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疏雪看着当年那个最是脱跳的儿子立在身前垂着眼,微叹了口气道:“你都想清楚了?”
凌中恒深吸了口气,躬身道:“是恒儿不孝,草草葬了母亲,恒儿愿意领罚。”
经历了这么多,从小就对着父皇自称恒儿的习惯却总也改不了。
凌疏雪却也似想起了什么,眉眼间有了丝暖意,轻声道:“爹也不重罚你,只降你一级爵位,由亲王改为郡王,待过些时候再补上就是的了。”
凌中恒淡淡的应了声是。
正说着,凌牧川走进来,跪道:“父皇。”又起身道:“四哥。”
凌中恒回了一礼,仔细的打量着凌牧川,半晌喟叹道:“四年不见,六弟可是长大了好些。”
凌牧川抬眼看一眼四哥,内心五味杂陈。良久,轻声:“四哥却是瘦了。”
凌疏雪闻言也上下打量着凌中恒,笑骂道:“你莫理他,你四哥啊,从不知道自己爱惜自己,小时候也不知跟谁学的孝经,真该打板子。”说罢,又吩咐道:“这么大冷的天身上全是单衫?来啊,去取一件披风来。”
凌中恒心中微暖,一瞬间犹豫。
这只一个疼惜的笑意,一件寒冬里的披风,就够多了。
凌疏雪已经转身问凌牧川:“身上可好了?下回再淘气,仔细思量着朕怎么罚你。”说着又自笑了:“你正长身子骨呢,改明儿多喝点儿骨头汤,总有好处。”
一叠声的吩咐下人拿来软凳,说是要考较棋艺。
凌牧川回头看到孤单的站到一旁的凌中恒,不着痕迹的退后一步,道:“儿臣与四哥总有四年没见了,正想让四哥看看儿臣的进益呢。”
凌中恒苦笑一声,道:“六弟自小在兄弟间最是聪慧,你四哥可不敢现这个丑。”闪眼间看到凌疏雪的目光只看着凌牧川,掩不住的赞扬,便觉酸楚。
凌中恒不待凌牧川多言,便道:“恒儿先行退下了。”
凌疏雪这才收回目光,接过小太监递上的披风,语带暖意:“以后莫再让我看到你只穿这一点,不然只管趴好了等着挨板子。”说这儿,也自笑了。
难得温和的笑意看得凌中恒一瞬恍惚。
四年了,也再没看到过这样的笑容。
只是,凌中恒弯腰道:“谢父皇怜惜,恒儿还在守孝,其他的也不能做更多,便让恒儿尽这一点孝心。哪里有穿那么多的道理。”
凌疏雪笑意收敛,叹息道:“也罢。”
凌牧川也是微微躬身:“儿臣告退。”
凌中恒走在冷寒的宫墙间,仰头,这一方蓝天何时是这样遥远了。
白云还可以行到山深无牵挂,只是人却有这么多计较这么多无奈。
凌牧川跟在凌中恒身后安静的走着,也不叫唤,也不出声。
凌牧川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凌中恒。
这还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四哥么?小时候想了千次万次,可真看到四哥沦落到这地步,却只剩了伤感。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着。
如果有可能,真愿意就这么走下去,就算不能兄弟并肩,也可以一同承担这般的风雪。
第24章
新年好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夜。橘红色的灯光静静地透映出来,映衬的天地也染上了淡淡暖意。
夜已深沉,雪共月明千里寒。只是京都著名的云琦巷却分外热闹。
这是大年初五了,年夜已过,元宵未至。年意还浓,人却相对闲了下来。
包厢里凌中恒正搂了一个歌女吃酒,眯着眼看台上的热闹。
一个青年阴沉着脸坐在一旁。
凌中恒酒至半环,忽的怒道:“下去!”
歌女惶惶退下。凌中恒看着青年咬牙冷笑:“你可要想明白了?!”
