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了吗?我想留下来,我不想再欺骗下去,我错了吗?
心乱如麻。这个临事果断的孩子,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他爱,他恨,都太强烈,所以,太容易受伤。
错了吗?他没有错。可他还是受伤了,而且很重,重到连清理伤口也不能够。看到师父心痛的目光,那样的心痛,那样的宽容,就像一把利剑,钉进他的灵魂深处,痛得无法呼吸。
不,我别无选择,我有我的使命。雁落川想。
可,错生帝王家,这是理由吗?那个虚名,值得他背弃所爱吗?
感到有人靠近,雁落川吼道:“出去!给我出去……”屁股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然后被塞进被子。
“想冷死么?”冷冷的声音,“还是想饿死?”
“师父。”努力的翻过身,看到的是与冰冷的声音不相称的一张脸。关怀,心痛,明白无误的显示在脸上。
雁落川哽咽:“师父……”
钟渡篱沉默片刻,生硬的问道:“很疼么?”
雁落川摇头,“师父……”伸手抓住钟渡篱的手,道:“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钟渡篱一怔,想把手抽出来,可是,这样紧紧的被握住。钟渡篱手微微发抖,握紧了这只小手,道:“川儿,为什么不吃饭?还没挨够打?’
雁落川笑笑,“我不饿。”然后低头,没有表情,却比什么表情都能说明问题,
时间慢慢流逝,钟渡篱看着这张小脸,想要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手搭在雁落川肩膀上,道:“川儿,想什么呢?”
雁落川猛然回过神来,道:“啊,我是在想,恩,师父,既然已经打过了,恩,是不是就可以不挨板子了?”
钟渡篱心中一痛。他以为这孩子沉思这么久,会说出真相,或者至少,给他一个解释。然后黯然,忘却,不算是那么轻易的吧?手拍上雁落川的脑袋,道:“你这样调皮?不挨打?乖乖地把饭吃了。”
“哎呦!”雁落川叫痛:“又是屁股又是脑袋,师父,我受伤了啊!”然后一愣,内伤。真该死,怎么又聊到这个上面来了?
钟渡篱却恍若未觉,道:“谁让你淘气来着?”
转身端饭,道:“凉了,要不要热一下?”
雁落川已经穿衣起身,淡淡道:“不必了,”
钟渡篱笑道:“又不乖?”
雁落川走到窗前,道:“不是啊,师父,我受了重伤,吃不下。”
钟渡篱一怔,旋即微笑:“你这小子,不舒服还起来做什么?”
雁落川神色不为人察觉的一变。呵,拒绝讨论?我一次次提到内伤,你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雁落川愤怒了。你不在乎吗?你会不在乎吗?然后心伤,是的,没有询问,没有生气,而是——没反应。
不,我是你的孩子!我不需要你的宽怀,而是需要你的释怀!可是——能吗?雁落川自问,能吗?
当然不能,师父的骄傲,选择忘却,已经不易了吧?释怀?你什么也没有说,释怀?他能说自己是六皇子吗?可以吗?我在做什么?我该怎么办?
雁落川沉默了。看着窗外,良久,道:“师父,你看,月色真美。”
钟渡篱看着窗前的孩子,一时有些恍惚。这个孩子的面孔,微微有些悲怆,明了之后的悲怆。眼神由悲伤到茫然再到渐渐冰冷。注目着远方,仿佛在也不是那个上蹿下跳猴儿一般的顽皮小男孩了。
钟渡篱微微心酸,“川儿,窗前风大,小心冷着了。”无论怎样假装忘却,都回不到从前了吧?
雁落川回身,眨眨眼“咦,师父,你吃了没有?哎呀,你累不累啊?”
钟渡篱摇头。
“师父,你没吃吗?你没吃干什么叫我吃?”雁落川马上端起饭,问道:“要热吗?恩?不要?原来师父喜欢吃冷饭?给!”仰头递饭,顽皮的神色,眼中却没有一丝光彩,是黯然的。
钟渡篱笑着给了雁落川一巴掌,道:“有这个淘气劲儿,把饭给我吃了!我去热。”端过饭,皱眉。一盘子的碗碟饭菜向窗外打去,速度之快!雁落川一愣,然后退到钟渡篱身后,全神戒备。
窗外有闷哼声。钟渡篱淡淡道:“进来。”细听,声音里带着十分寒意。
良久没有动静,钟渡篱就这样站立着,只是气势逼人。终于,几个人进门,抬头。
钟渡篱身后响起了清脆的笑声。任何人,看到愤怒的一张脸狠厉的神色再加上一脸的汤水饭菜,第一反应绝对是笑。
钟渡篱看得出,眼前的五个人功力不弱,动作利落,不仅是好的杀手,恐怕还是死士。然后冷笑,可惜,他们找错了对手!
五个人都没有动,不是不想动,而是根本动不了。钟渡篱就这样淡淡的站在他们面前,没有刀也没有剑,他们却无法抗拒钟渡篱的命令,并且现在,无法再动一分一毫。
钟渡篱正要开口,却是全身一震,回不了头。身后一个童声带着笑说:“你们是来找我的吗?咱们出去聊聊,我顺便叫人让诸位洗一个脸。”雁落川拍拍手从钟渡篱身后出来,道:“不关他的事。”
番外6:安知少年心
五个人顿时松了口气,当中一人抱拳道:“六爷果然是六爷,好!六爷,请!”
