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劫 下——四时江南
四时江南  发于:2012年0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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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风冷笑:“我问你,在写什么字。”

“清风两袖,清廉如水,清正端方。”

“都是清字。”林如风又灌一碗,酒坛子空了,他扔了一块碎银子到柜台上,正砸在小二怀里,“只是不知道是纪清言

的清,还是花清浅的清。”

纪清言抬起眼,目光里是从来都不曾见的寒意:“你听说什么了?”

纪清言向来光华内敛,轻易不肯示人以真,林如风就算隐隐猜到,也是这一刻才能证实,他的内里的确是个狠绝的人。

平日里的端方温润都是假的,偶尔透出来的凌厉连他内里的十分都不到,林如风暗笑,被那样的纪清言吓到的各路官员

,见到此时这个眼神,会不会尿裤子呢?

大概皇帝正是因为知道这,才敢让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探花担任钦差,治理洪水吧。

林如风思绪飞跑,纪清言眼中寒光却一刻逼过一刻。林如风没什么好瞒他,说了实话:“你中探花前一直住在花清浅府

里,谁不知道?就是七宝,都是花清浅派来跟着你的,你说,我会怎么想?”

“我们就不能只是朋友?”纪清言的目光柔和下来,却更加狡黠难测。

“御前一笑就倾倒众生的男宠,你们只是朋友,这句话说给你,你信么?”

“哼哼。”纪清言冷笑,“我跟他的关系,比你们想的要复杂的多。”

小二又送来一坛酒,林如风倒满自己的酒碗,纪清言这次不用杯子了,他也捞过来一个碗,满上。两人撞杯,几口饮尽

,林如风的语气不自觉带着柔软:“我只问你,你喜欢他么?”

纪清言笑了两声,道:“不喜欢。”

“那他喜欢你么?”

“这你该问他。”

“我以前,有个很喜欢的人。我并不知道我喜欢她,还以为我对她的感情,就像对师兄师弟们一样,是手足之情。她对

我表明心迹,我吓了一跳,关在房里想了三天,仍旧想不明白是不是也这般喜欢她,再见着她,整个人都不自在,索性

一走了之。后来我闯出些名头,才敢回去看看,她已经嫁为人妇,不早不晚,正在我回去前三个月。我见她怀着大师兄

的孩子靠在别人怀里,心里头酸楚难当,这才知道,为她苦思冥想三天正是因为太喜欢她,才郑重其事不知如何作答。

纪清言就着这个故事喝了三碗酒,见他不打算再讲下去,便问道:“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林如风没有喝多少,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他抱着酒坛子,脸贴在坛壁上,让烧红的脸凉一会儿:“我只是想告诉你,

若有一日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带他走。天涯海角,只有抓住了才不后悔。”

纪清言伸手夺过他抱着的酒坛子,给自己倒上一碗:“你喝醉了,在说胡话。”

林如风瘫在桌子上不回话,半天才听他轻声地一阵接一阵叫,纪清言没仔细听,自己喝完了这坛酒。

天底下喝酒的方式有几百种,每个人都不同。纪清言那边买醉,这边就有人对着一壶美酒皱眉头?

为什么呢?因为他觉得,这酒不烈不辣,毫无酒味。

可是人家请他喝酒,他怎么能挑人家的不是?于是火尔赤王子硬憋着舌头的阵阵抽搐,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酒液

在嗓子眼打了三个转,左右思量,看看面前人,还是一梗脖子,咽了下去。

邱含墨一脸黑线,几次想告诉火尔赤王子,不喜欢喝可以不喝的,可自己身为东道,这句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两个

人就这么强颜欢笑,喝一口酒,聊一会儿天,望一眼天花板,打算熬一会儿,结束这场错误的见面。

火尔赤王子在京城呆了已有三日,可算如鱼得水。他在御宴上一番作为,非但没有让他被避之不及,反而因为心地直率

,成为众人争相结交的对象。他这几日游走在众大臣的府邸,再好吃的美食再好喝的美酒,多了也变成鸡肋,邱含墨今

天约他出来,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实在没法推脱,谁叫那是首辅阁臣的儿子,他得罪不起的人。

