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桓修如蒙大赦,登时松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宁华身边去,坐在宁华身边。宁华笑道:“这位就是本王的太傅,苏桓修。”说罢,转向身边的青年将军对苏桓修道:“桓修,这就是驻守昌平的凌思轩,凌将军。”
苏桓修点头:“凌将军。”
凌思轩招呼人添上一套餐具,“苏太傅。兵营不必其他尊贵地方,总有考虑不周的,还望苏太傅多担待。”一边上上下下的看了苏桓修好几眼。苏桓修觉得自己连上又隐隐有点发烫,应了一声,转头佯作去看其他人,却见所有人都用极为好奇的眼光毫不避讳的额看着他,觉得更是窘的很。用眼神询问宁华,宁华掩了嘴轻咳一声,没打算出声儿,直弄的苏桓修一头雾水。
一边上凌思轩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大笑出声。
“苏太傅莫怪,刚刚我们在校场上射箭,怀王殿下三箭连发皆中红心,我们正在惊叹怀王殿下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好箭术,怀王殿下说这首箭术都是出自您的亲传,并且远远过之,我们这才觉得好奇了点。”凌思轩拎起酒碗喝了一口,“大家心下大概都想了许多模样,独独没想到您竟是这样一身书卷气,因觉着意外,所以……”
苏桓修这才算释然,也倒了一碗酒,遥遥一举,仰头灌下一大口。
极烈的酒,入口如刀割一般,火辣辣的燃烧着胃里,不由精神一振,赞道:“好酒!”
凌思轩举碗:“既然苏太傅觉得这酒好,不妨痛饮一场,苏太傅,我先干为敬!”一仰头,满饮而下。坐下将士轰然叫好,苏桓修也被这豪气所染,“桓修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也是一饮而尽。
仍是轰然的叫好声。苏桓修放下碗,不作声色的揉了揉额头。略微的晕眩里,淡淡的苦笑着。果然是不比从前了。那厢凌思轩仍在张罗着倒酒,宁华悄无声息的夹了点清淡的菜放进苏桓修碗里,“桓修,快吃一点,你胃不好,受不住的。这酒烈着。”
苏桓修点点头,匆忙塞了几口,灌酒的就上来了。凌思轩端着酒碗:“苏……”
大帐后半段的帷幔蓦然被掀起,里面走出一个白衣的青年,岁数和凌思轩相当。双眉修长,眉心一点朱砂痣,殷红如血。白衣青年快步赶到凌思轩身边,劈手夺下他的酒碗:“上次的箭伤还未愈,你倒是开始喝酒了。”
“我……”
“你们正事儿谈完了吗?”白衣青年截下话来,凌思轩愣愣的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赶忙摇头,不过显然是来不及了。那青年满意的点头:“阿忆,带你们家将军歇着去,时辰差不多,该换药了。”
“喂……”凌思轩软声道:“这样……不合适吧……远来是客……”白衣青年一直板着的脸上终于没忍住,漾起了淡淡的笑意,声音也柔和了下来:“阿轩,算了……你可不许再喝酒。”
凌思轩赶忙点头。
白衣青年这才算是满意,面向宁华和苏桓修端端正正的行礼道:“在下司卿墨。让怀王殿下和苏太傅见笑了。”
宁华点头,苏桓修起身回礼。几人坐下聊了几句,也算是志趣相投,不由甚是欢愉。尤其是苏桓修和司卿墨,两人直呼相见恨晚。
“与苏太傅此番相见,当饮三大白!”司卿墨温文而笑,与苏桓修碰了碰杯,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宁华在一片觥筹交错中,静静的放下了酒盅。微笑着看苏桓修难得的神采飞扬,眼神却与凌思轩相撞。
