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渺道:“很奇怪?其实也简单,鲜血一洗,比什么都干净。哼,铁血手腕,果真好用得紧啊。”
两人静静相拥的当口儿,却听见榻上一声幽幽的长叹。苏云渺立时从齐凌怀里弹出来直扑到榻上:“哥,你什么时候醒的?”苏桓修想拍拍他的肩,却觉得浑身脱力,只能勉强笑道:“才刚醒就看到你们两个,当我根本不在是吧?”苏云渺的关心还没说出来就全倒咽回肚子里,一张脸又红了个透。
“云渺,齐凌,你们先回吧。我这边……没什么大碍,我想自己休息一会儿……”
苏桓修的声音极为疲惫,轻轻浅浅,无关悲喜。苏云渺斟酌了一下,“哥,若是有事儿的话一定记得叫人。”想了想,又把一个茶盅放在苏桓修伸手可以拿到的地方:“没力气喊人就摔了这个茶盅。”
苏桓修点头,合上眼,听到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缓缓的又睁开眼睛,一双明亮的凤目中俱是苦涩。他已经醒了很久了,从苏云渺要齐凌发誓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只是听着耳畔两个人的对话,怎么也不忍心打断。血液里流窜的疼痛都被生生掐碎在喉咙里,疼得狠了,人也开始恍惚。听苏云渺叙叙的语声,满脑子竟只剩下一个念头:若是讲这秘辛的人是自己,而那听的人是宁华,这该有多好,有多好……
他多想自己像齐凌一样,明明白白的对宁华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他多想宁华抱着他说桓修我喜欢你的时候,也大大方方的回一句,我一直信的。
凄凄然一笑。
不一样。不一样。宁华不是苏云渺,自己也不是齐凌。他们了无牵挂,自己面前却是障碍重重。复又觉得颇看不起自己现在这番模样,哀哀戚戚,和个女人似的。
试着动了动胳膊,动不了。除了疼还是疼。疼的铺天盖地,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好生厉害的蛊。苏桓修这才明白,能熬得住的疼根本就不是疼。
昏昏沉沉的不知道多久,只隐隐知道天暗了。有人开门来掌了灯,待那人坐到榻边,才看清是苏云渺。
苏云渺坐到榻边,小心擦干净苏桓修脸上脖颈上的冷汗,“哥,四殿下来了。”
苏桓修轻轻一颤,转头向里,轻声道:“云渺,我不见。”
“好,我……”
苏云渺一回头,蓦然愣怔。
一道身影,正静静的立在门口。背后流淌着沉重的夜色,眼前是昏昏跳动的灯火,映的来人脸上明暗不定,寂寂的,看不出表情。
苏云渺一时语塞,讪讪的叫了一声“四殿下……”
苏桓修的背影颤了颤,仍是向里躺着,没有回头。苏云渺询问式的拉了拉他留在被子外面的衣袖,苏桓修又轻轻一颤,却轻轻摇了摇手。苏云渺会意,却觉得宁华身上的气息颇有几分惨烈,心下犹犹豫豫的,拉着苏桓修的袖子,没有说话。
半晌,苏桓修又轻轻的摇了摇手。他身上疼痛,用不了太大力气,只是虚软的轻轻摇晃,却是坚定的斩钉截铁。苏云渺咬咬牙,硬挤出个笑:“四殿下,我哥这会儿不方便见您,改天一定……”
“我要听他自己说。”
宁华终于开口。冷静肃杀的,脸上更是阴晴难辨,与往日在苏桓修身边柔弱撒娇的样子大是不同。苏云渺心底暗暗吃惊,仔仔细细的端详着宁华的表情,却发现只是淡淡的,没什么波动。
而气息瞬间冷了下来,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苏云渺觉得掌间的衣袖不安的动了动。他换了个姿势,挡住宁华的视线,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苏桓修的,安抚般的捏了捏,觉得苏桓修整只手的肌肉都僵硬着,冷汗涔涔。
“四殿下,今天实在是不方便,不如……”
“苏王爷,本王要听太傅自己说。”
苏云渺手上猛地一痛,四根冰冷的手指瞬间收紧,颤抖抽搐着。
宁华,苏桓修闭上了眼,心下一片气血翻腾。宁华,你居然……居然叫我太傅……你……
苏云渺心疼的回握住苏桓修的手,开始恼了,“四殿下,你别……”
“罢了,云渺……”苏桓修制住了云渺剩下的话,说的急了,眼前蓦地一黑,喘息着缓了一会儿方才慢慢道:“四殿下,臣今天真的不方便,改天……改天一定……”
“够了!”宁华低喝一声,回身便走。一眨眼的功夫,门口又只是漆黑黑一片,像什么都没来过似的。
屋内的两人却都知道,刚才的不是幻觉。
苏桓修颓然仰起了脖子,轻轻呢喃道:“云渺,你说他会不会怪我……云渺……”
苏云渺看着苏桓修的模样,眼眶一红,很僵硬的笑着:“不会的,你对四殿下那么好,怎么会呢。”
苏桓修吃力的挪了挪自己的身子,缓缓的躺进苏云渺怀里,苏云渺搂住他,感觉到他浑身僵硬,轻轻的替他揉捏着。良久,听见他若有若无的低叹:“不,云渺,他不会原谅我了……”
苏云渺咬着牙没有滴下泪来,只是用力的抱紧了苏桓修。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家哥哥如此虚弱的模样。从他记事起,苏桓修就是神只一样的存在,总是挡在他面前,给他处理好所有的麻烦。看到苏桓修这般模样,一时间无计可施。