雁落川点点头,笑道:“你们先出去,洗了脸我再出去不迟。”
五个人看了眼一动不动的钟渡篱,对视一眼,退出。
钟渡篱站在那儿,动不了出不了声,只能默默的运气冲开穴道。眼睁睁看着雁落川出去,怒气上涌。臭小子,敢点我穴道!等着,待会儿我非把你倒拎起来打屁股不可!别说你还带了这么重的内伤,就是你好好的,你一小孩儿对付他五个也艰难!我他妈一掌就可以干掉这几个废物,要你出头?
雁落川踱出房门,慢慢的收起笑容。还是要给师父带来麻烦?终究,不能安安静静的过一生吧?
五个人,立在月光下,看到这个慢慢走出的少年回头,面上有一点点悲伤,然后慢慢向他们走来,十步处停下,神色逐渐冷厉。
五个人都是一怔,这个方才笑闹的小孩子!
这个少年站在这儿,不说不动,却有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势!
剑气暴涨,五个人,五把剑,从不同的方位刺向同一个地方。然后剑气一滞,凝神,失了雁落川方位。继而五人脸上都是一凉,心中惊讶,中暗器了!都立住,
液体迷了眼,五人不由自主的抹了把一看,不由气晕,扔在脸上的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就是鸟蛋!此刻蛋清蛋黄连着饭菜汤汁黏在脸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五人相互看了两眼,对对方脸上尊容不觉好笑,心头怒火却是更甚。
雁落川方才跃上大树,躲开剑气,扔鸟蛋一气呵成,内气已有些凝滞,咽下一口血,只觉得气海翻腾。不由苦笑,受了伤,连这点动作也生受不得,还逞什么能?怕送死更轻易吧?闭眼调息片刻,稍感轻松。睁开眼来,注目下方,这一看,虽然脸还紧绷,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轻咳一声,飘然落地。
五个人这才注意到雁落川的方位,他人小,轻功又极佳,要藏身却也容易,若到时候施以暗器,却连出剑的机会也没有了。
雁落川负手而立,小小年纪却有一种从容,小小的身子配上这样的表情,本来该是好笑,可是不,这孩子立在地上,目光落在五人衣袍上的牡丹,嘴角微扬:“怡王爷?”抬头看向五人,“好,想不到这个寡恩负义之人手下居然也有这样的忠贞之士!不过你们找我,却是找错人了!”
五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冷道:“若不是因为你,我家王爷何至于斯!”
雁落川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微微眯眼,有一些酸涩,道:“上次刺杀没有成功,你家主子可生气?”
五人一怔,持剑不语,全神戒备。
雁落川微微点头,道:“好,小心了,若再出手,我绝不会留情!”
心中有些怅然,真是四哥。其实四哥只是骄纵些,很有些赤子之心,对自己说不上好,可自己若有危难,他说什么也会全了兄弟情谊。怎么会是四哥?是后宫的主意吧?刺杀父皇,刺杀我,是后宫的意思吧?不会是四哥的,怎么会?!
不会留情!五人纵横半生,第一次在刺杀中听到对方说不会留情。敢情人家是手下留情了?
这孩子虽然取巧,可是,反应够快,身法够好,眼光够准!
五个人横剑,默默算计出剑方位,这个孩子的功夫是够凌厉,可是,五人合击!这次绝不能失手!
当然五人都忘记了一条,这些的大前提是眼前这位小祖宗有无上的情操和坚决不用暗器的气节。
可惜,雁落川没有。所以他一退再退,然后手中的火霹雳甩出,可怜蓄势待发的五人待火霹雳到身前才反应过来,当人迟了。
火光过,雁落川被强大的气流逼得退后十余步。
一阵朗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六爷比之古之豪杰,更胜一筹,万某佩服!”一个青衫书生满面笑意的拱手道:“六爷吉祥!”
雁落川微一耸眉,旋即苦笑道:“你以为呢?万参军?”
番外7:杀气作阵云
万腾见雁落川一个人,不免诧异。余光见钟渡篱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只道是他不会插手,心中笃定,微微笑道:“数月不见,六爷气色好多了。”
雁落川笑,“想不到区区小儿能劳万先生大驾。”
万腾呵呵笑道:“凭六爷所为,皇子中绝无仅有,这份气魄,又哪里是小儿!这五个没用的东西,劳六爷管教。”
雁落川一怔,黯然道:“果然是他。”胸中气血翻腾,再不能一指加身。
雁落川一面面缓缓调息,一面问道:“你们是上次刺杀发现我的行踪?那我的人呢?”
万腾淡笑道:“六爷有派人么?小的不知,若杀错了,我回去一定细查!”
雁落川默然良久,叹道:“也罢,他要的,我都可以给他。我已无意相争,他何必苦苦相逼?”
万腾朗笑道:“六爷糊涂!生而为龙还能成蛇的不成?”