凌思轩早就不喝了。这会儿看见宁华左手空空,杯空不续,笑的满脸了然。
宁华也轻轻笑了,端起一边的茶杯遥遥一举,抿了一口。
一顿午膳一直吃到金乌西坠。苏桓修和司卿墨两人都是摇摇欲坠,撤席的时候颇有几分依依不舍的意思。弄得宁华和凌思轩两人都哭笑不得。凌思轩打过招呼,带着司卿墨先走。苏桓修还记得告个别,忽悠一下站起来,眼前一花,就要摔倒。
去势却被拦住。苏桓修下意识的伸手去抱,暖暖的。心满意足的挂在上面,睡得一塌糊涂。
宁华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苏桓修,淡淡的笑了。
时光如梭,眼见着,自己竟然已经比桓修还要高了。曾经的那些年岁里,苏桓修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天一般的存在,而如今,他倚在自己怀里,宁华细细回忆着自己幼年时候那个温暖宽厚的怀抱,实际上竟然是这样纤瘦单薄的么。
看苏桓修并没有要醒的意思,宁华双臂运力,将他横抱在怀里。怀里的重量让宁华心里一揪。
他是何时,消瘦憔悴如斯。
大帐之外,马车早就安排好了。凌思轩其实是个极为细心的人,司卿墨也是好福气。
他叹息一声,看向自己怀里的苏桓修。
明明对自己信任,也对自己亲近,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思,一定要将彼此割裂开来。
低头,轻轻吻上那张因为酒精刺激而不那么太苍白的薄唇,淡淡的酒香温婉的流转,宁华觉得脑子被酒香搅得缠成一团,不由试探着去探索苏桓修的牙关,一颗一颗的舔过去。苏桓修似是觉得不舒服,轻轻嘤咛一声,宁华趁机席卷进去。
唇齿交缠,缠绵缱绻。
苏桓修合拢的眼睫微微一颤,宁华一惊,急忙住手,将苏桓修安顿在车里,自己坐出去赶车。心中兀自如擂鼓一般,狂跳不停。说不上是甜蜜还是苦涩。
车内,苏桓修一双凤目,幽幽睁开。被酒气染上了一层氤氤氲氲的雾色。须臾,一滴泪轻轻坠了下来。落在他躺着的软垫上。轻而沉重的一响,如一片涅盘的花瓣。
第十三章
马车在漆黑的夜路上快速行进。
苏桓修在车里觉得很是颠簸,方才的酒劲儿上来了一部分,身上有些发热,轻轻嘤咛了一声。外面宁华听得声音,掀开帘子:“桓修可是觉得难受?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回府了。”
苏桓修低声应了,觉得宁华的神情严肃的很,觉得有些不对头。刚想问问原委,宁华就已经发下车帘子坐回去了。待他想要去抓车帘子的时候,熟悉而又恐怖的感觉又一次浮现出来。苏桓修惊恐的睁大了双眼,暗暗叫声不好。
先前光想着出来追宁华,后来在兵营里也确实是喝的有点忘形。竟然,竟然忘了今天就是十五!
痛苦的蜷缩起来,暗暗恼恨自己大意。须臾,疼痛游走而上,便没有力气再想些什么,只得恨恨的咬住牙关忍着,一边想若是一会儿到了府上怎么能不惊动宁华走回去。
猛地一颠簸,苏桓修磕在了车壁上,霎时疼了一头一身的冷汗。
车,停了。
以为已经到了,迷迷糊糊的去掀车帘子,却被宁华一把按了回去。宁华一向微凉的掌心这会儿僵硬如冰,匀匀的沁出了一层冷汗,竟和自己不相上下。“殿……唔……”另一只毫不客气的捂住了正要发问的问题,强硬而温柔的将苏桓修重新放置在坐垫上,压下了帘子。
“各位,追了本王这么久,可是要现身了?”
