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自嘲地笑了下,又继续往自己的茶里添加无数种致命毒药,澄黄的液体逐渐变得黑浓而泛绿,空气中却飘散著诡异的香味。
“我真的是……”
学著兽,他端起茶杯同样一饮而尽。
即使袭来的是蚀心断骨的滋味,他也不曾为此後悔。
离开房间後,绝默看著兽的背影难得想主动说些安慰的话语,却无奈发觉自己完全开不了口,只能继续沉默地跟随他的步伐。
该说什麽呢?以他的身份,又能说些什麽?
从拉著兽组织玄楼之前他就认识那些人了,药师、冷邢、曲心、曲无、韦风、叶炎,但却没一个真正熟识,甚至於太宁帝都只有从旁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过。
然後才发现,最初给他强者印象的兽生活圈子就这麽小,单纯得不切实际。
接著更得知,圈住兽的人不是药师、也不是身体的异变,而是兽自己。是那个从小就和兽生活在一起的人用他的好,让兽心甘情愿把自己圈在他身边。
每个人都说太宁帝对兽很好,连兽自己都这麽说,但,他怎麽感觉那好反而像致命的毒?
伤人於无形之中。
玄楼这名字是因帝姓而起,兽当初努力去学完全扯不上关系的武学、药学是为了那个人,喝药师的血也是为了撑到那个人回来,那人却丢下他一去不返。
知道这些的他,只看到兽的付出,太宁帝的利用。
比起药师,他认为那人更加罪无可赦。
连他都为兽感到不值。
一直走在前方的兽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对著自己的影子若有所思,跟著停在原处的绝默顿了下才随後恍然大悟,一脸受不了似地直盯著影子瞧。
而那影子在两人的关注下宛如有灵魂般地静默了会,有著一头靛蓝短发的青年才突然从兽的影子里冒出,单手随意地抓乱头发边吐了吐舌头。
“又被主上发现了。”
绝默只多看了他一眼,彷佛在问“那两个?”,之里立刻意领神会地回给他一抹灿笑,意思再简单明白不过:“丢掉了”。
“主上,你们两老走路都这麽安静,不嫌无聊啊?”之里嘻皮笑脸地一手搭上兽的肩膀,完全以解闷使者的姿态顺理成章地占领了兽和绝默之间的空隙。
“怎麽会?你从我们出房间就跟在後头了,我还在想你什麽时候才肯出来呢。”兽忍不住笑了下,之里出神入化的隐身能力根本就是为了他爱恶作剧的个性而练成。
之里听了这番话立即耷著头,可怜兮兮地用另一手搂住绝默的颈子。
“老大您说,除了咱们能力变态过人的主上,应该没人察觉得到我躲在哪里了吧?”
“……”
绝默不自然地将视线转向一旁空无一物的石墙上,似在拒绝承认自己直到兽提醒後,才注意到之里躲在影子里这件事。
“唉,算了!”之里依然维持著一手揽著一人的姿势夸张地重叹一口气,突然想起什麽似地转头对兽说道。
“对了,主上,杀三刀他们昨天夜里扛了一缸上等白酒回来,在吵著说今天非得你开罈先喝三大碗哦。”
“上次他们也这麽说。”兽顿时不禁头痛不已:“结果後来我连怎麽回房的都不晓得了。”
当然是我把你跟老大两人一个个抱回去的啊。酒量出奇地好的之里嘿嘿笑了下。
继兽之後,身为玄楼第二把交椅的绝默自然逃不过被起哄灌酒的下场,结果武功数一数二的两人其酒量竟然都……差到不行。
尤其是绝默,明明不会喝却又爱喝,能拒绝的敬酒偏偏不拒绝。
“不然我们今天到镇上的留香楼喝茶吧?”
之里一提议便立即搂著两人迳自拐了个弯,转进通往门口的石道,就算绝默想回去喝他的上等白酒,也丝毫不让步。
“你不怕遇到林家的女儿?”兽笑著亏了亏他。上回出门喝茶,之里一时兴起随便接了人家的绣球,结果惹来了个逼婚的烫手山芋。
“不怕。”之里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有主上罩我,有什麽好怕的?”
绝默看了他一眼,终於开了金口:“主上可没法代你去成亲。”
“老大……”
之里哭丧著脸往兽的方向靠,几乎半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了。
“我这辈子生是玄楼人,死是玄楼鬼,主上……您就帮帮小的这一次啊!”
兽只是觉得好笑地摇了摇头,连绝默都开始往外走、不想被个无赖搂住时,之里才赶紧站直重新揽回两人。
“不然,我们去山脚下的奉茶亭喝免费的茶好了……”
63
墨清依然还没回来。
刚洗完澡的兽发稍仍湿漉漉地滴著水,便已站在桌前以白色绷带一圈圈将连带受到侵蚀的左手缠起,随著缠绕的地方越多,他的脸色就越显冰冷。
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开始打从心底厌恶这种行为。
将黑色肌理侵蚀之处遮掩起来不过是种自欺欺人的手段,其中的败坏他比谁都清楚,但……不缠行吗?比起日复一日的绑缚,他更无法忍受别人对自己的异样眼光。
握紧手中剩馀的绷带,兽一扯便将之从缠绕好的左手上撕扯开,直接摔往地面丝毫不理会,靠著墙放任自己的身子向下滑坐。
还好……还好墨清不在。
即使想念他的体温、怀念他的声音,他也不愿让墨清看见这样的自己。
叩、叩!
