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衣带水——拐枣
拐枣  发于:2012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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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他手中的宫灯也不由得一阵虚晃,满地乱影纷纷。

卢帆打了个寒噤,正想抬步往回走,却蓦地听见远处的一株银柳树边传来一阵说话声,似乎还伴着争吵。他怔了怔,虽

然明知偷窥窃听并非君子之举,思忖片刻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熄了宫灯往那银柳处走去,悄悄隐在了一从千叶蓍

扭结成的树篱后。

月光清朗,卢帆透过那树篱疏落的缝隙往外看去,惊讶地发现争吵的两人竟是元随与裴华。

只见元随用力搂住裴华的手臂,焦急地喊道:“先生,先生……不要走。”他风寒未愈,语调听来瓮声瓮气地发闷,却

透着一股莫名的执着。

一袭素衣的裴华甩着衣袖,近乎凶狠地喝斥道:“放开,我不是你先生!”

他原本容貌清秀,如今却因为气急败坏而扭曲起来,在浓雾似的的月光下显得无限诡谲可怕。

“你……先生……就是……”元随年纪虽小却执拗得很,几乎将整个身子吊在裴华手臂上,怎么也不肯放手。

“你放开!”裴华狠狠地将元随的手指从手臂上掰开,“我告诉你,你先生已经死了,死了!”

元随一愣,随即将裴华拽得更紧,也不顾指甲被对方抠得淤了血,只是噙着泪花道:“先生……不管阿随了……”

“你还要我说几次,我不是你先生——他中午已经死了!”裴华冷笑一声,抽手扼住元随的颈子吼道,“他连我都不管

,又怎么会管你!”

“先生……”元随一时喘不上气,仍是艰难地拉住裴华的衣襟,眼泪鼻涕淌了一脸,“阿随……我是……阿随……”

裴华怒火中烧,抬起空出的右手对着元随就是一掼——

元随毕竟是小孩子,哪里禁得住裴华的一巴掌?霎时跌出几步外,眼看就要一头摔在卢帆身前的树篱上。

“小心!”卢帆也不顾自己是何身份,吓得一步从树篱后跳出来,元随猛地栽在卢帆怀里,撞得两人都往后倒退了一步

,千叶蓍的枯枝败叶落了一身。

卢帆连忙扶住元随,伸出衣袖替他擦净脸上的泪痕,又抬头对裴华怒道:“无论殿下如何冒犯你,他到底是延国太子!

裴相就一点不知君臣之礼了吗?!再者……”

再者他还是个痴傻小儿。

裴华收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在冰冷的月光中抖抖袍袖漠然道:“这恐怕轮不到宏使来管吧。”

卢帆到底从小同族叔们混迹于一拨清谈名士中慷慨辩论过——此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回敬道:“裴相所为,连

我一个外邦使者都看不下去——裴相难道不觉得惭愧?”

裴华冷哼一声,又低头瞪了依然哀哀哭泣的元随一眼,拂袖而去。

卢帆低头护住元随:“殿下没事吧?”

元随痴愣愣地望着裴华远去的背影,吸了吸鼻子,眨巴着眼睛,泪珠又落下来了:“先生不要……不要阿随了……”他

绞着衣角,梗着喉咙哭得分外伤心。

卢帆连忙摸摸他的脑袋,笑道:“莫哭了,殿下还会有别的先生……”

哭累了的元随抹一抹脸上的泪水,垂下了眼帘。他喃喃了几声“先生”,不知不觉靠在卢帆怀中睡去了。

卢帆想要唤来两位东宫小侍将元随送回,转念又想起适才元舒早已命侍从带元随离去,怎么自己偏偏会在此僻静之处遇

上元随?

东宫原本该是众人竞相攀附阿谀的——必定因为如今元随已然痴傻,元舒对他又冷漠严厉,旁人料到太子大势已去,故

此才这样散漫敷衍了事。

唉。

卢帆想到这里,更觉得世态炎凉,怀中的元随也愈发显得孤苦可怜起来——自己当年虽然被关在小屋中度日如年地苦熬

过每一天,至少族叔们对自己还是严厉中满含着殷殷关切,就连此番出使,族中也将他唤去交待了好几次,唯恐他出了

什么闪失……

还有仲父……

卢帆摸摸衣袖中那瓶被体温捂得温暖的伤药——他一点也没舍得用去——将身体往银柳轻盈的树干上挪一挪,轻抚着元

随的脊背——小家伙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地拱一拱蜷缩的身子。

卢帆凝神望着满地冰凉的月色,感觉才压下去的酒意挟裹着月余积攒的颠沛困顿,又慢腾腾地泛滥而上,最终沉淀在自

己的眼皮上。他下意识地将元随搂得更紧,眼前早已一团模糊……

第四章:石菖蒲

1

卢帆朦胧中仿佛置身于柔软芬氲的云翳里,他在一片暖烘烘的雾气中翻了个身,打算继续沉睡,猛然间想起什么,霎时

清醒过来。

他挣扎着睁开眼,明亮纯净的天光熠熠地摇曳进他的视线,陌生的柔绿卷草衾被蹭过下颌,痒痒的,很像在怀郡的山野

中那迎风舒展茸茸穗子的野草。

卢帆揉一揉眼睛,想到醉过去时怀中搂着的元随,忙唤了一声“殿下”。

“子樯,你醒了?”

