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熄了。
二人正尴尬无言之时,元随却拽着那卷《豳风》开口了:“先生……什么……是‘苴’?”
卢帆把暄腾着绵白热气的药碗端至小案上,倒了些许在旁的木杯中尝了一口,然后又接过元随手中的《豳风》,提笔在
上头写了一个字,递给元随——才微微躬身对他微笑着解释道:“‘苴,麻子也’——九月粮食未熟,饥民遍野,却还
要替贵族豪富们采麻,留于他年做种,着实令人嗟叹。还望殿下记得这首《七月》所说的万民倒悬之苦。”
说罢,将药碗端给元随,看他饮尽了汤药,才放心地舒了口气——抬起头时,却发现元舒正盯着自己,似笑非笑、目不
转睛。
“延君笑什么?”卢帆诧异道。
元舒笑得愈发温和自在,仿佛融入了窗外的烂漫花影和璀璨日光,他望着漫天发酵般鼓胀蓬松的云朵,兀自道:“没什
么。只是想起朕像随儿这么小的时候,也同样被裴先生管教着——不过那时候一点也不喜欢念《诗》《礼》之类,最好
兵法纵横,裴先生因此不知责罚过朕几回——当时叔麟一样是个小孩子,比朕还矮上半个头,打起架来却毫不含糊。有
一回裴先生不在,朕与他动起手来——朕只当他是嬉笑打闹而已,谁知到后来下手重了,他对着朕抬脚就是一踹;唉,
当时朕便折了一根肋骨。”
不但是卢帆,连元随也是第一次听元舒说起他和裴华的事情,两人一时心下都不由得万分惊讶。
元舒的衣袖上映着舒展驻足的日光,那些栖息在纁色衣料上的血鹄仿佛被猝然抖落的春光所惊扰,牵风梳暖地翩然欲飞
。
他凝思片刻,又笑了笑,道:“朕看着叔麟的样子,都忘记了还手,甚至忘记了从地上爬起来,只是愕然地瞪着他——
后来听说虽然母妃没有罚叔麟,裴先生却将他关在马厩中整整三日,命他站着不动,连口水都没让他喝。最后几乎逼得
叔麟死过去。”
元随瞪大眼睛听着,将怀中的《豳风》搂得更紧,心中仿佛一点一点沁了适才喝下去的汤药,竟渐渐苦涩起来。
卢帆不禁开口道:“裴相失手伤了国君,虽然有错,但毕竟年幼无知,又是玩笑之举——如此惩戒,恐怕太过了吧。”
元舒望一眼卢帆,苦笑道:“玩笑之举?子樯,你当真以为那是玩笑之举?叔麟只怕是对朕痛恨至极——只是那件事之
后,朕伤势尚未痊愈,便随着裴先生去了宏朝京都,就没有见到叔麟。此事过去十多年了,如今裴先生已然故去,真仿
佛隔世一般……好啦,随儿,你也在这里搅扰子樯多时了,再不走朕可要命人将你扔回东宫去了。”
卢帆连忙搁下手中的药碗,起身作揖道:“延君无妨的。太子……呃,聪慧……况且原本就是在下寄居客殿,何来太子
搅扰一说?”他向元舒解释着,脸颊腾起些许热意,好似染了昨日西天的殷红晚霞,缓缓地洇上了眉梢。
元随也扁扁嘴,攥着毛笔似乎微有不满地执拗着:“我要……要在先生这里……写字的……”
元舒拍一拍元随的脑袋,望着卢帆道:“适才宏朝那里有人来,现在大约已在谒者台歇着了,子樯不如过去看看?对了
——明日是我延国的春祀畋猎,还请子樯随顾三皇子一同前往。”
卢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蓦然道:“上次从妹们让我带的……延君,在下突然想起一件要事未了,恐不能相陪了,还请
延君恕在下无礼。”说罢,他亟不可待地拱手施礼,理了理衣袍,抬脚便离开了屋子。
“父皇。”元随见卢帆离去,伸手拉了拉元舒的衣角道,“春祀畋猎……他真的要开始了么?”
元舒将他抱在怀中,点了点头:“叔麟大丧在身,必定以此推掉春祀,而彼时君臣皆在城郊,天时地利人和,动手最为
干脆利落——若换了朕,也非明日不可。随儿,你明日留在东宫,不许乱跑——裴老先生教你的几招剑势,可都记住了
?”
“孩儿记住了……”元随缩了一缩,绞着手指急切地问道:“可是父皇,裴先……裴华真的会因孩儿留在宫中而特地亲
自入宫寻找?”
元舒笑道:“为什么不会?你是唯一的皇子啊,哪怕痴傻了也是。何况随儿——这几日你太过招摇,叔麟信不过你也在
情理之中。”
“哦。”元随一僵,默默挣脱了元舒的怀抱,往桌案上靠了靠——浅青的衣裳覆了一地,描绘在一角的卷草蜷成皱皱的
一团,落寞而疲倦。
元舒替他抚平衣裳上的褶皱,温声道:“好了,朕去中书省看看——你在此歇过片刻,就早些回东宫去吧。”
“是,父皇。”
元随兀自失神了半晌,又提起案上的毛笔用力抹了几个字,心里依旧如乱麻缠丝,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他惶惶然搁
了笔,想等卢帆回来再走。
只是等了半个时辰有余,却怎么也不见卢帆回来。
不会是又迷路了吧?
