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宗宇低头不做声。
“外婆,您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要去下乡接你了。”从码头接了外婆回来的苏隐常念叨着。
外婆红光满面,笑道:“你还真是一大早的等在码头,围巾都不系块,瞧你,鼻头都红噌噌了。”码头边,外婆伸手给苏隐常揉搓着脖子。
苏隐常取过外婆手上的包袱,嘟囔道:“是不是觉得那边舒服,您又打算长留了?不管我这个外孙了?”
“等你娶媳妇儿啦,外婆就真的可以回去咯。”
“不许,您就这么想早早的摆脱我么,到时候我就跟着您去。”苏隐常按着外婆的肩膀令其坐下,一边又捏着她的肩膀。
外婆一脸宽慰:“才两天呀,你这孩子。地我卖了,那里也不会再去咯。”
“什么,您把地给卖了?”
“是啊,那栋房子我也卖了,虽说值不了几个钱,也算是一笔收入了,把钱给了小颜她爸爸还了债,外婆给你做一套洋气的正装。”外婆心满意足道。
“您真舍得?”
“有舍才有得嘛。”外婆似想起什么继续道:“我们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只是你祖坟还有你父母的坟都在那里,想着就去看看。”
苏隐常点点头,心里确实替外婆不舍。外婆喜欢过轻乐的日子,如今把乡下的地都给卖了,还有什么念想。老人家最重视落叶归根,想到这里,鼻尖泛起一阵酸酸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两人吃过午饭坐着黄包车来到陈清颜的家。
“零零碎碎凑了几百块钱,拿去吧。”外婆递过一只土黄色的信封袋子,陈清颜泪眼汪汪,紧紧地将信封攥在手里,两眼盯着信封再抬眼看着外婆,泪珠子在眼睛里打着转儿,晶莹透明的不沾染一丝尘埃,不一会儿,咸涩的眼泪划过了嘴角。外婆和蔼的笑容下是满脸的皱纹,一道一道经过岁月的洗练,复杂交织着,那双通透世事的眼睛里传递出内心的慈爱,仿佛不需要言语,就可以得到无尽的释怀。
陈清颜的父亲放下手里的酒,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布袍子,惆怅地走到外婆跟前,扑通一声跪下,竟然在外婆的腿上哭了起来。
外婆吃了惊,忙站起来道:“哟,陈父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啊。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哭可不是回事儿啊。”
陈父下意识觉得自己这样不妥,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依旧跪着,声音颤悠悠道:“外婆,人都说患难见真情,我们陈家什么都没做。如今你却这么帮我们,我,这些钱无论我干什么苦力累活都会赶紧还上的。”
“你们两父女都这么的下跪哭我,那天小颜是这样,你一个做父亲的怎么也……我可承受不起的。”外婆瘪嘴。
苏隐常扶着陈父站起身,陈父感激地朝他苦苦一笑,脸上尽是羞愧。耷拉着肩垂手站立:“哎,我这个做爹的没用,害了小颜。她从小就没了妈,本就比一般孩子要却一份爱,我尽力照顾也弥补不了这个事实啊。小颜还是姑娘家,胆子又小,这事没少给我们家折腾。希望还了这笔钱就此风平浪静了吧。”
一直在边上捂着嘴抽泣的陈清颜走过去拍着陈父的肩膀安慰。
“当年我和隐常也多亏了梅姨照顾。见过你几次,印象中也是挺瘦的,特别是小颜那双大眼睛跟你老像了。我们家隐常和小颜小的时候经常凑一块儿玩,我们一老一小的在城里没什么朋友的,我把小颜当孙女般看待,也是尽点绵薄之力罢了。乡下的地和房子卖了也罢,可以拿来帮人,我的心里也踏实,好过那边白白晾着了。”外婆道。
“什么?这钱我们可万万要不得啊。”陈父和陈清颜睁大了眼眸子,没想到手中的钱是眼前老太太卖了地和房子得来的,心酸的是这些钱竟是帮自己还给黑道的利息。总觉着圣洁的东西要被玷污似的,陈父拿起陈清颜手中的信封推塞给外婆:“这钱我们可要不得,我们受不起啊外婆!”