火尔赤只是直率,却不是缺心眼。

可是酒席竟然会无聊成这样,实在出乎他意料。他与邱含墨对桌而坐,号称京城第一的美酒在他品来也只是香甜有余烈

性不足,席间话题也都是这几天被人咀嚼烂了的,草原风光异族习俗,还有对自己父亲和族人的美好祝愿。邱含墨几乎

场场到席,这些话题再说,真是没什么意趣。

他们坐在珍馐楼邱含墨曾经买下的那个位置,窗户下面就是熙熙攘攘的集市。邱含墨近来喜欢在这里宴客,因为来的人

大多身份不俗,所以很是把这个位置及周围装饰了一下。珍馐楼不如香格楼奢侈繁华,但这个靠窗的位置却毫不逊色香

格楼二楼的任何一间小间。

只是可惜,再好的位置,邱含墨坐下来,也忍不住走神。

那时候花清浅坐在窗边,一垂首一低眉皆是风景,风自窗口吹进,鬓间一缕未束紧的长发扫在颊上,这种风情,怎是苏

何可以比拟?他心里头苦笑,嘴上问火尔赤:“殿下这几日到京城,可曾逛过京城的夜市?”

火尔赤没回答,手指头紧紧捏着酒杯望着窗外。他一向有问必答,态度绝对的好,邱含墨以为他走神没听见,又问了一

遍,那人还是不回答。邱含墨眉间蹙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这一看,也愣住了。

说曹操,曹操到。

花清浅从一家成衣铺子出来,满脸不耐烦的表情,福伯在前头不时回头瞪他,不知说了些什么,他敷衍地应着,拿起旁

边摊子摆的风车摆弄两下,对着福伯招手。福伯叹了口气,乖乖掏钱。他拿着风车,很是开心的样子,把摊主都看呆了

火尔赤也呆了,半天,才问他:“是那个大美人么?”

邱含墨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是。”

火尔赤立刻招呼进自己的随从:“你去,把那位大人请上来……不,还是我自己去,比较郑重。”

话音刚落,人就飞一般冲出去。邱含墨这才知道,他武功原来这么好。

邱含墨讥笑一声,继续探头出去。火尔赤的速度,追上闲逛的花清浅绰绰有余,福伯把花清浅护在身后,很严厉地对他

说着什么。火尔赤一脸痴迷,只顾着对花清浅说话,可惜他的随从跟在身后,只怕他再温柔,也很唬人。花清浅拍拍福

伯的肩膀,叫福伯退下,跟火尔赤说了几句话,顺着他的手臂抬头看向珍馐楼上那一扇窗户。阳光太过强烈,耀得他睁

不开眼,他手搭凉棚,眯着眼睛,邱含墨用力捏着右手,对他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花清浅动作微顿,低头想了想,对

火尔赤点了点头。

火尔赤心满意足把人带上楼,满桌的饭菜酒水果真都成了珍馐,哪怕啃桌子角都能啃出蜜糖味。花清浅手里头拿着风车

,一步跨进来,对邱含墨打了个招呼:“邱兄。”

邱含墨受宠若惊,忙站起身道:“清浅,你肯赏脸可真好。”

花清浅很自然地坐在椅子上,嘴角挑起算是一笑:“王子盛情,实在难却。”

言下,却是告诉邱含墨,不是给你面子。

火尔赤一见他坐下,左蹦右蹦不知道该坐哪里。坐他对面,可以看到美人的正脸,但是坐他侧面,美人的香气便充满肺

腑。他想来想去,地板都快被磨出一个洞,花清浅终于看不下去,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说:“王子不要站着,坐下说话

吧。”

火尔赤红着脸坐了,花清浅转头对一直跟在身后的福伯说:“福伯回去吧,我等一会儿自己回去。”

福伯一进门就死瞪着邱含墨,恨不得拿目光捅他几百个窟窿,这时候听花清浅这么说,急了:“少爷!”