元随正想到外面寻一寻卢帆,突然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传来——那声音轻快,来者显然不是卢帆。
元随立刻警觉起来,眼神霎时融出一片迷茫的雾色,仿佛重重飘渺如纱的山岚云气,却多了些呆滞。
一袂湖蓝的轻绸曳进屋里——来者果真不是卢帆,而是顾珩。
他揣着一札整齐的水纹信笺,上面绘着元随看不懂的鲜红图案,犹如一角锦帆。
“子樯……”顾珩入门的时候似乎带着笑意,只是当瞥见桌案后的元随时,笑容在唇齿间凝了凝,便不由自主地消隐开
去,“不在?他这个时候出去作甚……”
难道卢帆没有去谒者台么?否则顾珩怎么会来找他?
元随心下大惑不解,又隐隐有些担忧,却依旧装出痴样来,冲顾珩笑了两声,梗着颈子嚷道:“八月剥……剥枣,十月
……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顾珩低头望着自顾自地啃着指甲的元随,脸上的表情明晦难辨。他突然抬步走到桌案旁,伸手就抓起了案上的那张纸笺
,端详着上面凌乱如秋风落叶般的字迹:“是《七月》啊,写得果然不怎么样。”
用毛笔乱戳的,能好看我也要成王右军了——只是不知你七岁的时候,写的字能不能好过我。元随暗暗轻嘲道。
“好了,随太子——你就不用在我面前卖弄痴傻了。”顾珩蓦地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地对上元随的眸子,“装疯卖傻很
有趣么?”
元随的手指搭上湿淋淋的砚台,沾了满手乌漆漆的墨汁,低头又是几声毫无意义的痴笑,抬手就要往顾珩袖上抹去。
顾珩侧身躲开,衣袖翻卷出明蓝色潮水般的柔软细浪——他分明是笑着眯起眉眼,语气却好似未融的寒冰:“虽然故意
乱了笔触,这起顿的笔力怎么也瞒不了人的。随太子若真有心掩饰到底,往后便不要再画蛇添足地写字了——免得弄巧
成拙,实在不怎么好看。”
元随一怔,眼神依旧呆滞茫然。
顾珩也不理会他,只是轻轻地低笑道:“却不知子樯明白随太子自始至终都在戏弄他的话,会作何感想呢?唉,子樯果
然如此良善可欺……好啦,我也不敢叨扰随太子了,若子樯回来了,我自会再来找他。”
说罢,随意地抖抖那张写了几个歪歪扭扭墨字的纸笺,仿佛极其不屑似的,“啪”地将它推到了元随面前,然后便举步
出了屋子。
元随见那一抹湖蓝消失在门口许久之后,才忿忿地“哼”了一声,撇了撇嘴:“百步者倒笑起五十步的来了。谁知道你
非要他留下来是为什么——良善可欺,你也知道他良善可欺。”
他虽这么说着,眼泪却蓦地落了下来。
第七章:阴差阳错
果然不出元随所料,卢帆这次的确又迷路了——只是却不是在宫闱之中,甚至不是在外廷,而是在九玥的大街上。
卢帆出使那日,同族的姊妹们曾经悄悄给他递过一卷绢帛,上面记得都是些香料珠宝——这些东西在宏朝极为珍贵,即
使是她们这些世族姑娘,也很少得上那么一两件;但在九玥,却是很普通的首饰香料,因此姊妹们都想要卢帆带些回来
。
他这一个多月以来都忙着顾珩还有元随的事,竟总没有空闲出来买这些香料之类。虽然曾稷说过可以帮忙带些,但自己
不好托他带这么多。今日见元舒陪着元随的时候似乎也无往常那样冷漠了,卢帆便放心地趁此晴好之日第一次来到了九
玥的大街。
卢帆乃是宏朝大族怀郡卢氏之后,门第中哪个子弟不是风姿端雅之人?更不用说他这个长房长孙了。何况自从出使,卢
帆便时时注意,从不肯失了使臣的风度身份 ——因此一走上延国九玥的街市,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虽然商贩们几
乎人人都只会说九玥土话,但幸而大家都分外热情,比划着倒也明白了七八分。
直到夜幕将近,殷红色的光芒也渐渐弥散了,卢帆才想起要回到客殿去,但突然发觉这街巷弯曲,皇宫明明抬首可见,
却仿佛怎么也走不到似的。
卢帆向来不喜麻烦他人,加上语言不通,更是显得无助了——他绕了几条街巷,依旧找不到回去的路,反倒走入了一条
逼仄狭窄的死巷之中,此时月色渐现,犹如泻玉般从两侧高高的屋檐边挂下成串清亮的银光。
正在卢帆茫然无措的时候,巷口忽然响起了一声高喊:“谁?”