“你看你,房子我卖了,地也一并卖了,还有重新买回来的道理?你这样推却,不是白白费了我的心思。”外婆正色道。打量了陈父旁边陈清颜的脸色,半认真半打趣道:“再说了,我看着你家小颜喜欢,还想跟你家结个亲家,过给我们家隐常呢。”
陈清颜脸红的不知该往哪儿看,当即低下了头。苏隐常轻轻拉了拉外婆的衣角,脸上更是羞愧难当。陈父尴尬地笑了笑,打量着苏隐常,看他也是一表人才,人有点儿腼腆,也算是个老实人。苏隐常被盯得浑身难受。
陈父会心地笑道:“隐常是不错。”这个时候也没多大的心思想这些,他揣着被外婆塞回来的钱,甚是沉重:“这。”
外婆忙道:“拿着吧,你总不想小颜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陈父和陈清颜没有说什么,颇为感激地收下了。
谈到梅姨搬走的事情,苏隐常表示昨晚梅姨走的时候自己也看到了,外婆感叹着世事无常。
未久,外婆和苏隐常也回去了。走在梧桐路上,突然瞟见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朝他们刚出来的地方进去。是林子鹏也不奇怪,他就住在这附近。可是他家是独立洋宅,苏隐常纳闷着他怎么会进这条路。
刚转眼,苏隐常一愣,心想每逢林子鹏出现,怎么方宗宇就跟着一块儿现身。此刻,方宗宇正面带微笑站在他和外婆面前。
“你也在这里。”苏隐常笑道。
方宗宇点头道:“恩,我办点事儿。这位是?”他看向外婆问道。
“我外婆。”苏隐常道。
“哦,外婆你好。”方宗宇谦虚有礼。
“隐常,你朋友?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外婆好奇地打量方宗宇威风的警服,高大的身材。苏隐常点头说了声“恩”。
“外婆,您不觉得我跟您外孙长得有些像吗?”方宗宇道,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的确,五官很像。只不过隐常矮你一个个头。先生贵姓?”外婆道。
“免贵,姓方。”最后两个字方宗宇特别加重了语气。
外婆脸色骤变:“方局长年轻有为,怎么跟我们隐常比,简直就矮了两倍。”
方宗宇笑道:“怎么会,隐常知书达理,以身教化学生,而我,不过是粗人罢了。在下不过是个区区处长,呈外婆厚爱了。”
外婆淡淡道:“都一样。方处长在办事吧,不好意思再打扰了。那我们先走了。”
方宗宇莞尔一笑,颇有礼节地鞠了个躬。苏隐常傻愣着,忽地被外婆牵走了,殊不知那是寒暄还是较量。昨天晚上匆匆分别之后两人也没单独交谈过,给空气增添了一份暧昧不安,又不敢去碰触方宗宇投向自己的眼神,跟着外婆早早走了也好。
第八章
临近寒冬了,大街小巷来来往往的人们都裹起了围巾。老的少的小的,就连橱窗里的肢体人也被换上了厚实洋气的新衣裳。旧式的弄堂看上去是灰灰的,带着点淳朴的气息。老式的东西总会被人追忆,那是念旧。却也免不了被新式的洋玩意冲击。别致的花园洋房,电话,小姐家里的留声机。但终归还是会有旧物的容纳之处,往往还很上品。俗话说,酒是年份越长越美味,上流社会很是喜欢收藏些古玩,他们面子里和骨子里都是矛盾的。正如这个年代,风平浪静也好,战火纷飞也好,仿佛每个人都是谁依附着谁,谁离了谁便是个空壳子,城市显得越发寂寥。
这天苏隐常回家,外婆告诉他不要离方宗宇太近。世上可以有千万种相貌,却无法处在同一个高度。更何况流言蜚语是会折煞人的精神的。苏隐常自然不明白,他骨子里还是有一股坚毅的志气的,一个教书育人的先生,至少是像他那样有些呆板的人,往往执着起来比谁都执着。