“我这么大人了,没什么可担心的。”花清浅安抚着,“你不是还有好些东西要买?晚了可就没了。”

福伯还不想走,花清浅板起脸,楞把人赶走。邱含墨不知他是何用意,静等下文。火尔赤是个闲不住的人,福伯脚跟还

没出门,他就问:“你不是当官的么?怎么还自己出来买东西?”

花清浅无奈地笑:“不是买东西,是锻炼。福伯闲我每日呆在家里不活动,这是找借口带我活动筋骨。”

火尔赤没话找话:“你喜欢风车么?”

花清浅想了想:“我小时候很喜欢,可是爹爹不给我买,长大了能自己做主了,我就买很多。其实现在也不是很喜欢了

。”

火尔赤应了声道:“上回忘了问你名字了,我听邱公子叫你清浅……”

花清浅点头:“我姓花,名清浅,字疏影。”

火尔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竟然还有些失魂落魄的味道。邱含墨凑上来问:“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好些了么?”

“全好了,不然福伯哪敢叫我出来。”花清浅说,“劳邱兄惦记了。”

邱含墨摆摆手,示意不必介怀。火尔赤插话道:“你们很熟么?”

花清浅想了想:“一朝同僚。”

邱含墨亦是颔首。火尔赤自己嘀咕了几声,忽然抬头道:“花大人,我叫你清浅可好?”

花清浅扬着嘴角笑:“自然可以。”

这个笑容噙着光,晃得火尔赤失神。他向来直来直去,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于是道:“清浅,你真的比我们草原上最

漂亮的人还好看。”

花清浅无奈地皱起眉头:“你啊……”

“你说帮我问问家里是否还有亲戚,有结果了么?”火尔赤问。

花清浅不意他还记着,愣了一下,叹道:“王子,我不瞒你,我早就跟家里人断了联系了,也无处询问。那日在晚宴之

上不过是我的敷衍之词,还请殿下原谅。”

火尔赤预感到会是这样,听他这么一说,也没有多么吃惊,自认无福,遗憾道:“我在草原上,是出了名的木头,女孩

子们在我背后笑我,可我也没办法,我就是没法子喜欢上她们中的哪一个。好不容易,我想娶妻了,却又这样。”

花清浅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这句话,眼神瞟着,却不巧同邱含墨的目光撞到一起。邱含墨看着他,眼波里有种说不清道不

明的情绪,花清浅懒得探寻,将眼睛转了回去。火尔赤已经难过完毕,又恢复了爱玩爱说笑的性子。他一桩接一桩地讲

塞外的风景趣事,花清浅眼睛越来越亮,就像巴不得快些跑去亲眼看看一般。邱含墨知道花清浅少时有个梦想,就是游

遍名山大川,后来种种事件,他的人生轨迹从此只在这十丈宫墙之中。

有了花清浅作陪,邱含墨轻松许多,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说几句话就好。花清浅不是多话的人,听着火尔赤王子说话也

顶多是嗓子里“嗯”一声,可火尔赤王子却以为他听得认真,很是仔细给他讲。邱含墨打量花清浅,他正听火尔赤王子

将讲如何铸铁,侧脸带着些津津有味的探寻,他几乎不忍心打断。

可是他重责在身,不得不打断道:“殿下,清浅,时候不早了,咱们且回去吧。”

火尔赤这才想起来,晚上自己要去王翰林家观月纳凉。这一季节哪里有月亮好赏,不过又是一个政治拉拢的机会。他实

在烦,听见邱含墨要回去,脾气立刻冲到头顶,把酒杯一摔,叫道:“密达鲁,你去告诉王翰林,就说我身体不适,不

能去了。”

门口站着的那个异族壮汉进来应了一声,刚要出去,花清浅叫道:“英雄留步。”密达鲁回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他皱着眉对火尔赤说:“事先约好了,就要守信用。况且日后王大人知道,这笔账不是要算到我头上?”

