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隐常思忖片刻后道:“如今能在政府里谋个小文职确实不容易的,如今你还这么恳切地邀请我,我实在是感激你和你的父亲。你也说了,形势等不起,真到了那个时候在哪里都一样。如果我在安逸享乐却依然帮不上那些失学的孩子们,我心里会更不好受的。”苏隐常面露难色。
林子鹏眨巴着眼睛想着自己一心为他好,还给他铺路,他这个死脑筋却想尽办法推却,整了整身上的西装,坐直了身子摇摇头,手指着苏隐常调侃道:“你啊,这么一心为别人,整个上海还能翻出几个哦。我说,怎么就没有姑娘识你的好呢?”心知苏隐常是铁了心了,找了个轻松的话题。
不料苏隐常脸色越发难看:“我外婆催我,这倒好,出来谈个公事你也催我。”
林子鹏反问:“怎么,难道你就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终生大事?”
苏隐常脑子里猛地想起前几天做的梦,虽然自己想通了,封建保守的心态又时常在折磨着自己。也没个人这里可以说说这事情,或许说开了也就没事了。病刚好转,脸色并不太好。
“隐常,你没事吧?” 林子鹏关切地问:“看你脸色不好,说话没力气似的,该不会又病了吧?”
苏隐常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事,我这人身子差,昨天发烧了。现在好了,好多了。”
林子鹏关切着说道:“你病了就不要出来了,打个电话给我就是。你要是有个什么,我都成罪人了。”两手一摊,模样滑稽的引得苏隐常咯咯地笑,又不跟他这般油腔滑调,故而恢复常态。
“你可别说的这么严重,我好端端的没事也被你说成有事了。”苏隐常压了压嘴,斜他一眼。
“行啦,还能开玩笑就说明好着呢。你身子经不起打打闹闹,我跟你说的事儿可再好好想想。改天我到你家里来看你,再不应,我就合着你外婆一起催你咯。” 林子鹏爽朗道:“老板,再来一碗豆腐脑。”
“好类。”摊子老板的应答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忙忙碌碌地这边炸油条,那边去收钱。
苏隐常憋屈地瞅了他一眼。
“子鹏,真巧啊。”一阵清朗的男人声音飘进林子鹏和苏隐常的耳里,两人回头看。迎面走来一个男子,着一身黑色警服,玉树临风,嘴里叼着根烟,举起一只手朝他们那个方向打招呼。
林子鹏愉快地招手:“哟,我们方大处长也这么早,一起吃吧。”
方宗宇眯着眼笑,一眼瞥见怯生生的苏隐常,目光回到林子鹏脸上:“刚办完一宗案子,来垫垫饥。”
林子鹏皱眉道:“又是通宵啊,最近世道乱,案子多吧。”边说边拉开身边的一张凳子。
“哪里,都是些琐事,一点一点小线索积累起来不就是件案子了。”他坐下了身,两边是林子鹏和苏隐常,指指一边坐着没有吭声的苏隐常问道:“这是你朋友?生脸,没见过。”
苏隐常点头微笑。
林子鹏介绍道:“我朋友,苏隐常。隐常,这位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过的我们区警局的方处长,方宗宇。”
苏隐常似乎不记得了,不想让对方难堪,憨笑着:“似乎听子鹏提起过,方处长破案的能力不可小觑,今日一见,果然如子鹏口中所说那般英姿飒爽啊。”自己刚才这番话着实夸大了些,苏隐常心虚地低下头,脸唰地红了。
方宗宇并不在意,满脸笑意:“你这位朋友真会说话,我倒是难为情了。你可别听子鹏说的,他是逢人就夸。”说着,坐下身。
早点摊每天会接待不少客人,做也是做一点早上生意和傍晚的生意。老板身子左边是一桶豆腐脑,一桶稀饭。他站在自己固定的烹饪位置,一边炸油条,偶尔利索地往右边拖面粉,手心是白乎乎的。拖面粉的台子上放着配稀饭吃的酱瓜、咸菜这些。时不时走两小步过去看看另一边的馄饨好了没有,最热闹的要数刚从锅里打捞出来的馄饨了,只只晶莹剔透,看着就觉得爽滑可口。随着腾腾热气,只只馄饨如横空出世般仙美,空了一晚上的肚子更迫不及待想要品尝。
老板忙成这样自然没空收拾桌子,未擦干净的桌上都是些葱花儿和油渍。吃惯了的人也见怪不怪了,像方宗宇这样爱干净的人一看就皱起了眉。走到老板跟前拿了抹布,自顾自地擦起来,还时不时用手去拭。终于干净了,才满意地停下。林子鹏知道他这个洁癖,苏隐常略看了几眼便明白,每个人习惯不同也没什么奇怪的。
方宗宇见两人不做声,便找了个话题:“今天休息日,你们约好出来谈事,我会不会妨碍到你们?”
