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颜但笑不语。
这一吃,林子鹏把换工作的事情都抛到脑后去了。就像他说的,偷得浮生半日闲,暂时清净一阵子,他父亲在教育部谋职,心想换工作也就换个写字台这么简单,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及时行乐,继续过自己的潇洒日子。
吃饭的时候提到陈清颜的父亲,得知他为了还债每天要从早忙到晚,苏隐常不禁叹了口气。由于话题沉重,林子鹏见气氛不对,不知情的他似知非知地缓解氛围“总会好起来的”。陈清颜会心地笑了笑。
饭毕,三个人都吃得饱饱的,苏隐常将她带来的碗端进厨房去洗,后来陈清颜也跑进去帮忙,林子鹏也不好这么干坐着,三个人一个洗洗刷刷的,桌子也很快地抹干净了。苏隐常把洗好的碗重新放回篮子里,叮咛陈清颜:“清颜,下次来可不许你再带这些了。”
陈清颜恳切地问道:“味道不好吗?”
苏隐常无奈地摇头。林子鹏忙接话:“哪里,陈姑娘你做的真好吃,特别是那道香干芹菜,入味儿!”
陈清颜娇羞道:“都是些家常菜,还是我第一次做呢。”看了看时间,夜里六点多了,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心中焦虑,起身道:“这么黑了啊。苏大哥,我该回去了。”
苏隐常道:“不坐会儿吗?对了,子鹏你今天开车来的吗?”
“是啊,我一个人开车来的。”
“清颜,你现在住在哪儿?”苏隐常问道。
“就住在以前的地方,梧桐路上。”
“你们顺路啊,天也那么黑了,你爸爸几点到家?”苏隐常问道。陈清颜回答说:“等我到家给他热一热饭菜也差不多了吧。”
“哟,那子鹏,要不你送送清颜?”苏隐常朝林子鹏使了个眼色。
“行。”林子鹏指着桌子上的烟火傻笑“本来还想把这些烟花给放了的。”
苏隐常苦脸:“你帮我带回给他吧。”
林子鹏脖子一伸:“这怎么行,会弄僵的。他好歹是个警局处长,你就当多个朋友,认真处处他人还是不错的。这点小事何必挂在心上,行了,我在从中给你们调剂调剂,啊。”
苏隐常不做态。
“那我们就先走了。陈姑娘,今晚就搭我车子回去吧。”林子鹏拍了拍大腿爽快道,站起了身子整了整衣服。
在旁不做声的陈清颜感激地点点头,提起篮子跟苏隐常告辞。
送到巷口,苏隐常喊住了林子鹏:“子鹏,清颜就麻烦你了啊!”
“客气什么,先走了,有什么事情尽管联系我。”说着拍了苏隐常的背脊。
从巷口回到家门前,苏隐常看见隔壁的梅姨拖着一个大箱子走出了门口。梅姨是个读书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朴素清爽,她也看见苏隐常了便打了声招呼:“隐常,你好。”
“梅姨,这么晚了你是?”两眼盯着那只棕色大箱子。
梅姨道:“我丈夫来接我去福建,我们准备在那儿定居了。”
“福建?没听外婆说起,怎么突然间就去了呢?”
梅姨微笑,一边接着佣人递下来的另一个箱子,边说道:“我丈夫是个生意人,也难免要跟着他跑。清颜这里我也说过了,她没说起吗?”