火尔赤仔细一想,垂头丧气道:“那我以后还能看见你么?”

花清浅见他眉目不展,乐天的一个人转眼间低落下来,心里有些不忍,脱口道:“改日有时间,你可以到我家中做客,

我请你喝酒。”

火尔赤就等这句话,当下跳起来道:“好,咱们约好了,你要守信用,我明天就去!”

见他一扫刚刚的忧郁,满面红光,花清浅暗自咬碎了后槽牙。

竟然被他设了个圈套并且钻进去了!

别过火尔赤,清浅便要跟邱含墨道别。可话还没出口,邱含墨先道:“清浅,左右无事,我们一同走走吧。”

这就没什么理由推脱了,花清浅点点头,与他并肩而行。邱含墨比他略高一些,穿着暗蓝色锦缎,与花清浅站在一起,

没多久就吸引了整条街女子的目光。首辅家的公子是何等雍容气度,莫说寻常女子,就连花清浅当年也都为之心折。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花清浅再同邱含墨走在一起,那种惴惴的兴奋早已远去,只觉得如芒在背说不出的别扭。邱含墨也

体察到身边人的这种感觉,冷笑一声道:“昨儿个父亲说,纪清言敢抓敢做,很对皇上的胃口。”

花清浅万万没想到他会拿清言说事,当下也冷冷地回过去:“为民谋福,为君分忧,人臣皆为之。皇上欣喜,不过因为

清言把分内的事做好了罢了。”

言下之意,得不着皇帝的夸奖,也不过是因为没有做好本职。

邱含墨并不恼怒,接着道:“无论如何,他一个探花,这次回来,只怕会平步青云。他这一招棋下得妙,做翰林要挨多

少年才能进六部任职,他赌一把,赢了就是通途大道。”

“含墨在嫉妒么?”花清浅毫不掩饰。

“我自然不必嫉妒,你莫忘了,我掌管吏部考功司,官吏提名,都要过我的手。”邱含墨眯起眼,转头看着身边的花清

浅,“倒是清浅这般维护,为了什么?”

花清浅不答话,停下脚步,直视邱含墨的目光,眼里头波澜汹涌。邱含墨心里暗暗难过,他何时,开始用这种眼神看我

了?

他其实并不是很愿意见到花清浅,一见到他,就会想起当年,自己如何亲手推开这个人。

他高中状元,大好仕途就此展开,御宴上看到花清浅坐在自己对面,想着自己以后的几十年与这个人同朝为臣携手打拼

,就觉得有用不完的雄心壮志。可第二日朝堂上却没见花清浅的踪影,自己被封了官职的事情也不再重要,下朝见到父

亲一问,才知道清浅昨夜竟在陛下寝宫。

那时父亲鄙夷的目光,与后来所有人的都一样。美貌的少年,就算才高八斗,上了皇帝的龙床,也不过一介男宠。父亲

甚至没有抽出时间来同情惋惜,就已经放弃这个少年。邱含墨只觉得心都被掏空了,昏昏沉沉过了几日,被皇上召进宫

去。那个毁了花清浅凌云壮志的皇帝端坐在御座上,让他选,是一把匕首,还是一套正四品品官服。

选择匕首,南璟给他个痛快,让他以死来证明自己的爱情,选择正四品品官服,便要去告诉花清浅,自己从没爱过他,

自己为他如今在帝王身下承欢而不齿。

后来,邱含墨想,也许是自己,断掉了花清浅对于爱情最初的美好向往,也断掉了自己一生的快乐。他从小就是尚书的

公子,父亲的官做得越高,他的压力就越大,被一遍遍教导着要超越父亲几乎成了每日的功课。他犹豫了再三,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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