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中恒沉默片刻,他也是昨日才听到胡云泽说的。
想着那小子眉间嘲弄的神色:“你刺杀皇上太子?怎么可能?要是凌牧川还差不多。”
而今,怕只有那个浪荡子才信自己了。
凌文尘见凌中恒不语,只当是默认,叹息道:“四弟如今只管好好养伤便是。”
凌中恒咽了口气,笑道:“小六儿呢?还好么?”
凌牧川?那小子正在养伤呢,也不方便出门。
凌文尘淡笑道:“那小子有什么好不好的,只管每日的淘气。”
凌中恒眉间有一丝失望。这么些天,弹琴下棋听雨舞剑,他几乎都忘了,曾经的过往。
也不怪他,作为兄弟,他能不计前嫌,已是不易。
凌牧川咳喘着起身:“来人啊,拿纸笔来。”
凌文尘迟疑道:“四弟……”
凌中恒笑着摆摆手,写下一串人名官衔家世,递给凌文尘:“这是做兄弟的最后能做的了,太子拿着,里面的人都是我这些日子结识的,如今虽有不得意的,但都是济世之才,他日风云际会,必会成为太子得力助手!太子只管放心用着。”
一段话分了好几次才说明白,却已经咳得面红耳赤。
凌文尘接过纸,微微欢喜的扫了一遍,看向凌中恒:“四弟。”
凌中恒虚弱的笑笑:“我乏了,太子请回吧。”
凌文尘犹豫良久,叹息道:“四弟好好养着,二哥一定给你想办法。”
凌中恒苦笑:“不必了,是我罪有应得。”
凌文尘不忍再看,出门召了人问:“四爷的病,看着如何?”
小丫头犹豫着不肯说。
凌文尘叹息一声,转身欲走。
小丫头忽然急急地道:“四爷在吐血,他瞒着不让说。”
凌文尘怔住了,回头。
凌中恒瘦弱的影子靠在床上,逆着光也看的不分明。
他忽然策马飞奔,驰向京城。
沿着护城河柳絮飘飞,蒙蒙乱扑行人面。
这样的春日,这样的阳光,却照不进人的心里。
第30章
凌疏雪玩味的看着眼前的儿子,忽的嘿然笑道:“宣王太医进来!”
凌文尘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眉眼间似有不尽的忧愁:“父皇!”
王太医进殿跪拜:“万岁爷。”
凌疏雪沉声问道:“四皇子的病情如何?”
王太医冷汗登时流了下来:“回皇上的话,四爷不过偶然风寒,想来好生将养,不碍事的。”
凌疏雪点点头:“你且下去。”
王太医惴惴的弯着腰下去,急急备马,赶往西郊。
自从凌中恒被赶至郊外宅子,王太医没会过一次诊,只留了两个小徒弟在那。他长子满月,哪有心思理会这个皇上不得意的儿子!
马行的虽急,心里想的却全是儿子的眉眼笑意。初病时他诊断过,确实也无大碍,总不致一时之间病变的。
凌疏雪戏谑的看着凌文尘:“你还有何话可说?”
凌文尘倔强的跪着:“兴许是太医一时不查,父皇!”
凌疏雪将手中的折子狠狠摔在案上,怒道:“够了!做死的畜生,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凌文尘愕然的抬头。
凌疏雪缓缓口气,道:“尘儿,你自小就最是沉稳的孩子,朕以为你该明白的。”
凌文尘咽了口气,父皇早就知道。
他也知道父皇早就知道,只是而今。
他要用自己的一切向父皇证明,他能做一个好储君,好皇上。
只是,四弟呢?而今的四弟,怕连磨刀石也不是了。
凌文尘重重的叩了一个头:“父皇!儿子所言,句句属实!儿子愿向祖宗起誓!绝不是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父皇英明!”
凌疏雪冷笑道:“不是你的心思,那就是恒儿的了?”
凌文尘额上的冷汗滴落,却听凌疏雪一声叹息:“下去吧,一个两个的,尽知道惹是生非。”
看着凌文尘退下,凌疏雪终于颓然靠在椅子上:“小畜生,你到底还想怎样?弑君刺兄朕不计较,你倒是得意了?真恨不得宰了你!”
凌文尘在宫门口踟蹰片刻,转身回宫。
凌牧川正在处理政务,看到凌文尘一愣,起身笑道:“太子今儿怎么来了?”
凌文尘笑道:“六弟最近可还顺手?”
凌牧川笑道:“有什么不顺的?总之皇上太子吩咐的,臣弟只管做好便是。”
凌牧川见凌文尘欲言又止,肃然屏退左右,沉吟片刻,问道:“太子二哥该是打四哥处回来吧,四哥还好?”
凌文尘但只叹息不语。
凌牧川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道:“四哥的病?”
凌文尘这才道:“据小丫头说是病的沉了,可太医的说法却是无碍。父皇不信四儿病的沉重,只怕……”
凌牧川沉吟道:“既是太医说了无碍,想也不会有大的问题,太子二哥不必太过焦虑。”
凌文尘勉强笑笑,称忙告辞。
凌文尘才走,凌牧川便吩咐备马。
雁雨然郁怒的看着甥儿,道:“你这什么意思?”