雁落川气血微震,轻声道:“是,我一直都错了。”
我一直都错了,错在太重情义。
看到了雁落川面上的一丝悲哀,万腾心中不知怎的,还是一痛。
被亲人所弃,谁没有过?你以为你有亲人,有依靠,有东西可以让你付诸一切。然后发现,你错了。
这孩子还会感觉到痛么?呵,愚蠢。再怎么强悍,还只是个孩子吧?不然我怎么找得到你?凭你的实力?不过人总是会长大的。
长大了,麻木了。不再执着也不再心痛。那样,还有谁会是你的对手?
万腾笑:“六爷怎的知道?”
“你想,若是怡王爷手下,会怎么做?”顿了顿,“怡王爷生性凉薄。”
万腾长笑:“领教了!那火霹雳呢?”
“这是我上次去带的没有用上,顺手放鸟窝里了。”笑,“这样的死法,倒也干脆。可惜,我没有再多的了。”
万腾再一次端详这个小小少年,发自内心的,笑了。这样的才能,遭天忌了吧?
万腾握剑,却看到了雁落川嘴角一个嘲讽的微笑:“问明白了?动手吧。”
雁落川气息顺了些,凝神。
胜败就在此一举了,他的胸前还有一枚火霹雳,万腾不会不防备。
雁落川被剑气逼得退出尺余,跌倒在地。鲜血喷出,雁落川摇晃着站起来,看到万腾轻松的神情,知道自己示弱,是选择对了。他轻咳着道:“再来。”
万腾略一皱眉,好功夫,接连两次受伤还能接的下自己一剑。难怪主子会这样忌惮。
万腾微笑:“六爷,得罪了。自古天妒英才。来世投胎,记得莫要再逞聪明。”
举剑待刺,一阵风过,剑被带偏,刺不出半分。
钟渡篱已经解了穴道,立在雁落川身旁,冷冷看着万腾。
万腾摆出一个防备的姿势,道:“钟先生恐怕还不知道这孩子的身份吧?”
钟渡篱正在给雁落川把脉,闻言皱眉道:“川儿,伤重么?”
雁落川苦笑道:“不重,师父……”我没事,你不要插进来,杀个把人是小,真介入了朝廷纷争,要全身而退很难。别管我,我大不了一死,这有什么……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心脉一热,知道师父在给自己疗伤,想要挣脱。
钟渡篱察觉,抬眼看徒儿一眼,低声训斥道:“别动!”
雁落川张口要说话,万腾已经沉不住气了,高声道:“这孩子是当今六皇子!钟先生乃世外高人,何必为这样一个孩子为难?”
钟渡篱一怔,微微惊讶。他知这孩子有难言之隐,可是……这样的身份,难怪他不肯说,是怕自己知道了,师徒缘尽吧?
呵,傻孩子。
沉默。雁落川察觉,酸涩。挣脱钟渡篱的手,轻声道:“师父,不必为难。”
钟渡篱回过神来,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低着头,笑了,“为难?’拉过雁落川,朗声道:“我不管这孩子什么身份,他是我徒儿,便不容你们伤他!既然伤了,”沉默。
钟渡篱眼神阴冷,好啊,竟敢这样重伤他的孩子!
哼,什么身份?我需要管什么身份吗?该死!打伤雁落川!
“我决不轻饶!”
剑气激荡!万腾也算是好手,全神戒备,在挡了百余招后,在业无还手之力,吐血,倒地。
万腾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害怕。他的剑下有过无数冤魂,也无数次从生死边缘走过,他早已知道只是一条不归路,可是,这样靠近死亡,还是恐惧。
人真奇妙,明知生无所恋,可是将死,还是会不舍。
万腾苦笑,真是,是他看错了人,找错了对手。这个孩子——他以为这个调皮小子斗不过后宫,斗不过宋家。
他错了,不是吗?这个小子,一直都看错了吧?以为皇上讨厌他,因为他的不守规矩。真爱自己的孩子,谁会让这么小的孩子经历这样的残酷?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皇上这样做,竟是为了,为了——立他为储!
错了,只能一错再错。刺杀皇上,刺杀六皇子,然后,死亡。
再笑,万腾身上的血涌出,最后看了一眼星空,永远睡去。
那么多个夜晚被噩梦惊醒,这一次,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吧?无牵无挂。
生亦何欢,死亦何悲。
番外8:月冷风声苦
终于,沉寂下来。长空素月,满院的血痕,浓重的血腥味,让雁落川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又见血了,苦笑。不会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了,没有那种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了的惊悸,可还是难受,看到生命的流逝,难受。
为什么要有杀戮?为什么会有争斗?为什么,生命中会有这些东西——残忍,血腥。
清风阵阵,雁落川抬头,看到了师父的背影。那样寂寞。在月下,负手而立。笑了。师父说,我不管这个孩子什么身份,他是我徒儿,便不容你们伤他!
不论如何。
生命很黑暗吗?不,这个世界,又无奈,有冰冷,也有温暖。爱与恨,得到的总会比失去多。
所以,不值吗?不,他还活着,他不后悔。
雁落川走过去,轻声,“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