苏隐常笑道说道:“怎么会。”
“说着说着肚子都饿了,老板,来一碗馄饨。”方宗宇叫了服务员。三人点了吃的,林子鹏喊问:“老板,我们这里一共多少?”
方宗宇忙从衣服内侧掏出皮夹,摆手道:“要你这么急着请客,我来好了。”说着,拿出钱放在桌上。一场邂逅却变为三个人抢着请客,两人还未递出去老板就已经把方宗宇的钞票拿在手上了。
老板点头哈腰收了钱继续去忙活了。
收好皮夹看着林子鹏:“不过一顿早点,就当是我请这个新朋友的。”
苏隐常对上方宗宇犀利的双眸,这么仔细一看居然被方宗宇的眼神给震慑了。他长得俊朗,眼梢很长微微翘起,若是不笑则显得冷静严肃。就算是坐在那里,也是气度不减。不像自己,在陌生人面前扭扭捏捏的,打心底佩服眼前这个潇洒大方的男人。
“谢谢方处长。”苏隐常温和地笑道。
“这么见外,叫我宗宇就是了。”方宗宇两眼直直盯着苏隐常未曾离开,苏隐常不禁觉得脸颊灼热。
林子鹏笑道:“哈哈,宗宇你这么客气。我这朋友脸皮可薄了,平日里也甚少跟人打交道,可不是,我还替他着急终生大事呢。”
方宗宇颇有兴趣地问:“终生大事?这事可急不得,隐常年纪多大?看上去还像个大学生。”
苏隐常道:“说笑了,我今年二十七了。”
方宗宇又问:“哦?你比我大一岁。几月份生的?”
苏隐常回答说:“三月份。”
“几号生的?”锲而不舍地追问。
林子鹏打断道:“怎么你对我这朋友这么感兴趣?哈哈,当初我真该早点介绍你们认识。”
方宗宇被林子鹏这句话插得有些扫兴,却依旧微笑:“不是说要急他的终生大事么,我要替隐常留意,总要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吧。”
林子鹏点头称好,刚要问苏隐常,被摊子老板递上的豆腐脑和馄饨给打断了。
苏隐常心想这人跟自己刚见面多久就套近乎,他为人谨慎,看着他的馄饨说道:“天气凉,趁热先吃了吧。”说罢,自己也低下头吃碗里所剩不多的稀饭。
林子鹏用勺子挖了几口,碗内很快就见底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宗宇,中午我约了父亲谈点事儿,他老人家事情多,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你啊,空着肚子抽烟伤身。”
“行了,大男人这么罗嗦。”方宗宇笑道。
林子鹏起身告辞,不远处的一名西装笔挺的男人见他朝自己方向走过来,便开了车门,林子鹏坐上车,身后的两人看着车子渐渐驶远。
方宗宇转回头,正好对上苏隐常双眼,也不回避,任苏隐常打量自己。苏隐常觉得自己有些无礼,收起打量的眼神开口道:“方处长,你怎么不吃?”