不多不少的两道敲门声,不急不徐地宛如站在门外的绝默。他原没打算打扰兽,但一整天都不见主上出现後,他实在禁不住玄楼上下哀求的眼神。
然而旋即袭来的一片寂静让他这才感觉事情有异,稍急促地又曲指叩了下门,过了好一会,里头才传出男人压抑而痛苦的声音:“是谁?”
一听见这声音绝默几乎想都不想就直接推门进去,平时别说只隔了这麽一道门,就算是隔了好几条走廊兽大老远地就能知道那是谁的脚步声,自己先泡好茶等对方过来。
然而现在……绝默低头看著从露出的颈子、双手就能看出衣服底下几乎缠满白色绷带的兽,他实在不晓得该用坚强、还是脆弱来形容他们的主上。
在双眼看不见的情况下忍受身体的异变原就是一件格外可怕的事,心理所承受的压力更是比其他人来得沉重,这点从自己甚至走到了门前兽都没发觉这点就感受得出来。
但当站到其他属下面前时,他却又偏偏能那麽温和淡然地笑著,让自己连想强行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阵沉默加上对方直接进门的举动,让兽习以为常地浅浅划出一道微笑,肯定地问道。
“绝默吗?”
开口後兽才蓦然发现自己仍失态的坐在地上,正想起身,绝默却毫无预警地半跪而下伸出右手掐住他缠著绷带的颈子,虽未施力却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兽没有反抗,只有满满的纳闷。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杀气。
“你为什麽又……”
绝默几乎咬牙地喃喃说道,那笑容对此刻的他而言竟是格外刺眼,牵引著右手指尖不自觉地略施了点力。
他无法理解,不过就是隔了道门,为何门里门外展现的模样会如此截然不同?
绝默忽然想起进宫行刺那夜,分明自己才是目标、却坚持护在兽面前的男人。
“玄楼里每个人都能支持你,为什麽你要这样独自硬撑?难道只有那个抛下国家、丢下你离开二年都没回来的家伙能帮你分担痛苦?”
绝默知道自己不该这麽说,他却再也无法和以前一样保持沉默,无法阻止自己去阻止兽陷得更深。
“战争的事谁也说不准,或许他早战死了……!”
倏地强烈冲击过後伴随而来的是右肩的剧痛,冷不防被按倒的绝默不禁皱紧了眉看向兽,却蓦然发现对方平日总是刻意遮掩起来的爪子此时竟宛如利刃般随时会刺下,而他的神情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冰冷。
露骨的杀意让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主上……”
绝默迟疑地喊著,他无从分辨兽此刻的举动究竟是缘於异变还是出自内心,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彻底了解——原来兽的心理早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刚才究竟是怎样才笑得出来的……
似曾相识的声音及称呼让兽顿了下,放开按住绝默的左手并收起爪子的同时身上的杀气也如潮水退去般迅速消逝无踪,只是当他站起身後却是面无表情地迳自从绝默身边掠过,直接往门外走去。
急著想拦住兽的绝默吃痛地捏著自己因脱臼而红肿的右肩,一咬牙便使力让错置的骨头归位,顾不得疼地随即追上,然而所见走廊间已不见人影。
“咦,那不是主上吗?”
正在和另外二人玩牌好以输赢决定任务优先选择权的杀三刀,正好眼尖地瞄见刚踏进偌大集会厅的修长人影。黑衣与白绷带的强烈对比实在令玄楼里的每个人都对这两者格外敏感。
“真的是主上。”坐在杀三刀对面的蜈蚣张回头确认後,随即一脸奸笑扔掉手中快输的牌,故作义愤填膺样地起身说道。
“一整天都闷在房间里怎行?我去损损主上!”
“等等。”
之里望著毫不停留地往大门方向走去的兽心里不禁有种奇怪的感觉,拍了拍蜈蚣张的肩要他坐回座位後,又是嘻皮笑脸地朝他们俩作了个嘘声的手势。
“这麽好玩的事怎能让你抢先?要逗主上当然是我先上。”
青年悠閒地往後一个倾身旋即在同桌两人及大厅其他人“又来了”的目光之中隐入地面,下一瞬再出现便已是在兽身後。
“主……”
当他从兽的倒影里走出正想叫唤好吓吓对方时,一道杀气却冷不防往胸口划来,之里看著朝自己攻击的兽还来不及惊愕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向後闪避的同时脚跟一陷便再次没入黑暗深处。
然而下一刻他不过才扶著角落的石柱冒出地面喘口气,连思考的空隙都没有便发现兽竟又杀至眼前,朝自己刺来的爪子早已来不及闪躲。
“晤……!”