这一声,倒是官话。
卢帆吓了一跳,回头瞧去——但见一人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一队士卒。那个人按剑束袖,目光炯然有神,正对着自己怒
目而视——银甲白袍,俨然是一副小将军的模样。
九玥乃是延国京城,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作此戎装?
卢帆蹙了蹙眉,莫非——
“卢使既有要事与陛下商量,微臣不便在此多扰——京畿都督任命一事,还望陛下斟酌。”
“既然是你举荐之人,跟随你三年,又做过关尉,定是上佳将才……”
……
“将军可是新任的京畿都督?”卢帆快步走到对方的马下,拱手笑问。
“你是宏朝人?!”男子听得卢帆极不寻常的口音,霎时拔剑出鞘逼到了他的颈边,厉声喝斥道,“宏朝来此经商,可
有我延国陛下手敕或者令牌?”
卢帆抬眼仔细打量着对方的眉目——怎么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摇了摇头:“在下并无手敕令牌,不过……”
“少跟我花言巧语,我方旭岂是你这等宏朝贱民所能欺瞒的!没有陛下手敕令牌,定然是宏朝细作!来人——”男子立
着剑眉,将银刃狠狠往前送了半寸,朝身后喊了一声,立刻有五六个虎视眈眈的士卒齐声应诺,作势要往卢帆身边扑去
。
方旭?何昶说的那个方旭!
“慢着!”卢帆急忙抬头道,“在下有话要与方都督私禀,还请都督将左右屏退五尺之外。”
对方纵声大笑,半晌才悍然喝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卖那香椒玛瑙的小贩?要听你这宏朝细作在这里疯言疯语——
或者,你就打算用如此拙劣的手段里间我与众弟兄?”
话音未落,簇拥在他身后的士卒们也顿时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此起彼伏,声浪几乎要把卢帆震退一步,连那银刃也兴
奋得微微颤抖起来,抖干净刃上盛满的月光,仿佛只待下一瞬的饮血。
卢帆站稳步子,又咬了咬嘴唇,重新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却宁和平静了许多,他谦然笑道:“那方都督又当在下是什么人
——百步穿杨的将军?要让方都督对在下这手无寸铁之人如此举剑相挟——或者,方都督即是如此,依然畏惧在下,打
算就在此地结果了在下的性命方能安心?”
他在一众延国士卒中显得身形瘦削,又披着织绣繁缛的衣裳,被月色利剪似的一铰,更显得单薄了——方旭居高临下地
瞪着他,却莫名感到眼皮下的这位弱冠少年有着非同常人的气势。
方旭勒紧了缰绳,回头道:“你们先退到五尺外,我倒要看看,这个宏朝细作有什么值得畏惧的!”
卢帆笑了笑,拎着他那堆“叮当”脆响的饰物走到方旭身旁,拱手施礼道:“宏朝的浮水城,有一老妇日夜盼着方都督
回去见一见她。”
“你……”
方旭手中的长剑,蓦地就挑碎了卢帆颈项发梢投落的阴影。
卢帆坐在被灯火映得无限光明的屋子内,信手勾着炭钳拨弄着眼前支起的小炉,暖烘烘的梅子酒在其中“咕噜咕噜”地
冒着醉人的白气,
“卢先生,喝酒罢!”方旭从门口搓着手掌大步跨进来,笑容里含着歉意,但更多的是热切,“我,我适才莽撞,还请
卢先生莫要怪罪,我这就给卢先生赔礼!”
卢帆看着他局促又企盼的模样,连忙上前扶住方旭微笑道:“方都督乃是延国京畿都督,万万不可如此!叫在下子樯便
可。在下也是受了都督之弟何昶的托付,才留心寻找都督的。”
方旭见卢帆并未因此责怪刁难自己,悬着的心霎时落回腔子中,他热络地拍了拍卢帆的肩膀:“子樯果然好气度!既如
此,子樯也不必叫我什么‘方都督’了,我一介武夫,哪里晓得那些什么‘都’不‘都’的——我也有字‘景明’,说
起来,还是裴大将军为我起的!”
裴华?怎么又和裴华牵连在一起了。
卢帆一怔。
不过卢帆也没有想到适才在街口还对他横剑相向的方旭竟是如此直率豪爽之人,才想礼让一番,孰料冷不防方旭那一掌
猛地扇来,拍得他几乎要径直仆跌在地上——卢帆连忙稳了稳身形,勉强微笑道:“景明兄。”
他是卢氏长孙,往日只有从弟从妹们扁着嘴喊他“兄长”,自己连“阿兄”都没喊过,此时唤起“景明兄”来,卢帆的
语调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羞涩颤抖,飘忽了一个尾音,迅速被酒气裹得远了。
方旭“哈哈”笑了几声,抄了长柄酒勺舀了满满一碗梅子酒塞进卢帆掌心:“天色已经抹了黑,早就宫禁多时了,子樯
你现在想回去恐怕也难,不如今夜就在此住下,明日我再送你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