而林子鹏成了苏隐常和方宗宇的信鸽,给这层关系更加了一些暧昧。方宗宇如约来到了他们相约的地方。晚上风很大,苏隐常穿起了厚实的黑色呢大衣,围了块粗毛线的灰色围巾。
“没想到你会约我在这种地方见面。”方宗宇笑道,朝他走过去,放眼过去是个二三十平米的平台。
他们站在百货大楼的最顶层。此刻自高而望,街上车水马龙,汽车鸣笛声尤为刺耳。
苏隐常双脚临空坐在平台边的水泥石上,望下去就是马路,楼下还有一个小平台以至于不那么危险。
“你在看什么?”方宗宇走近。
“我在看上海。”苏隐常道。
“哈哈,这里只不过是一条马路罢了,虽然还能看见几条弄堂,哦,那边有座桥。夏天晚上来乘凉倒是不错,现在太冷。”方宗宇环顾四周伸手指道,凑近苏隐常认真盯着他的双眼。
“你不坐坐?”方宗宇读出了他眼里的恳切,便就坐到他身边。
苏隐常眺望着远处,满怀憧憬道:“你看,前处是弄堂;你看右边过去,一片洋房,那里代表着上流社会。你看左边,行人行车来来往往,全靠这座桥。你想看的,不想看的都在面前。你说,心有这么大吗?”
“景色很美。”方宗宇道。
“没错,什么都看的见,至少最终你还是看见了美的一面。”苏隐常道。
“是么?”方宗宇不屑地说。
“我喜欢这片景色,多过烟火。”苏隐常道。
“我喜欢烟火,因为它的绽放并不是无意义的。它的消逝,是因为绚烂而谢幕,它里子虽然挺卑微的,可是人生当中若不一次绽放,会留有遗憾的。”说完,眼睛盯着苏隐常细细地看。
“太短暂了。”苏隐常与他对视。
“还能有多短暂,丑陋不过是一副面具,如果不是自己上心又怎会痛恨、嫉妒。”苏隐常被他这句话怔了怔。
“隐常。”方宗宇细语。“我有点累,可以靠在你肩上歇会儿吗?”
不等他回答,方宗宇靠在了苏隐常的肩上。
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别的原因,苏隐常的脸红扑扑的像个苹果。他找了个话题,以至于气氛不会太奇怪:“你的手表,修好了吗?”
“我有点冷,可以抱抱你吗?”说着,一手往苏隐常的腰后背环住,另一只手往前扣住背后伸出的那只手,方宗宇两手交握,实实地抱住身体僵硬的苏隐常。
“你个子那么高,不会觉得累吗?”好半天,苏隐常呆呆地问。
方宗宇暗喜,轻柔道:“那就换你抱着我?”方宗宇慢慢直起身子,放开了在怀里挣扎的苏隐常。不一会儿,强势把苏隐常按倒在地上,骑在他身上,嘴唇用力地吻了下去,他感觉身下的人正用手抵着自己的胸口。舌头之间相互缠绕,方宗宇的吻认真又霸道,他抱着苏隐常,胸口此起彼伏,两具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扯开身下人的围巾,把脸埋进了脖子里,又是吮吸又是舔。苏隐常喘息着哀求道:“好冷。”
方宗宇正情到浓时,那句话在他听来十分诱人,他把苏隐常翻到自己身上,自己躺在地上,手掌按着苏隐常的后脑勺深情地吻了又吻,乐此不疲。
“唔……”方宗宇听见他呻吟着,似乎又不忍在这里继续下去,他渐渐放开了苏隐常,苏隐常连忙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方宗宇坐起身,笑道:“看得出来,你早就已经喜欢上我了。原来你真的喜欢男人,呵呵。放心,我也是把你当做女人来吻,你的嘴还挺软的。”说着,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方宗宇的这些话一刀一刀地划在苏隐常的心口,刚刚还好好的,居然一下子变了个人似地。他默不作声,冷冷地看着方宗宇。自己这一次真的错了,不该信他是个有良知的人,这个人表里不一,什么时候演戏,什么时候是真都难以分清。
蛇蝎般的男人。
