么奢求你的现在？

高扬有时候会冲动，认定了目标就头也不回的努力，但他不是，说他想得太多也好，说他瞻前顾后也好，总之，他没办法像高扬那样，把一切都不看在眼里。

晚上，战友们都睡下了，高扬却很清醒。他记得安炜民的每一个表情，记得他抱住自己时身体的温度，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还有他最后笃定的那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就心满意足了。

安炜民似乎变了，一直心事重重，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即使是跟高扬在一起，好像也成了一种负担。高扬不是看不出来，实在是对他没办法。于是他期待起时间的力量，开始自我安慰，或者过几天就好了也说不定？但无论如何他都坚信，只要自己在他身边，一如既往的爱他，天大的问题也可以解决。

也正是在这时候，高扬向连里提交了保送高级军校的申请，这也只不过是个形式。几乎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这次的保送名额非高扬莫属。连里给了承诺，战友们也开始议论，纯粹的羡慕，没有任何人不服，因为在这一伐战士里面，高扬确实是最优秀、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真正优秀的人，最重要的一点莫过于有自知之明，高扬就是这样的。他深知自己到底只是一个小兵，虽然有很多同级战友没有的荣誉，但进入了更高的层次里一次都是零。他也知道连里各个领导的青睐和照顾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能做的，只能是干出一番事业后回报他们。否则，单凭他跟安炜民这种人尽皆知的关系，他也无法在部队混下去。

赵东说他看人很准，高扬也是这么评价自己的。同时也觉得庆幸——遇上个好领导，比自己多加十倍的努力更重要。

虽然正式的通知没出来，但这已经是既定事实。大家私底下纷纷恭喜高扬，有让他请客的，有让他今后多加照顾的，更有甚至连“团座”“师座”这种称呼都用上了。而高扬不过都是笑着回应，说几句客套话便罢，他并非不能融入到大家的兴奋中，只不过是有人更让他担心罢了。

知道消息后的安炜民还像以前一样，淡笑着恭喜他，但却绝口不提以后的事情，话也少了很多。好像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然后他们就……各走各的路，再次相见，也不知会是何时。

“上了军校之后每天都给你写信。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给你打电话，每一个假期我都会来看你，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你相信我，好不好？”

这是高扬给安炜民的承诺，而最后一句话也透漏了他的不安，他最怕的不是不能坚持下去，而是对方的不信任。如果连信任都没有了，那么即使天天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

“我当然相信你，这个世界上，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但是，我却不相信我自己啊……

“高扬我问你，你是一个记仇的人吗？”

高扬愣了，“不知道。只不过从小到大，还没有什么仇能让我记到现在。”

“好吧……”安炜民结束掉这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开始算他们还有多少日子能像这样相守在一起。他想高扬也一定在算，但他更清楚的是，自己的答案一定会比高扬算的结果少一些。

谁都没有说出来，但都在一天天的证明自己的结果。

事实表明，高杨输了。他猜中了那个开始，却猜不到结局。

最后的保送名单下来了，不是高扬，也不是任何一个有可能竞争到的人，而是……安炜民。

赵东对此一脸无奈，给高扬一句“不好意思”就没有下文，其实他是觉得自己丢人丢到家了。但高扬在意的不是这个，他听到结果后浑身血液沸腾几乎要冲出脑顶的原因也不是这个，只是……

一定是安炜民的父母私下动作，一定是这样。于是他飞快的去找他，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最后几乎找遍了整个部队，才在训练场的角落里发现了他——那里，正是他们常常约会的地方，而安炜民，似乎也等他很久了。

此刻，两个人都很平静。周围的一切，都是从来没有过的平静。

高扬调整了呼吸，慢慢的走过去，脸上没有惊异，没有愤怒，只是仓皇。

他怕即将坐实的，是他不敢相信的结果，然而……

“是你爸爸妈妈做的，是不是？”

安炜民点了点头。

“那……你之前知不知情？”

沉默，然后……

“是，我知道。”

高扬心里一滞，好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打了上去。

“那……你反对过吗？”

这是他最想要知道的答案，他最怕的答案。

“没有。”

没有，没有……

没有。

连一点点反对都没有过，那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你早就知道今天的结果，是不是？”

“是。”

……

什么保送什么军校我不稀罕我都可以为你割舍，可是你呢？

怪不得你说我会后悔，说怕你伤害我，说怕我记仇；怪不得你一直那么反常。自作多情的以为你忧郁是因为我们的将来，可我们的将来，你早已知道的一清二楚，却一直骗我！

好吧……

这样下去会有意义吗？

训练场上静静地站着两个人，与以前同样的人，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时间，却不是同样的心境。