忍了半天的眼泪还是落下来了。
苏桓修强撑着一笑,勉强抬手给他擦掉眼泪:“云渺,你也不是孩子了,哭什么。”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又没什么事情。”
苏云渺哭的更凶了,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坠。
苏桓修叹息着,任他抱着。烛火摇动,两人相偎相依,静静坐了一夜。
第十章
永羲三十八年六月十六。钦天监云此日大吉,宜诸事。
京畿中的百姓不知道这日子是钦天监推了多少日子才算出来的,只知道六月十六出来看热闹——四皇子宁华今日要出京,去那远在西境的封地昌平。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好奇,毕竟这位少年皇子是第一位封王出京的皇子。又多多少少的优点惋惜——西境昌平离京畿千里之遥,车驾走着怎么着也得个把月,总归是比在京里艰苦的多。
这是朝野之外的人的看法。朝中早在得知四皇子封怀王封地昌平时,就已经折腾的热热闹闹的了。
皇上并不怎么干预几位皇子的明争暗夺,却也总有个底线,比如一直牢牢控在手里的兵权,边境的驻军是一块,京畿里的亲卫也是一块。几位皇子任在朝中坐的多大,兵权这一块想都别想。久而久之的,也就建立起了一个极为微妙的平衡。
而这平衡,却被一个贵人所出的皇子一下子打破了。
朝中诸人谁人不知,昌平,边境重地,陈兵几十万。纵使是皇上不将虎符交给怀王,也算是默许了怀王和军队的接触。
于是整个皇城都弥漫着不轻的火药味。
这个火药罐子终究还是没有被引爆。皇上的态度委实是暧昧不明。若说将怀王封至昌平是对他有所偏私甚至是有所暗示,那对待一个皇子出京如此草率的态度,就又让许多人摸不准了。
整个京畿的百姓注定没有机会看车驾出行的热闹。
清晨,一列简简单单的车驾从皇城里驶出,简单到路人就算是看见了也不过是当他们是平常商旅看上两眼,绝对想不到这就是他们下定决心一定要来围观的,怀王的车驾。
当先一匹黑色骏马上懒懒的跨坐着一个少年,黑色的锦衣上绣着雪白的牡丹花。一头柔软的长发轻轻垂在肩上,像阳光似的。
少年面沉如水,看不出表情。
一行人走的甚急,只个把时辰就到了城门口。
少年眼中原本时不时的闪现出一丝丝期待,到这时,活生生的被掐灭了。
死灰。淡淡的绝望轻轻晕染开来,兀自让人惊心。
身后随侍原本落少年半个马头的,犹豫了一下,纵马过来:“四……怀王殿下,您……”
那少年正是要出京的宁华。
宁华揉了揉自己的发梢。他记起苏桓修最喜欢做的事情也是揉自己的头发,说自己的头发像阳光一样柔软……
宁华的漆黑的眸子里温暖的光芒淡淡流转着,身后随侍的秦霜暗暗松了口气,却见宁华神色一凝,刚松开的那口气又提了回去。
他……他还说过,一定要护自己周全。
他也说过,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他说过的。
可是现在呢?自己要走了,他又在哪里?
手上用力,发丝被生生掐断了几缕。没有牵连到发根,也不觉得疼痛,只是愣愣的看着,不知不觉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
桓修……桓修……
宁华闭目苦笑数声。桓修……就算是你抛弃了我,我都没法归咎于你。我只能想着,是不是我这些年给你的麻烦太多太多,你已经受不了了。
如果我这一生都不得再回来,你会记我多久?
会记多久呢?
“王爷……”秦霜在一边担忧的唤了一声。宁华水红色的薄唇凝起一抹微笑,低声道:“秦叔,我没关系的。”
秦霜乍然听见了宁华已经几年没有用过的称呼,心中一拧,也觉得眼眶发热。他知道宁华现在已经受不得任何刺激,赶忙抬头往远看,企图把翻滚的泪意压下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生生的愣住了。抬袖擦擦眼,哦,不是幻觉。他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一叠声的唤:“四殿下四殿下,您看,您看,奴才说过的,奴才说过的……”
宁华淡淡的抬头,混没有秦霜那般的热情。
苏桓修抽走了他所有柔软的情绪,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再拿出那样飞扬的热情来。不忍心违拗了秦霜的意思,仍是随随便编的往秦霜指的地方看了一眼。
一眼。
只一眼。
宁华如遭雷击,怔怔的立在原地。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天色还早吧,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呢,地平线彼端阳光缱绻的流淌出来,映得中间的身影丰神俊朗,宛若神只。
宁华眼睁睁的看着,看着阳光包裹中的人向自己一步一步的走来。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现在是该冷一下脸,还是扑到那人怀里撒娇?