苏隐常发觉平时那点不多的道理和对峙竟也拿不出了,眼神紧盯着方宗宇,突然走过去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
方宗宇抓着他的手,凶狠道:“你……”对上苏隐常失落的眼眸,他于心不忍。
苏隐常被他抓得生疼,一脸痛苦的表情,眼神却狠狠地盯着方宗宇不放,好似一座冰山。方宗宇将他甩开:“还想训教我,你不照照镜子,改天我送面全身镜给你,让你照照自己是副什么样子。”
苏隐常心里酸酸的,想要开口骂人却不争气地哽咽了。对面的方宗宇不屑地冷哼,他只是淡淡道:“不敢劳烦你,方处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宗宇长长嘘了一口气,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竟然一个人笑了起来。
苏隐常回到了家里,自己没有提起刚才的事情,向外婆解释:“我和子鹏出去吃了顿饭。”
“你们感情还真好,对了,你的围巾呢?”外婆探头探脑四处寻找。
苏隐常意识到自己的围巾刚才被那个混蛋撤掉了,那是外婆给自己亲手织的,怎么会大意到不拾回来呢。心里懊悔不已。
只得讪讪地说:“可能,可能落在刚才的餐馆里了。”
见苏隐常一脸后悔,外婆也不忍心责难:“好啦,外婆再给你织一条啊。早点歇着吧。”说着,回到了自己房里。
苏隐常进了外婆的房里,外婆正在将樟木箱里的毛衣一件件地翻出来。
“外婆,你觉得方宗宇看上去不像个好人吗?”他直白地问出口。
外婆抬头打量苏隐常:“隐常,你和子鹏走得近我不反对,子鹏这个人我了解,他直来直去没个心眼。但是那个方处长不同,他是个很有城府的男人,你脑子简单,跟这种人一起会吃亏的。一个城府深的男人是惹不得的,虽说吃一堑长一智,人确实要受点历练才知成长。你也是个大人了,懂得进退,外婆也不多说什么,给你提个醒儿。”
“恩。”苏隐常若有所思。
“好啦,别多想了,早点去歇着吧。房间里的被单换过了,被子也加厚了。”外婆念叨着。
“谢谢外婆。”说着,出了门,往楼梯上去,回到自己房间里。
外婆边理着衣服一边无奈地摇头笑着。
这一晚,苏隐常都没有睡好,他躺在床上想,自己也带着面具的,平日里受了什么委屈都会告诉外婆,可是今天,却强装没事,自然也不想外婆担心,想到这里他又好受些了,至少自己说的是善意的谎言。可是想起天台上的纠缠,脸又刷地红起来,立刻抓起被子捂住脸。当脑海里被嫌弃的话语再次回忆起时,心里又抽着难受。就这么折腾了一个晚上,早上起来,脸上赫然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回来了?”方道全看上去精神特别好,神采奕奕地走到方宗宇身边:“我嗅到了一股炸药味道。一个会生气的男人,才有男人味。一个懂得早回家的人,你将来的妻子也会喜欢。你自己呢?”
方宗宇此刻的神情像是跳海不成被救起的失意人,进退两难间他没有说一句话,眼睛直直地看着方道全:“不,只要爷爷你开心,早不早回家有区别么。”
方道全看着方宗宇走上楼,眼里的慈爱渐渐变成一种尖锐的占有欲。俗话说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方道全之于方宗宇堪比父母,如今在方宗宇看来,已经被扭曲了,现在连提都不堪提起。
“隐常,晚上一起吃饭?宗宇也来的。”早晨,在办公室里林子鹏一到就跟正在喝水的苏隐常提晚上吃饭的事情。
苏隐常一听到那个名字,嘴里的水一口喷了出来。林子鹏拿了张纸巾给他擦,埋怨着:“你这人,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