凌牧川咬牙道:“川儿明白舅舅的意思,不论太子说的是真是假,川儿都要一看!何况,川儿也不信,温和如太子哥哥,也会有这样的心机。这个帝位,别人稀罕,川儿却不稀罕!”
雁雨然沉默片刻:“你这孩子。”
心里比谁都明白,却依旧愚蠢的固执。
凌牧川哀求道:“舅舅!”
雁雨然笑骂道:“臭小子。就知道欺负我是不?”
面对你老子倒是一声不吭的。
凌牧川小声:“谁愿理他啊?”看到雁雨然沉下的脸色,吐吐舌头讨好的笑道:“舅舅妙手回春,华佗再世,莫说四哥没什么,就算是有什么,只凭舅舅两三句话,也定能好的。”
雁雨然头疼道:“行了行了,讨打的模样。”
却也不再计较,在凌牧川的催促声中和甥儿并马前行。
第31章
凌牧川兀自坐在桌子前,沉吟着道:“四爷的病,你看着如何?”
王太医冷汗连连,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才不过几天的功夫,病情能成这样!
凌牧川不着痕迹的笑笑,也不计较。挥挥手。
王太医松了口气,正要退下。
“你学医不精,枉自坐了太医院的首席。”
王太医一怔,学艺不精,总比失职漠视皇子来得要好。他重重磕了一个头。
凌牧川叹息着道:“前儿你家长子满月,爷也没什么可送的,这算是补得吧。”
他的父亲,却永远也不会记得他的生日。
王太医感激的道:“奴才替全家谢过六爷了!”
凌牧川看着王太医轻了几分的脚步,微笑。
踱出门外,看着满眼新绿,这在山间的庭院显得分外的幽静。
“想什么呢?”沉静的声音带了几分隐隐怒气。
凌牧川抿嘴儿一笑,转身下拜:“父皇。”
你可算是肯来了。
凌疏雪看着这个儿子,半晌,道:“随我进来。”
身后的门被关上,屋子里只剩了父子二人。
庭院下人本来就少,这会更觉得安静。
凌疏雪上下打量着凌牧川:“今日的功课,可做了?”
凌牧川咬唇:“没有。”他得到消息就赶来了,哪有时间?
凌疏雪冷哼一声,道:“学不可以一日废,这样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凌牧川冷硬的不语。四哥病成那样不去管他,反来他这儿吹毛求疵?
凌疏雪郁怒道:“说话!”
凌牧川提襟跪下“是,儿子知错了。”
凌疏雪死死盯着凌牧川,半晌,淡淡道:“既然知错,还用得着我提醒你?”
凌牧川犹疑的看着凌疏雪:“父皇!”
凌疏雪拖长了声音:“恩?——”
凌牧川无奈的趴下。
凌疏雪随手拖了个镇纸,道:“近来些,快!”
凌牧川跪趴在地上,疼到不是很疼,只是窘迫的满面通红。
凌疏雪大了十来下,缓声问道:“怎么?不服气?打不得你了?”
凌牧川不做声。
凌疏雪本来没怒气倒带出了三分,一把拉起儿子按在身上,重重几板子下去,怒道:“你好硬气!我看你能倔到几时!”
凌牧川忽的抬头道:“父皇!”
仰头的面容挂了泪痕,“父皇要教训儿子,只管交宗人府就是了。”
凌疏雪怔了怔,笑骂道:“怎么父皇的板子比宗人府的杖子还重?”
也不生气。他从来没有离这个儿子这么近过。孩子分明的眉眼透着稚嫩,孩子气的神色掩盖了素日里漠然的表情,让他忍不住的怜惜。
凌牧川也察觉出父皇无意重罚,只是这样如幼童一般趴在膝上着实尴尬。
凌疏雪试着揉揉儿子的头,见儿子没有拒绝,笑叹着道:“臭小子。”
凌牧川挣扎着站起身来,只咬着唇不说话。
没有旁人,凌疏雪的笑意是那样的真实,让凌牧川有些恍惚。
儿时千万次的贪恋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笑容。
凌疏雪心情显是不错的,满意的看着儿子立在身前英俊中几分稚嫩几分羞赧的模样,笑问道:“可是来看你四哥的?他的病如何了?”
凌牧川忽然惊醒,急切的道:“四哥的病,只怕是……”
凌疏雪扬眉:“如何?”
凌牧川低低的道:“四哥在吐血,瞒了好些天了。”
“吐血?!”凌疏雪忽的站起来,向屋外走去。
凌牧川跟了上去,临门口时回头,淡淡怅然。
有那么一个瞬间,像是在师父的怀里。
他曾经渴望的,曾经执着的,最后在师父身上找到的,又转瞬失去的。
“你还呆着这做什么?不去看看你四哥?”一声厉喝把凌牧川唤醒,雁雨然的神色说不出的严肃。
雁落川应了一声,匆匆的进了凌中恒的屋子。
雁雨然疑惑的看着甥儿:“这小子怎么了?”