窗下的书案旁,顾珩执一卷旧书,笑吟吟地望着卢帆,大幅的衣袖上飞银的兰草似乎好淌着清露,垂落在灰白的羊毛织

毯上,流光溢彩。

卢帆一愣:“殿下,微臣……”

顾珩将书卷往案上一扣,起身来到床榻边坐下,笑道:“子樯一定想问元随太子的景况吧?那夜我见你迟迟未归,便同

延君一起离席寻找,后来在一株银柳下发现你和阿随都睡在那里。阿随已经被送回东宫去了,你放心。”

卢帆苦笑一声:“殿下,微臣想说的不是这个。”

顾珩挑眉问道:“那是什么?”

卢帆沉默半晌,突然万分郑重在榻上跪下:“殿下,微臣有罪。”

顾珩被唬了一跳,连忙伸手搀扶卢帆:“子樯,你这是做什么?”

卢帆垂首道:“殿下千里迢迢来延国为质,本来就孑然一人处境尴尬——我身为使臣,原该为殿下分忧,可是…”

他顿一顿,将当夜所见所闻于顾珩耳畔悄声说了,又愁容满面地敛眉道:“…殿下前几日刚交待微臣莫要招惹是非,我

却……唉,这下那个裴华定要为难殿下了。微臣,微臣实在……”他的语调中满含内疚,小心翼翼地瞥一眼顾珩,又捏

住了被衾的一角,目光尴尬地盯住自己中衣交领口蜿蜒的几缕墨发。

顾珩面露苦涩:“那时事态紧急,怎么能怪子樯你?至于我……若说孤身一人独处异乡而毫无畏惧,那必是欺瞒之语—

—不过父皇既做了如此决定,我便不可违抗……”他抬眼望着窗外天穹中款款而过的绵长云彩,苦笑了一声——仲春的

暖风透过窗棂徐徐而入,摇动顾珩满袖的纤长兰草,衬得他更清瘦了几分。

“殿下!”卢帆心中不忍,急急地掀了被衾拜倒于地,织毯上卷曲的羊毛埋住他洁白的衣袂,“殿下不必担忧,微臣这

就向延君请求,留在延国陪侍殿下。至于宏朝那边,让其他人回去复命吧。”

“子樯,你能如此实在太好了。”顾珩立刻拊掌笑道,“那就定下来罢!”

卢帆点点头:“我这便将符节交予……欸,我的符节呢?”他望向床榻枕边——一片空荡,哪里又有符节的踪影?

顾珩却不慌不忙道:“啊,符节一事无须子樯担心,现下子樯你还是先找延君为上。”

“符节乃使臣所持之物,象征一国风度——万一遗失了,非同小可!微臣还是先找到符节再说。”卢帆胡乱披起整整齐

齐叠放在榻旁的深衣,“该是落在了九华殿——微臣立刻去那里寻找。”

“子樯慢着!”顾珩抓住卢帆的衣袂,有些焦急地喊道,“子樯你听我说……其实,其实符节早被他们带回去了……你

这一醉,睡了两天一夜;我昨日已经命他们返回了,如今大概到了百里之外……”

卢帆一怔,回头泥塑木雕一般呆呆地望着顾珩。

顾珩垂下头去:“我以为……你一定会留下来的。如果子樯你现在决定要走,我可以请延君另外安排一辆马车……”

“殿下不必了,微臣留下来就是。”卢帆恢复了原本的笑容,反倒安慰起顾珩来,“微臣与殿下相交,自然该言而有信

。微臣这就去找延君。”说罢,他低头理好了衣饰,抬脚就往屋外走去。

“子……”顾珩望着卢帆慌忙离去的背影,想要叫住他,却最终收住了口——他茫然地拾起案上的书卷,再也看不下去

了。

卢帆几步走出了屋外,望着这座矗立在延国内廷边的客殿,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是不想留下来陪伴顾珩——殿下毕竟只有十三岁,哪里能够忍受延国的着意欺凌?

可是……

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如此的方法半是欺骗半是哀恳地强留在这里。

卢帆内心很有些酸涩,却只能勉强自欺欺人地苦笑着——他环顾四周,见此处围墙环绕过整座客殿,只在不远处的东南

角开了一道圆拱形的门洞。

他料想该是从那里出去,打算要继续往前走,蓦地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卢使且住。”

卢帆回过身去,只见曾稷笼着黄鹿皮的绲边衣袖立在布满了纤细枯瘦的藤蔓的墙根旁——看来他已经成了鸿胪正卿了—

—正朝自己行礼道:“卢使要往哪里去?”