“你还真是见外,呵呵,随你,怎么习惯怎么叫吧。只是像你这样的人在社会上容易吃亏。”
苏隐常不解,方宗宇笑道:“人家巴结我这个处长跟我套近乎都还来不及,怎么你就对着我……”
苏隐常尴尬一笑:“你真会开玩笑。”
方宗宇道:“苏兄,我也是三月出生。阴历三月初三,小你整整一岁。”
苏隐常兴奋道:“真的?我也是阴历三月初三,怎就那么巧!快别这么叫我,喊我隐常就是了。”
方宗宇心想,这个人脑子里想什么都摆在脸上,没有半点心机。不过是同月同日生,就激动的套近乎。一看就透的男人,有什么吸引力,难怪林子鹏要替他着急婚事。不过现在的女人就喜欢老老实实的男人,可越老实的人越经不起诱惑。
方宗宇道:“是,你也就别见外了,喊我宗宇吧。”
苏隐常放下手里的筷子,手背拭了拭嘴,憨笑道:“恩。宗宇,待会儿你有事吗?”
方宗宇反问:“没事,怎么了?”
苏隐常道:“哦,我问问,没什么事的话,我也先回去了。我跟外婆说了吃个早餐就回去的,怕她老人家担心。不好意思。”
方宗宇仍揪着他问:“没事,你和你外婆住的吗?”
“是啊。”
“恩,别让老人家担心了,你去吧。”心想自己竟会错了意,这人不仅没心机,还处处替人着想,真是个新鲜人。想顺便载他一程,回头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了,呢喃道:“走得还真快。”
第三章
“苏大哥,回来啦。”一阵清脆的姑娘声音。刚推开家里的大门,看见陈清颜坐在客厅的凳子上。今天,她把头发放下了一半,上半截扎了一只辫子,缀着一个蓝色的蝴蝶结。一身奶黄色的旗袍外披着白色的开衫,看上去温婉秀气,圆溜的眼睛流甚是水灵动人,看得苏隐常心头小鹿乱撞。
苏隐常支支吾吾道:“是。你,清颜你怎么来了?”
陈清颜是她父亲一手带大的,自小母亲就病死了,父女两人受她姑姑梅姨的不少照顾。他们和母亲那里的亲戚也断了往来,爷爷奶奶却也早早地撒手人寰,都说陈清颜是个苦命的孩子,可是她性格分外开朗,人又喜乐,很是讨人欢心。
外婆端着水果盆出来边埋怨:“看你问的,你这个主人不好好招待客人,尽问些傻里傻气的话。礼节都没了。”瞅了眼苏隐常,对陈清颜道:“隐常平时可不这样,准是和你那么多年没见了,连话语都转不过来了。哈哈。”
陈清颜起身接过外婆递给她的一小块用牙签插着的苹果,笑道:“隐常这不跟我客气嘛,谢谢外婆。”
屋内的三个人都坐了下来,外婆道:“清颜你以后来我家不要买东西了,弄得我们多不好意思。你买的苹果可真大个,我洗干净了,你也吃吧。”方木桌子上有一袋香蕉和苹果是陈清颜买来的,另外,是果盆里去了皮切成块的苹果。
陈清颜温柔一笑,沉吟片刻后开口道:“今天我来看姑姑,心想既然来了就进来拜访一下。一点小心意。”说着,低头细嚼手中的那块苹果,发出清脆的声音。抬头看见苏隐常和外婆正看着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雪白的肌肤惹出了两片红彤彤的颜色,很是好看:“别光看着我啊,你们也吃啊。”
外婆和蔼一笑:“清颜,我听你姑姑说了,你父亲为了供你留学,问那些黑道借了不少钱,哎,那些都是吃喝嫖赌十恶不赦的人。你父亲现在没事吧?”