青年缓缓地斟酌:“殿下厚爱,只是……”只是和你扯上关系的下场,我已经很清楚了。
凌中恒扑哧一笑:“你想哪去了?不过是我二哥喜你才华罢了。”
青年微舒了口气,面带犹豫。
太子当今立于朝,身份尴尬众所周知。
只是,富贵须向险中求,以他如今在家族的地位,便算是随了今上的意,怕也是吃力不讨好。
凌中恒冷笑:“京都有名荒唐放荡世家子胡云泽,不过尔尔。”说罢便要振袖离开。
胡云泽深吸了口冷气,低声喝道:“且慢!”
凌中恒转身。
胡云泽低低笑道:“殿下需要证明给我看。”
凌中恒扬眉笑道:“好!”
重阁深锁,女子美艳不可方物,只对着镜子涂抹。
喧闹声由远及近,一个一身酒味的男子闯进来,高声道:“什么个玩意儿!知道你家小爷谁吗?他胡云泽算个什么东西!什么他的人,不就是个玩意儿吗?小爷看上了眼,那是她的福分!”
妈妈连连的赔笑声:“是是,殿下。您瞧,我真是老糊涂了,有眼不识泰山。对对对,可不是吗,您是龙子凤孙,那个小白脸算什么啊!”
女子起身相迎:“妈妈。”
凌中恒怪笑着要扑上来:“那小子眼光不错,果然有几分姿色!”
女子强忍着心中厌恶,笑道:“公子且慢,奴家今日身子不适,怕不能服侍您了。要不这样……”话犹未尽,已被凌中恒抱在怀中,酒气扑面而来。
女子愤而挣扎,然而没用。妈妈早已退下,女子面露绝望。
身上忽然一空,女子仰头看到胡云泽立在门口,心神一松。轻声道:“算了。”
胡云泽没有说话,凌中恒却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哪来的小子?爷我跟你拼……拼了!”
凌中恒和胡云泽厮打至一处,顿时的鼻青脸肿。
被众人拉开时,两人都没了兴致,骂骂咧咧的一人举了一坛子酒摇摇晃晃走出去,要拼酒。
小巷深处,繁华渐远,凌中恒轻声:“如何?”
我若还要当皇太子,自然是无法的。可我如今只相当太子的打手。
荒唐王爷行荒唐事,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的。
胡云泽嘶声:“别碰她,她是我的!”
凌中恒一怔,笑出声来:“有趣,有趣!我是个荒唐王爷,你是个荒唐公子,正好凑了一对儿!”
胡云泽一翻白眼:“你能逃过这一劫再说吧!”
凌中恒笑声一顿,半晌道:“一言为定。”
胡云泽看着凌中恒醉醺醺的模样,忽的笑道:“殿下可知此云琦巷名的来历?”
不待凌中恒说话,便自道:“当年此巷有女名云琦,自幼聪慧,远近闻名。……”
“她遭此巨变,却只是惨然一笑道:‘老天何尝理过人间的悲惨!若是理会,苍生亿千,怕先就累死了!’拜别父亲,赤身入了青楼。自此凉风皓月,朝花夕拾皆是无缘,一生艰辛,卖笑迎客,意图报仇……”
“只可叹她替母亲报了仇,自身也沦落青楼,还落得个不孝克家的名声。她父亲和两个异母弟弟客死他乡,她却仰天长笑,青丝白发,半生的蹉跎。只付与一条白绫。”
月亮渐渐隐到云后,凌中恒转身看向幽幽长巷,半晌轻叹:“好刚烈的女子!真乃青楼一大异数!”
胡云泽神色微微迷离,轻笑道:“忧心古人,不如忧心明日呢!”
只怕明早堂堂四皇子于孝中在青楼与人争风吃醋抢女人的事就人尽皆知了。
凌中恒冷冷一笑,还能怎样呢?