烫灼的鲜血溅上兽俊逸的脸庞、染红了纯白的绷带,他却仍连眉都没动地将利刃般的爪子在对方体内逐渐弯曲起,直到撕裂足以致命。
之里丝毫动弹不得地贴著石柱,震惊得彷佛连心脏都失去跳动的能力,蓦然出现在眼前的绝默紧抓自己左肩的手意外地沉重,深及胸口的撕裂伤早已令他无力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
“老、老大……”看著绝默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痛苦,之里著急地想帮他脱离险境,却又怕硬扯害他伤得更重,只能以写满焦虑的灰蓝眼瞪著他身後的兽喊道。
“主上,绝默会死的!住手!”
兽确实停下了动作、也抽出了爪子,但在绝默因而咳得厉害的同时他却只是冷漠地一个旋身警戒著渐渐包围住自己的人群。出自本能地,他排斥这种情况。
为什麽,每个人都要阻止他?
他只是……
在场的其他玄楼成员逐渐以兽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圈,他们虽不禁有所恐惧,但即使看见了这场景,却仍宁愿相信兽还能恢复成他们从前那个无所不能、个性又好得不像话的主上。
毫无疑问地,兽一直是他们的理想,甚至於信仰,对他总有种天塌下来他也会撑著的信赖感,进而趋使他们积极地为玄楼建立声望,为唯一的主上效命。
何况过去每个人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那种任谁也无法与之敌对的想法自然更加根深蒂固。但却也因这种心理,在无形中逼得兽不得不撑著,令自己无法在他们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痛苦,崩溃为止。
64
“让他走……”
绝默神情复杂地看著兽,深知此刻的主上会毫不犹豫地对所有阻挡他的人下手,同时也没有人能阻挡他,只能下此判断的绝默似是向其他玄楼成员又似是喃喃自语地挣扎说著。
“让主上走……”
此言一出每个人不禁面面相觑。让主上走?万一他再也不回来怎麽办?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不约而同地集中於眼前穿著黑色深衣、染了血的男人身上,然而兽回应的却只是冷漠危险的环顾。
绝默止不住的鲜血强烈刺激著他的感官,即使处境宛如困兽的是他,却让众人不禁有他们才是被包围的人的错觉。
僵持了一阵子,绝默的话及他身有重伤急需治疗的情况终令圆逐渐缺了一角,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随即在兽面前毫无阻碍地展开,但他却在此时忽然顿了下,让人几乎以为他会和以往一样回头为绝默疗伤。
然而男人转过头依然毫不留恋地穿越人群,自每个人的眼前掠过,唯有清雅的昙香仍引得蓝幽蝶锲而不舍地随他离去。
兽最终还是走了。
当他刚迈开脚步时之里差点就脱口想唤住他,在绝默拉著自己不让他这麽做後,他才又焦虑地看著绝默、看著他为自己受的伤。
“别哭了行不行?”绝默即使虚弱不已,仍硬作出受不了之里的模样来:“看了就烦。”
“我又没哭!”没哭、但双眼早红得无法掩饰的之里激动了下,想起绝默的情况又立刻一转语气,温柔地问。
“老大,我帮你去找药师来好吗?”
除了兽之外,药师是他所能想到医术最好的大夫了。
一提及药师,绝默的脸色就变得更加铁青。过去他被药师医治时的惨痛经验仍历历在目……
“找他还不如找冷邢……”绝默忽然一个激灵,抓著之里就急忙说道。
“快、找冷邢!”他是主上的师父,一定有办法阻止主上!
当发现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初王府时,兽很失望。
这是他和墨清一起生活的那个院落、那个房间,不是吗?为什麽会没有人?
他无法理解地转身走出房门,正好斜照而下的夕阳吸引了他的注意,映在脸上温暖日光让他忆起曾有某天早晨墨清笑著对自己说:“你喜欢,我们可以多出来走走。”
只是那天是晨曦,现在是暮光,那时凉风中透著的是清雅花香,此刻却只有浓烈的血腥味。
兽同样仰面感受著相似的温度,过了不久他才忽然想起:对了,墨清已经登基当上皇帝了。
所以他应该到皇宫去才对。
当下就决定下一个目的地的兽立即准备离开初王府,只是他才刚要出院落,陌生却井然有序、夹杂著刀剑碰击声的无数匆忙脚步便已来到眼前,拦截他的去向。
领队的衙门捕头异常愤恨地怒视著过去二年来自己一向推崇的玄楼首领。
虽然他和这杀手组织立场是对立的,但他们护民铲恶的作风却很令他欣赏,因此即使从未表明,他也总是睁只眼闭眼放任他们行动,从不阻挠。
甚至他也很常在街巷巡逻时看见玄楼首领和另外二人下山到镇上的留香楼喝茶,对总是温和地微笑待人的首领印象很好,百姓们更每每都围著他们吵著要帮他们作媒、还拚命送礼。
哪次他们回去不是满载而归,一手葱一手鸡?有一回鸡跑了,还是大家满街满巷地去追回来,送回他们手上时还自动从原本的一只变三只。
明明曾相处得那麽充满笑声,为什麽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路过来看见死伤无数的百姓们他真的痛心,最初碰到首领的人还只是因为见他身上有血,以为他受伤了才拿著药热心走近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