“清颜刚来过,回去了。”
梅姨怔了怔,又耐声道:“难怪打她家电话没人接,不过是要去趟,还有点东西要给她。”
苏隐常点点头“恩”了声。梅姨朝他笑道:“要分别了,听清颜说她去乡下了,清颜的事情你们也……你外婆真是个菩萨心肠啊。”走到苏隐常身边道:“隐常,那么多年的邻居了,挺舍不得的。有时候局势逼人,很多东西不得不放下。替我向你外婆告个别,我差不多,就走了。”
说着,一辆车子停在他两面前,梅姨告别道:“车子来了,隐常,再会了。”
苏隐常点点头:“我会的。梅姨,你保重。”
梅姨走了,还走得这么匆忙。想起林子鹏昨天说的那些话,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似的。路灯照在他脸上暗黄暗黄的,有一种要被吞噬的错觉。风是凉飕飕四面八方来的,苏隐常不禁打了个寒颤,赶紧进了屋。
第五章
两天假期过去,苏隐常回学校上班去了。
学校大门口挂着第二女子中学的白底黑字长牌。
一大早,全体教师职工开了个会议。大抵是讲近来学校财政拮据的问题。有些老师匆匆辞了职,当然也不乏苏隐常、林子鹏那种依旧站立在岗位上的老师。如今世道混乱,想找一份安定的工作不易,于是就有了竞争。女人生了孩子还是会回到社会工作,思想是在解放,但是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异的。日子不好过的坠入烟花之地,沦为流莺。也有凭着自己一身才艺做个戏子,给客人唱唱小曲儿,卖艺的、卖身的。上海这个富丽繁华的城市,哪一处又散发着铜臭味儿,叫骂声,刻薄声;哪一处又拈来一啜咸味儿,哭闹声,呜咽声。五光十色下,人各有所投。命生的好的蹲在家里做少奶奶,受宠的姨太太陆续进门,尖酸刻薄、争风吃醋的事情不是说没有,打开门吵的,关上门闹的,还有看热闹的。却不知远方的战器之门已然打开。夏季暴雨的先兆,也会打几个响雷,可至少,眼下还是风平浪静的,只是偶有厌烦的不安分在作祟。
开完会,大家又精神奕奕地继续投入到工作中去。几个老师合用一个大办公室,林子鹏和苏隐常是并排坐着的。手上的工作完成之后,苏隐常向林子鹏打听:“子鹏,你跟方宗宇是怎么认识的?以前听你说过,起因是你犯事儿对吧?”
林子鹏蹙眉头:“嘘,你就不能挑个没人的地方说么。”
苏隐常看四周的老师多半去上课了,只有一个女老师在自己的写字台上阅卷,低声道:“怕什么,顾老师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要是被她听见,她早就凑上来了。”
“你们鬼鬼祟祟在说什么?”两人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他们在谈论的顾老师。顾老师三十开外,长得精瘦,脸色饥黄,架着副大框眼睛也遮不住脸上的几粒雀斑,从不修饰自己。平日里苛己苛人,那只嘴巴更是得理不饶人。林子鹏说她是有点神经质,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此刻,她正单手插腰俯身神秘地盯着他们看。
“顾老师,你看你,不抹胭脂脸色就那么红润,最近准是碰着什么好事了!快跟我们分享一下。”林子鹏耍嘴皮。
顾老师有些做作地抿着嘴笑,单手推了推眼睛,细声道:“林老师,什么都被你看出来了,这可不好。”轻轻跺了跺脚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背着身子掏出皮包里的化妆镜左右上下的照。
林子鹏捂着嘴巴使劲不让自己笑出声:“哈哈哈,隐常,你看看顾老师,恋爱这东西还真是奇妙。”
“你怎么知道她恋爱了?”苏隐常不解。
“恋爱的人,心事都明明白白写在自己脸上,恨不得别人发现,却又不想被人知道。这时候的女人啊,是最滋润别扭的。”林子鹏一副很懂的样子,还摸着下巴乐在自以为完美的解说中。
“我说你是情场老手也不为过,快入正题。”苏隐常急着要知道方宗宇的事情,而心里还在细细地品尝这位情场老手分析的话语。
“急什么,不就是三年前我跟我爸爸参加一个他们部门的年终聚会,遇到个无赖,竟然抢我舞伴。”林子鹏说的鼻子都气鼓鼓了。
苏隐常眼珠一转:“那年,你不是带莹莹去的吗?”