陈清颜双眼一下子泛红了,眼角溢出了两滴眼泪。苏隐常把裤袋里的手帕递给她。陈清颜低着头摇摇手:“昨天来了几个大个子男人,逼我爸爸还钱,还让我们还借款的三倍那么多,我跟他们理论了几句,他们就粗手粗脚把我推地上。还说……”眼泪如丝线般不断滑落,沿着脸颊滴在了衣服上。
外婆抚着她的后背:“隐常,去厨房泡杯热茶。”苏隐常会意,大步走进厨房。
陈清颜哭诉着:“外婆,我爸在我身上砸了不少钱,留洋回来好不容易托人给我找了现在的工作,钱不算多,但也够两个人用了。可是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能不怨他吗,那些人来了不止一次了。有两次我们不在家,门口墙壁上都被涂得乱七八糟,触目惊心的。昨晚回家,看见他们踩在爸爸的背上,我整个人都傻了。可他是我爸爸啊,我过去阻拦,他们粗鲁的把我推在地上,说要是还不出钱,就把我,就把我卖到,卖到妓院去。”说罢,埋头趴在桌子上啜泣。
苏隐常刚好端着杯子出来看见,鼻子一酸,眼角也湿了。陈清颜平日里看上去乐呵呵的,却也有这般不可言喻的伤心事。如今世风日下,一个女孩子家的又找不到什么法子解决,今天定是来找她姑姑却商量不出什么对策。
苏隐常将杯子放到桌子上,再次递过手帕。陈清颜略微抬头看见,便取来擦了眼泪,坐正身子渐渐止住了哭声。
外婆安慰道:“闺女,今天就在外婆这里尽情的哭出来吧。遇上这种事儿谁没个提心吊胆,出了事当然害怕了,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说出来,我和隐常也不会笑话你。都是街坊老邻居,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外婆我也年轻过,心里哪抗得了这么重的事情。你说说,有什么难处,看我能不能帮上点。”
陈清颜红肿着眼忙拒绝:“不不,外婆,我今天不想跟你哭诉的。只是,心里急得很,一时忍不住。姑姑答应先借点钱给我们缓一缓。”
苏隐常站着焦急地问道:“清颜,还差多少?”
陈清颜伸出一根手指。苏隐常问:“一百块?”
陈清颜摇摇头,吐出三个字:“一千块。”
苏隐常怔了怔:“还差那么多!剩下的你打算怎么办?”
陈清颜道:“我待会儿就去医院,去财务室问问可不可以提前把今年剩下几个月的薪水支给我。”
外婆问道:“那点够吗?”
陈清颜轻轻摇头:“到了这个时候,有一点算一点吧。”
苏隐常愤愤道:“你们也说了,那些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怎么可以纵容他们呢?难道没想过去警局报案吗?”
陈清颜摇摇头:“没用的,他们有他们的规矩。虽说官匪水火不相容,可历来不都是官匪勾结,一定有人在暗地里保着他们。要不然,怎么还会有黑道在上海为虎作伥呢。”陈清颜越说心里就越上火,两手捏着衣角,似乎是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苏隐常觉得似乎也有道理:“的确,可要是人人都不报案,不去跟恶势力斗争,这股风气无论如何都肃不清了。”
“隐常,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做的。”外婆清了清嗓子,做出决定似的拍了下桌子,陈清颜和苏隐常都瞪着眼睛等她开口。外婆道:“我回趟乡下,小颜,我不能保证余下的钱能不能凑齐,总之我这里争取一些。有多少先给你多少吧。”
“外婆你要回乡下?”苏隐常问道。
外婆道:“对,你要工作,误不得。外婆自己去,很快就回来的。”
陈清颜忙推辞:“外婆,您别去。这是您的家业,我说什么都不会收的。”
外婆耐心道:“什么家业,就一块破地而已。况且,我也不能跟你保个准儿。现在租着的那对夫妻好吃懒做,这两个月的钱他们还一直拖呢。我那地儿怎么说风水过得去,别人老早眼巴巴地垂涎着要呢。这一回去,我也好办个交接。别说这些客气话,我也受过你梅姨的照顾,这些算什么。、难不成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欺负。这事儿别让我知道,一旦我知道了,只要是好人,我就帮到底了!我这里有点钱,你先拿去吧。”说着匆匆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