“你且等着便是了。”
父皇,我倒要瞧瞧,我这样,您可是满意了。
第25章
冬阳舒暖,透过窗棂铺洒在被子上。
凌中恒还在沉沉睡着,只是眉宇间皱得很紧,全不似白日的洒脱疏狂。
今日是初七,一大早的爆竹声声。凌疏雪携带怒气进来,看到儿子熟睡的面容却是微怔。
半晌,回头吩咐道:“都下去吧。”
几个侍从放下手中的东西,无声退下。
凌中恒翻了个身,看到凌疏雪坐在床沿,愣生生打了个冷战,惊醒。
凌疏雪面容依旧是冰冷的愤怒,眼神却带了几分无奈:“自己说吧,该怎么罚?”
“你娘才走,你就荒唐成了这样?皇家颜面何存!”
凌中恒讷讷的翻身跪下:“恒儿知错了。”
眼睛瞟向案几上的藤条,咬唇。
小儿女的姿态害的凌疏雪也微微好笑。
若论起来,几个孩子里面童年最亲近他的只是凌中恒。说是不喜欢,可那时天伦之乐,膝下承欢的也只有他了。
凌疏雪顿了顿,道:“那还等什么?要父皇亲自动手?”
凌中恒迟疑的看一眼凌疏雪,脸慢慢的红了:“父皇!”
凌疏雪叹了口气:“你自己说,该不该打?”
凌中恒将脸埋在被子里,眼角有泪痕。
这般如幼童似地按趴了打,实在是羞辱。
凌疏雪见凌中恒默默地不说话,手上加重了几分:“怎么?不服气?”
凌中恒一个激灵,哽咽道:“恒儿不敢。”
凌疏雪不料儿子哭了,藤条却也打不下去。
与凌牧川不同,那孩子从小挨打就只是倔强的忍着,从来没有示过弱,恒儿却是板子没上身就先嚎啕开了。
所以今日凌中恒的沉默才让凌疏雪格外气急。
凌中恒恍惚觉得身后铺天盖地的疼痛忽然停了,只剩下一抽一抽的锐痛,诧异的起身:“父皇,恒儿……”这就算是罚过了么?
凌疏雪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痛就哭?”
凌中恒一怔,低头道:“是。”顺服的神色也让凌疏雪眼中有了笑意 。
凌疏雪缓缓地道:“着你闭门三日,好好悔过。养伤的药朕都带来了,你自己仔细着。”
凌中恒抽泣着道 :“是,恒儿记下了。”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自己闯祸淘气,父皇气势汹汹的要追了自己打,自己哭闹着撒娇,跑到母亲处避难。如此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小时候父皇的家法板子从没真真上过他的身,如今长大了,倒尝到了家法滋味。
只是,再没有娘亲责怪的神色了。
凌中恒感觉父皇起身要走,挣扎着道:“爹!恒儿……”
凌疏雪温和的笑道:“怎么了?”
难得,有四年没听到一声爹了。
若有一日,能听到川儿喊一声爹,该有多好。可惜那孩子六岁那年就知道规规矩矩的喊皇上了。
凌中恒低声:“二哥这些年太辛苦了,爹!二哥他……”
凌疏雪恼怒道:“这些是你该管的事情?恒儿,你答应了爹什么的?从此再不争这些了,你倒忘了?”尘儿那孩子自小就省心的很,只是骨子里的懦弱让他觉得不需要管也不屑的管。如今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凌疏雪反要赞他一句有骨气了。
凌中恒喘息着道:“恒儿从不想争,恒儿管的只是骨肉情谊!不是皇权纷争!”
凌疏雪神色微变,半晌淡淡的问道:“你的意思,父皇是个不顾骨肉情谊的暴君了?”
凌中恒起身连连叩头:“恒儿不敢!”
凌疏雪盯着凌中恒盏茶功夫,才似是不忍的道:“起来吧,让人来给你上药。”
恒儿,你若真的就此荒唐放荡些,朕也怜惜你失了母亲。可是——其心可诛!