能问的已经都问了，高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垂下头，跟安炜民就这么平静的站了两秒钟，然后，转身离开。

笑话，他除了离开，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大夏天，身上是冷的，那是因为，心里已经凉透了。

安炜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没人能判断他跟高扬究竟谁更痛苦一些，一个是晴天霹雳，一个是默默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没有人知道前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高扬也不会知道。但事实没办法改变，他错了就是错了，他到底还是伤害了高扬，这个全世界……最爱他，对他最好的人。

11. 巫山沧海？

消息传开，安炜民立即成了“全军”公敌。士兵们大都是嫉恶如仇的热血青年，尤其跟高扬熟识的那些，在为他不平的同时，顺便把对安炜民的厌恶表达到了极致。毕竟安炜民不只是靠走后门抢了别人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跟高扬的关系。可想而知，明目张胆被排挤的日子，安炜民过的有多难熬。

高扬浑浑噩噩的过着在部队的最后一段日子，行尸走兽般混迹于众人之中，话少了许多，人也很快憔悴下来——从内心开始的颓废，往往胜过一切身体的折磨。不用想也知道，这件事发生后高扬就从未有一个晚上睡着过，可他没有采取过任何方式发泄，而是把一切默默的放在心里。这样子一个人把苦楚尽数埋葬，或者是最痛苦的事情了。

这天高扬刚从食堂回来，看到宿舍门紧锁着就觉得哪里不对。隐约听见里面有闷闷的打斗声，但无论自己如何敲门叫人都没有回应，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下更生气了，高扬一脚踹开门，但还未跨出一步，眼前的景象就把他吓住了。

扭打在一起的有十几个人，都是高扬宿舍和隔壁宿舍的。被迫停住手脚，他们愣愣的看着门口的高扬，急促起伏的胸口昭示着还未消尽的怒火，而他们拳脚相加的对象——安炜民，正缩成一团窝在角落里，鼻青脸肿。

“你们……干什么呢？”呆了几秒钟后，高扬问道。事实已经很明显了，战友们气愤难平，合伙教训安炜民给高扬出气。高扬看看安炜民把身体抱成一团的可怜样，心疼了。他当然会心疼，倾注了全部心血的人，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吗？可是事到如今，他还怎么爱？

“高扬，他这个人太混蛋了，我们这么做是实在看不过去啊……”

“就是啊，这种人不往死了打都不解气，你以前对他那么好，他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

战友们嚷嚷起来，高扬一阵头痛，心乱如麻，“好了都别说了。”

冷喝一声，骂的正起劲儿的人们闻声停下，不解的看着他，其实他们都在质疑，高扬也太能忍了，甚至从未对这件事抱怨过一个字。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是这件事……是我自己的运气问题，跟别人无关。我都能想得通，你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说完，他几步走到安炜民跟前，低下头，问：“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没，没事儿……”安炜民只顾着摇头，小声嘟囔。他感觉得到，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高扬都冷漠到了极致，自己甚至连被记恨的份儿都没有——这，就是他应得的报应，

“既然没事儿，”高扬顿了顿，“那就走吧。”努力压制下心里所有的不忍和上前抱住他的冲动，说出狠心的话。他们在那一天已经分道扬镳，从此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使有舍不得，但也只能努力适应，却没有丝毫挽回的可能。

安炜民很有自知之明的爬起来跑出去，没有抬头看高扬一眼，他不敢。可他却没有回宿舍，他知道，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高扬无力的坐下，即使什么也不说，大家也知道他的心情极度糟糕，关系好的几个兄弟一看他这样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带着刚才还没打痛快的火一起爆发出来。为首的就是毛勇——

这个性格暴躁的东北小伙子一把摔了自己的玻璃杯，操起地道而浓重的东北方言高声大骂：“他妈的三炮啥样他啥样，操！滚他妈的，就他妈一王八犊子，狗娘养的！他那是处对象啊？摆明了就是害人！我现在看着高扬的面子不动他，以后退伍了别让我看见他，要不然我见一回打一回！”

高扬本能的挑起眉毛看看他，要是以前有人敢这么说安炜民，他一定会跟他玩命儿。可是现在……自己被对方弃之不顾，还有什么资格和立场为对方出头？更何况，兄弟们也都是为了他好。然而安炜民并没有走远，加上毛勇声音很大，他听的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