不知道。他不知道。他只能呆立在原地,看着自己魂牵梦绕的身影一点点靠近自己,直到走到自己的马前。
苏桓修脸色惨白惨白,笑容却温暖美好。
“四殿下……臣来了。”
宁华想,这一定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梦境。
一生一世都不愿醒来的梦境。
两个人静静的凝视着彼此。从他们的初识,到最后的劫难。宁华眼中的湿意终于淌了下来,“桓修……”他眷眷的唤着,盘桓着,叹息似的。
苏桓修展颜一笑,眼前却一黑,身形一晃。宁华大惊,正要下马去扶,斜刺里冲出一道灰影,拦腰扶住了苏桓修:“哥,你没事吧!”又回头白了宁华一眼:“四……哦,不是,现在该叫您怀王殿下了。我和我哥区区草民怎么敢劳动您大驾。”
宁华这一早上受到的震动太多,根本顾不得苏云渺都说了什么,只急着追问:“桓修他怎么了?”
苏云渺还待说几句,苏桓修缓了一下站直了身子,挡住了。只温温的说了一句:“前日受了点风寒而已。”
苏云渺看着苏桓修略带警告的神色,轻叹一下,跟树后使了个眼色,一边树后,齐凌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缓缓走来。
“哥你此去边关,你那浮梦虽然机敏,脚力却实在不足。这匹马是我翻遍了马市才找到的,还算不错。浮梦……我会替你照顾着。哥,你放心!”
苏桓修点点头接过缰绳,苏云渺又掏出了一叠纸,分了分,把里面的一半塞到苏桓修手里:“喏,银子。就知道哥你出门从来都没想过带钱。出远门不带钱怎么行啊。”
宁华在一边憋不住了,“苏小王爷,本王又不是不带钱……”
“知道知道。”苏云渺头都不抬的打断了宁华,又把剩下的半叠纸塞到苏桓修手里:“药方子,给你开了调理身体的啊,别忘了按时吃。还有点安神的……哥,以后没那个小温泉了,就煎点药吃吧,总不能不睡觉。”
“……嗯。”
苏云渺挺老成的絮絮叨叨老半天,终于忍不住扑进了苏桓修怀里,挂在了他脖子上,体谅着他身子今天还没缓过来,把大半的体重撤了回去,“哥,哥,我……我等你回来……”
在场诸人都知道这一去,便归期未期。苏桓修心里酸楚难当。揉揉苏云渺的头发,低声道:“我知道。”
苏云渺强撑着个笑脸:“看我这是怎么了,哥,趁天色还早,抓紧赶路吧,要不然就赶不到下一个镇子了。”
苏桓修叹了口气,用力抱了抱他。苏云渺在怀里轻轻颤抖着,硬忍着的眼泪终于全都落进了苏桓修怀里。苏桓修把他扶起来,仔仔细细的擦干净他满脸的泪水,声音很轻却坚定:“云渺,以后京城里我不在了,府里,你还是多费心一点。和齐凌一起,好好的,嗯?”
苏云渺重重的点了头。
苏桓修微笑着上马,与众人话别,远远的去了。
直到走出老远,宁华还在走神。苏桓修策马趋前,和宁华并辔而行,“四殿下可回过神儿来了?”
宁华“啊”了一声,看看身边的苏桓修,突然从马上一跃而起,落在了苏桓修身前。苏桓修轻声责备道:“四殿下怎么可以这样,当心摔着。要是……”
话剩下半句,没有说完。
宁华狠狠的箍住了他的肩膀,紧紧的,让他疼痛的力度。“四殿下,臣……”
又没有说完。
宁华一把拉下了他的头,两片水红色的冰凉的唇,印在了苏桓修淡色的唇上。
急切的,热烈的。却只是贴合着,没有入侵。
苏桓修心中大惊,急欲拉开宁华,却见宁华原本合拢的大眼睛倏尔挣开,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满的,惊吓,恳求,还有……
苏桓修静静的闭上了那双流光摄魄的凤眼。
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拉开你。怎么忍心不满足你的愿望。
更何况,这也是自己的愿望吧。
十五的长夜里生受的烈火焚身万针攒心之痛,仍在身体里残留着,连回忆起来都觉得难耐。
就让我对你软弱这一次,就让我对自己纵容这一次。
队伍蓦然停了下来。
枣红色的骏马之上,灰衣的青年与黑衣少年静静相拥,在明亮的晨曦里,仿佛就要这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四殿下……我们,一起去昌平。”
……
第十一章
一行人在路上风餐露宿近一个月,渐渐的,离昌平越来越近了。
正午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暴晒,越接近边境,气候越干燥,没有一直氤氤氲氲的水汽,白色的明晃晃的阳光,几乎能晒掉一层皮。而到了夜晚,又是逼人的寒气。当地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温,因而驿馆里也没有准备太厚的被褥,更遑论火盆之类的东西。兼之当地驿站接待的官员也不怎么上心,完完全全是一付你们受得了就住受不了就抓紧走人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