“哎,提起她就伤心。为了这事,我气急跟对方动了手。事情闹得有些大,还送进了警局。后来,还是我爸摆平这件事的,中间帮忙的就是方宗宇了。”林子鹏道。
“这事啊。”苏隐常故作大惊:“他年纪轻轻,看来来头不小啊。”
林子鹏诡异地笑了笑:“他爷爷是原军部司令,可厉害了。可这人从来不提,心高气傲,据说他处长的位置是靠自己铁铮铮地爬上去的。我爸爸老是拿他给我做榜样教训我。”言语里有些不快。
“哦。”虽说有个铁硬的爷爷,平时他说话,做的事都给人一种很强的说服力,忍不住又对比起来。俗话说,人比人比死人。自己对方宗宇倒是有些敬佩起来。
“哎,不提了。你外婆什么时候回来?”
“没个准儿,总是这几天吧,这周五还不回来我就请个假接她去。外面下雨了?”苏隐常耳朵灵,走到窗口望出去看,下得还不小。
林子鹏跟上来,搭上苏隐常的肩:“隐常,别看他一个人怪怪的,其实他也不比我们潇洒。自小失了双亲,你说一个人没个家庭温暖,能有多开怀,我好歹也有个活爹。他爷爷可不比你外婆这么疼你。”拍了两记走开回到自己写字台前整理书本转身就出了办公室。
这段话说得轻巧,淡淡的与自己没多大关系,听着却整个的被这股悲凉弥漫了全身。窗外的雾气笼罩着城市,雨淅淅沥沥下得不安份,淋湿了正在室外走动的学生。苏隐常转身看见顾老师正焦急地盯着办公室里的时钟。
如果永远呆在这里,呆在这个散发着书香气的办公室里,可以不问世事,却又无法不顾世事。
“隐常,送你一程?”林子鹏问他,两人站在楼道口,眼前是放学的学生们,撑着五颜六色雨伞的,在教学楼屋檐下等亲人来接的,还有神色焦虑不知是否该冒雨冲回去的老师。有的人被接走了,有的人还站着。来来往往间,楼道口被黑压压的人群所占据。
“你先回去吧,我有伞。”苏隐常同林子鹏告了别,撑起雨伞走出学校,刚走出校门口,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苏老师,搭个顺风,不介意吧?”一副大眼镜首先映入眼帘。苏隐常点头微笑。
两人并肩走着。
“苏老师,你怎么不说话?平时在家里也这样吗?”顾老师试探着问:“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到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处就行了,那边有家伞店,我买把伞。”
“顾老师,你约了人?”苏隐常问道。
看着抿嘴笑的顾老师,苏隐常笑道:“顾老师,你比以前更漂亮了。看来,是时候喝你这杯喜酒了。”
“哪里啊苏老师,还早着呢。人家说,刚谈恋爱的时候啊最不像自己了,头昏脑热。你看,又不像课本能教你怎么做怎么做。其实老底子父母安排也未尝不好,倒是自己千万不好看错人。可是感情的东西又不是你喜欢就得的来,还要看对方愿不愿意。你说烦不烦啊。”顾老师侃侃而谈,苏隐常听得觉着有趣,她说的还挺有道理,可心里却在想什么情不都一样,对方有情自己无情会不会太过冷漠,况且,那人还算是半个朋友。
“顾老师,你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你说得对,我也这么告诉自己,可就是不行。”顾老师推了推脸上的眼镜,害臊似地低下了头。又抬头问:“苏老师有经验吗?”
“我吗?没有啊,呵呵,愚见罢了,听别人都是这么劝的。”苏隐常坦诚道。
顾老师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因为平时鲜少见,看她这么笑,苏隐常有种错觉般认为顾老师其实也蛮好看的。
“顾老师,你拿去用吧。”苏隐常递过雨伞。
顾老师两手摇晃着不知所措,犹豫着要不要去接递过来的伞:“下着雨,你要用的啊。”
苏隐常让她握住伞柄,自己就走了:“误了时间可不好,去吧顾老师。”
正诧异着的顾老师见苏隐常小跑开了,才反应过来,脸上洋溢真挚的喜悦,喊道:“这,谢谢你啊苏老师!你人真好!”