凌疏雪呵呵笑道:“我教训他了。”
雁雨然微微惊讶,小半年的时间,都没有机会父子好生的独自相处过,这倒终于得了机会。
雁雨然肃然道:“凌中恒的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凌疏雪笑容定格,半晌迟疑的问道:“你说的什么?不就是一点风寒么?”
雁雨然摇头道:“他体内余毒未清,染了风寒又没有及时的治疗,再加上前段时间饮酒过度伤了身子,现下里也没有好生吃药,连着吐血几日也不肯节制饮食,只怕是……”说着叹息一声,“这孩子,是一心向死啊。”
凌疏雪越听脸色越白,半晌恨恨的骂道:“作死的畜生!”脚下却不由自主的向房间内走去。
凌牧川正扶了凌中恒劝道:“四哥,好歹喝一点。”
凌中恒面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微弱的笑叹:“罢了,你四哥的身子,自己还不明白?莫要糟蹋好药了。”
凌牧川急道:“这是舅舅新开的药方,灵验的很!”
凌中恒摇了摇头,道:“你能来看一眼四哥,四哥就很欢喜了。四哥本以为,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是再不会来了……”
凌中恒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咳嗽,“四哥的那一管玉箫,就给你了,你好生拿着。将来有一天,看到了他,好歹还能想起来,你曾有过一个不成器的四哥呀。”
“小六儿,四哥,四哥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四哥,四哥只是替宁娘娘,求你声原谅,好么?”
微弱断续的声音听来有说不出的惨然。凌中恒一句句说着,仿佛在交代后事。
凌牧川只是坚持举着勺子:“四哥,不说这些了,好歹喝一些。”
凌中恒挣扎着挡开药勺,微弱却坚定的重复:“小六儿,四哥也明白,一声抱歉没什么意思,只是……”
又是一阵咳嗽,点点血丝渗透嘴角。
凌牧川别过脸去,半晌:“四哥,别说了,我……人死如灯灭,我不恨娘娘。”
凌中恒欣喜的笑笑:“真是为难你了,六儿。”
“父皇心里是真心爱惜你的,莫要让他失望。”
“你二哥他日若做了什么,你要记得,你们是,是兄弟。”
一句比一句轻,却一句比一句急切。仿佛要把所有未曾讲过的话说完来
阳光惨白的照进屋内,照在凌中恒脸上,身上。
凌中恒轻笑:“小六儿,答应四哥,来生,若有来生,不要嫌弃你四哥哥。”
凌牧川只是低声喃喃:“四哥莫要胡说,我不应。你会没事的。”
凌中恒笑笑,道:“四哥想再听你吹一首萧曲呢。”
凌牧川怔怔,道:“你等着,我马上。”
满满一碗药放在桌上,凌牧川急急的去取玉箫。
在门口正撞到了凌疏雪额。
凌疏雪目光掠过儿子的脸,半晌,骂道:“放着好好地药不肯吃,作死不成?”回身吩咐:“你先回京去。”
凌牧川迟疑的道:“四哥说,他想听孩儿吹得箫声。”
凌疏雪震怒道:“好端端的听得什么箫声!想听这个将来有得是时候!”
凌牧川还在犹豫,却听雁雨然沉喝道:“川儿,还在等什么?”
凌牧川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院子。
凌疏雪看着桌上动也没动的药,又看看儿子消瘦的不见一点神采的面容,叹了口气,骂道:“冤孽。”
端了药坐到床边,微怒道:“你这是和谁赌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书都念狗肚子里去了?”
凌中恒轻声喃喃:“父皇 。”沉默了。
凌疏雪生硬地道:“把药吃了。”
凌中恒也不说话,一口口咽着苦药,眼角隐约有了泪痕。
如今万事转头看,忽然回忆起小时候自己和娘亲还有爹爹围了火炉吃东西的场景。
再大的恨也瞬时没了。
父子俩就这样沉默着。
第32章
檀香静静地上升,缭绕在床帐边。
凌疏雪放了空碗在桌上,也懒得多言,叫人吩咐,“你四爷的药,每日要按时服用了,如果有个好歹,你们一并陪葬。”
凌中恒挣扎着道:“父皇!”
凌疏雪冷冷道:“有什么心思,总要等着病好了说。朕说到做到。”
凌中恒咳得可怜,凌疏雪看得心中一颤,叹息道:“朕听说你不肯吃药?还不注意保养身子?朕现在不和你计较,等你病好了一并算账。”
凌中恒黯然,病好了?
他何苦在这红尘苦苦挣扎?
父皇视他如草芥,他却不忍视父皇如仇寇。
娘亲已走,兄弟也是远不可及。
“你若敢不听,只管等着瞧。”声音沉闷,隐含着焦急。
凌中恒忽然胸中酸楚。
原来你也肯为我焦急地,那是不是说,你还是认我这个儿子的?在你认为我要杀你的时候?
凌疏雪看着儿子瘦弱的身子,心中隐隐作痛。又想到这孩子心思狠毒,弑父杀兄,愤然作色道:“你记着,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还是凌家的!是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