“哦,我想去宫中拜谒延君,却不知该如何前往,正要寻一位宫侍领帆前去。”卢帆对于这位行事谦和有礼的曾稷心存

好感,因此暂且将那些烦恼抛在脑后,对曾稷作揖笑道。

“我适才刚从陛下处出来,此时正巧也无事可做,卢使若不介意,稷愿意引卢使前去。”曾稷微笑着说道。

“那便有劳曾正卿了。”

曾稷领着卢帆低头前行,穿过宫墙之中无数初吐新芽的树篱枝桠——延国的宫阙园林与宏朝大相径庭,没有卢帆熟悉的

繁花似锦、绿柳如烟,更没有明丽鲜妍的琉璃水鸟、轻盈绢花——那是宏朝冬季不可缺少的“景致”。这里只铺了大块

的青石地面,干净得一尘不染,甚至连镂雕或者碎石拼花也不见一朵,更不用提假山湖石、回廊拱桥了。

卢帆跟着曾稷走了一刻,蓦然觉察到了这宫阙的奇异之处,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请教曾正卿,这延宫之中怎么鲜有宫

女侍卫?”

曾稷顿住脚步,才缓缓道:“宫中既无妃嫔公主,又何需那么多宫女侍卫?卢使有所不知,如今延宫里除了正殿的陛下

还有东宫的太子,其他的宫殿里就再无他人了。”

“什么?”卢帆不禁愕然道,“这是一国之君的宫殿,怎会萧索到如此地步?”

曾稷摇摇头,拨开阻隔在眼前的树篱,怅然道:“原来还有数位皇子,谁知这几年猝然而逝,仅仅剩下唯一的太子元随

,却又是个……陛下失落之极,便遣散了妃嫔,再不纳妃了。”

卢帆听得有些糊涂——若后嗣凋零,不是更该纳妃么?但这毕竟是延国的宫闱秘事,本不是他所要劳心费神思忖的,再

看曾稷似乎也不愿多说,因此便不再寻根究底下去了。

二人又走了半刻,绕过一株不知名的老树,突然听见树下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窸窣”之声。曾稷警惕地停下,喝道:

“何人隐于此处?还不出来!”

灌木交错的枝桠间闪出一角柔软的乳白锦缎,接着又是“哗哗”几声,树篱中便露出了太子元随稚嫩的笑脸。

“鸿胪卿曾稷拜见殿下。”曾稷连忙跪礼道,“适才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元随的头发上扎满了灌木枝叶,衣裳也划了好几道口子。他并不回答曾稷的赔罪之言,只是痴笑地望着卢帆。

卢帆一怔,但见元随摇摇晃晃地冲自己走来,衣袖上扑簌簌落下一片片尘土。

“殿下可好些了?”卢帆不知元随何意,于是躬下身子笑问。

元随咧嘴嬉笑着,也不理会他的问话,却踮起脚尖拉住卢帆的手掌,然后松开了自己攥成拳头的右手。

卢帆感觉到有一只毛茸茸的物件落在了自己的掌心。他低头看去,一团小小的圆乎乎的白旄正躺在自己的手掌中——那

些雪白的软毛在微风与掌心的热气中微微颤动着,好似一朵丰盈的蒲公英。

元随后退两步,仰头盯住卢帆,依然痴笑着,仿佛在等待着卢帆的夸赞。

卢帆眼中一酸,竟不知如何是好——他默默来到元随身边,弯腰替元随摘去了发间的草叶——小太子的脸颊略略肿起,

犹带那夜的伤痕。

“殿下,殿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远处匆匆跑来一位侍女,抱起元随焦急道,转身又望见曾稷与卢帆二人,连忙施

礼。

“近日东宫竟荒疏到如此地步了么?”曾稷蹙眉道,“还不带殿下回东宫去?”

侍女忙不迭地俯身拜倒,慌慌张张地领着元随走了。

卢帆望着元随时不时痴怔顾盼的背影,蓦地有了主意。他叹了口气,对曾稷微笑道:“还请曾正卿前头带路。”

曾稷收了脚步,抬手指着不远处一座不大的宫殿道:“那里就是陛下平日处理延国事务之处——若要说侍卫,也只是这

里有数位轮值的士卒了。卢使想来与陛下有要事相商,我不敢搅扰,卢使自行过去即可。”

卢帆点点头,与曾稷道了别,施施然往那宫阙走去。

殿门外正有两名侍卫守着,手中的长戟泛着森然的冷光,割开了檐角投下的重叠阴影。其中一人见卢帆走来,忙迎上前

拦阻:“卢使前来所为何事?”

卢帆作揖笑道:“适才曾鸿胪引在下前来,正有要事同陛下相商,敢问陛下可在殿内?”

那人怔了怔,回道:“陛下正与裴相商议要事,还请卢使稍候片刻,小臣这就为卢使通报。”

“有劳。”

果然过了不多时候,那人便从殿中走出,对卢帆道:“卢使,陛下有请。”

卢帆谢过一声,举步走进殿内。

延宫之中,各殿皆比宏朝的内廷宫殿小上许多,而这座偏殿相较之下更是小巧——卢帆进了殿中,发觉内饰竟分外朴素

,却又不是庄重之气。四墙均开了阔大的窗户,明晃晃的天光映入殿内,一片清朗之色,白灰墙旁立着偌大的书架,各

种卷轴簿册井井有条地码放在一起,空出的架上搁了一盆花草,灿黄色的花苞结了一朵又一朵,点缀在那柔垂的枝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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