也罢,朕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手段,尘儿又能有什么手段。
凌中恒懊恼的扑在被子里。
自己又愚蠢的冲动了。父皇怕是怜惜自己自毁名声,来看看自己的。
可惜,自己把这一点可怜的微薄的父子情谊当成了劝谏父皇的筹码。
原来,自幼在父皇身边长大,他比自己想象的要依恋父亲的多。
不,可笑的愚蠢。可笑的软弱。
娘,您且在那片枫树林等着,恒儿和爹爹用不了多久,就能来陪您了。
到那时候,任他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呢。
第26章
随着元宵的爆竹声消散,新年算是过完了。又是一年春耕,大地回春,春雷惊蛰。
凌文尘默默地立在墙头,眺望远方。
官道上尘土飞扬,热闹非凡。远远天际有鸿雁孤鸣。
良久,方轻叹道:“走吧。”
“听说了没有,皇四子凌中恒在青楼与人打架争风吃醋抢女人呢!”
“是啊,宁娘娘年前才辞世的,只怕这下在地下都要气的跳起来了。”
“真是可惜,宁娘娘那么慈善的一个主子,怎么会生下这么荒唐的儿子来。”
“难怪会被废呢,我要是生出这么一个逆子来,怕早就大棍子打死了。省心!”
“真是龙生九子啊,据说当今太子谦和,六皇子睿智,有佳儿如此,也足可欣慰了。”
“呸,做你的千秋大梦吧!人家那是龙子凤孙!是你能议论的?”
“说说而已,说说而已,他这么荒唐的事都做了,还不让人说呢?”
“唉,他娘亲尸骨未寒,怕还在守孝吧?看来他执意不肯让宁娘娘入祖坟的事也是真的了,天底下竟有这等不孝不义之徒!”
“嘘,小声点。要我说啊,万岁爷可是个明白人。你想啊,咱们这位四爷要是个明白忠孝的主,何至于被废了啊?”
……
凌文尘安静的听着,面色渐渐苍白。
一个小侍从在耳边轻轻道:“老爷找您。”
凌文尘舒了口气,道:“你去全源丰买那的点心盒子来,我回府就要。”
侍从应了一声。
凌文尘仰头望一眼宫墙,快步走入。
凌疏雪正在喝着奶茶,见凌文尘进来,笑道:“坐吧,这是新进贡的奶茶,很是香醇,你尝尝。”
凌文尘一跪倒地,道:“父皇,四弟不懂事,他这是一时糊涂了!”
凌疏雪怔了怔,笑道:“朕又没重罚他。你四弟荒唐,朕不过打他一顿解气。怎么?——”
凌文尘无言以对。
可是,恒儿的名声,怕要全毁了。
凌疏雪沉默片刻道:“你四弟哀伤过度,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凌文尘抬头,半晌嗫嚅着道:“父皇!”
凌疏雪倒笑了:“还真是兄弟情深,你六弟早两天也来朕这儿求情呢。”
凌文尘微微惊诧,是六弟么?
六弟自小聪明,只怕自己当初上山,他就该明白的,或者更早。
就算是小时候的事情不计较了,现在呢?
这样的六弟,让他妒不了,恨不起。
凌疏雪看出了凌文尘眉眼间的犹豫,几乎要叹息了。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亲,眼见兄弟相爱,却反忧虑的。
他也微微明白当年父皇的感受了。中原逐鹿,何其残忍。孩子们备受煎熬,做父亲的哪里又忍心。
年轻时恨杀了父皇,如今天人永隔,却只余下了心酸。
凌疏雪轻笑道:“你六弟于江南政务娴熟。你身子骨不好,不耐烦的只管让你六弟操劳去。明白么?”
凌文尘心中一凛,躬身道:“是,儿臣这些时日一直都是与六弟一块处理的。”
凌疏雪赞许的点头道:“你六弟年纪小,贪图安逸喜欢偷懒,你要多督促。你是哥哥,又是太子。川儿不长进,朕只管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