路人都好奇地打量她,她不好意思地抿嘴,又不服气地回瞪了那些目光。
苏隐常躲在了一家钟表店门口,从外面望进去,里面柜台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钟表。摆放的有点不规则,不似金器店里那种间隙有序感,也许是一家二手钟表店。踱步进去,老板正在招呼着客人。被招呼的人咯咯地和身边的女子有说有笑。老板戴着副眼睛,镜片里的眼睛咪咪小,他打量着苏隐常:“这位客人,您有什么需要?”
店里三人的目光同时射向苏隐常。
“方处长,这块表别说上海了,中国都已经绝了。您不看看其它的,我这儿都是好表。”老板见苏隐常摇摇头,便继续招呼着客人。
“这块是家传的手表,到我手上只此一块,若是修不好我当然是买块一模一样的。若是不一样,那又有何意义。白小姐,我们走吧。”方宗宇淡淡地说完话,搂着身边的白小姐出了店门打起伞,也没朝苏隐常看一眼。
“是是,方处长您慢些走哈。”老板探头和气地送别。不一会儿,拿开桌子上的镜子,拉长着脸抹着玻璃台面。
苏隐常心中有话却说不出,有些郁结,竟追了上去拦住那两个人,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方处长,您那块表借我看看,说不定我知道哪里可以修。以前,我在钟表店里打过杂活儿,见得不多,却懂点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方宗宇怔了怔,虽然预料到苏隐常会首先放下身段,不知怎的还是会觉得意外,他故作平静问道:“你也说自己是打杂活儿,我的手表现在坏了,要修,你会么?”
“宗宇,他是谁啊?”白小姐亲昵地低声问。
“子鹏的朋友。”方宗宇细语。
原来这个白小姐也认识子鹏,自己倒像是个不打紧的外人干站着。心里居然酸酸的不是个滋味儿,本想跟他解释清楚道个歉,现在却像个不打自招的无赖。反正也不会再见他了,干脆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出口走掉就是了:“我不会修。我,我只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我……就不扫方处长和白小姐的雅兴了。告辞。”急急地说完话,就走了。
白小姐见方宗宇诧异地看着苏隐常离去的背影也不做声,不禁轻声道:“宗宇。”
方宗宇回过神来,白小姐蹙眉道:“宗宇,外面下着雨呢。”白小姐长着一张圆脸,眼睛不大,不是陈清颜那种铜铃眼,笑起来眼睛眯成一个月牙形状。算不上漂亮,倒是很有亲切感,唯有那支上挑的眉毛显示出大户人家的尊贵。他白底金边的牡丹花色旗袍有些被沾湿了,不由地往方宗宇身边挨近一些。
“我们不是有伞有车么。”方宗宇道,稍稍避开了身子,手中的伞往白小姐这边挪了挪。
白小姐微笑,她体贴地提醒:“你朋友手里可没带伞,子鹏是个很重义气的人。”后半句话白小姐特意加重了语气。
方宗宇略有所知:“没事,我答应今晚陪你吃法国菜的。”
白小姐柔声道:“可不是,昨天撇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可不,你一直喊我方处长左方处长右的,我听得都别扭,今天总算是改口了。”方宗宇调侃似地扯开话题。
“那你还称我作'白小姐',难道方处长把我名字都给忘记了?白依依不难记吧。小时候,我还怪我爸爸给我起这么个简单名字,都不特别。”白依依嘟哝着嘴。
“名字就是给人记的,往生里起容易拗口,简简单单不是挺好。”方宗宇道。
“真是说不过我们警局处长。”见方宗宇宠溺似地看着自己,不禁红了脸颊:“我们还是走吧,待会儿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