马车正停在官道中央。这条路素来行人稀少,宁华不由皱起了眉头。因为苏桓修,自己不能弃车甩开尾巴,否则苏桓修必然凶多吉少。若是乘马车就只能走这一条路,简直是自投罗网。
权衡再三,还是只能这般。宁华暗暗伸手摸了一下袖子里的烟花,最后一抹笑容也从脸上退掉了。
一枚。
传令用的烟花,只剩下一枚。
宁华在大约半程处发现了这一行人的踪迹,估量了一下,约么十四五人,而且身手都不错。宁华苦笑,就凭他和苏桓修两个,如何能够全身而退。
这些人的来历暂时还没法推测。虽说自己日前接的是一道密诏,而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最近想要自己命的人,怕是数上两天两夜也数不完。
宁华尽自己最快的速度往前赶。手里的烟花一般都是成套使用,用来传递各种各样的消息,自己身上一般不带多少。眼下这一枚……
轻轻垂下眼睑。
自己能否逃脱升天,这是天数。而保证苏桓修活着回去,这是人事。
又扫了一眼马车,车里安静如死。
宁华冷冷的笑了起来。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不论自己是生是死,苏桓修的命,他保定了。
四周风声猎猎,静寂如常。突然间一声磔磔怪笑从道旁的树林里传来,如枭鸟夜号,直听的人汗毛倒竖。随即四周悄无声息的围上十几条黑影,围着马车,结成了一个怪异的图案。
没有人出手,倒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宁华左手紧紧扣着那枚烟花,右手已经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柄上。手下的剑发出轻轻的吟啸声,若长歌一般清冽动人。
“怀王殿下的剑,果然都不是凡品。”
渺渺一声柔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逸而来,宁华皱眉,仍稳稳的拿着姿势。四周的黑衣人仍旧未动,而他们的气息却有了微妙的改变。想来这就是这些人一直等待的正主儿了。
“阁下既然来了,何妨一见。”
“咯咯……”一串儿玲珑清脆的笑声,分明是个男子,却是说不出的温柔妖娇,偏生又挑不出半点不是。宁华皱了皱眉,觉得极不舒服:“莫非,阁下自觉形秽,不好意思来见本王?”
话音刚落,便觉眼前一道斑斓身影一闪而过,脸上被重重的捏了一把,冰冷细腻的触觉。宁华眉心一拧,那道身影端端正正的落在马前,一身锦衣五彩绚烂,黑发如墨,顺着肩颈流泻而下直垂脚踝,苍白美艳的不似真人——倒是有几分类似阿鼻地狱里游曳不定的艳鬼。夜色里格外妖娆恐怖。
宁华左手迅速一弹,一枚火红的烟花在头顶灿然盛放。
眼前这个锦衣人却好像没看见似的。
“呵呵,还真是个小美人,有说这话的本钱。”锦衣人啧啧称赞着,顺手理了一下自己的长发,轻轻摇了摇头:“若不是烨曦此番接了这趟活计,烨曦可是断断不忍心上了这么漂亮的一条性命啊。这若是带回去,啧啧啧,经了烨曦的手,可也是个尤物呢。”
“你!”
“小美人儿,别生气啊,生气可就不漂亮了。烨曦可不忍心刻薄美人儿……”声音未敛,左右两翼的人反手出刀,齐齐直取宁华面门。宁华急急向前滑了数寸,向后仰倒,一边抽剑挽了个弧。一时间刀剑相交声不绝于耳。
勉力挡开了七八把刀,然一剑的剑势终究有限,到末尾不免力竭,而招儿已经使老了,空门大开。先前被震开的几人又招呼过来,宁华勉强招架着,甚是狼狈。
烨曦始终笑吟吟的看着,既不出手,也不出声儿。
刀术走霸气一路,而剑术则走轻灵一路。宁华剑术虽说不错,然由于身份阅历所限,真正对敌的机会少的可怜,经验上也是少的很。这会儿性命相搏,连连处于颓势。眼前刀光一闪,慌忙矮身躲避,仍是被削断了发带。一头柔软的长发流泻而下。烨曦轻轻放肆的吹了声口哨:“好明媚的光景啊美人儿。”
宁华却已经没有心情和他辩驳。
又接连劈倒几人之后,宁华觉得自己内力耗竭,四肢也渐渐酸软。神经近乎虐待的紧绷着,看着剩下的几人又一次连接成阵。
将自己的一部分重量放在马车上,宁华不觉暗讽,多亏还有辆马车,要不然照这个架势岂不是腹背受敌。还没来的及多想,下一轮进攻又一次扑了上来。
宁华已经没了在练武场时那份对剑招的欣赏,也是招招狠辣只为夺命。夜色里血腥气越来越重,宁华已经杀红了眼。自己的体力在一分分流失,若不速战速决,车轮战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的。
八个……
……
五个……
……
两个……
刀剑相撞与肌肉撕裂的声音交错想起,宁华浑身浴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双眼血红,乍一看去,俊美的面庞白瓷似的,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宛如浴血修罗。
剩下的两个人拢成掎角之势,丝毫不给宁华空挡,又抢攻上去。
“哧——”
一声闷响,一把刀贯穿了宁华的整个儿右肩。
宁华低声闷哼,迅速剑交左手,反手刺穿了对方左胸又狠狠一旋,一脚蹬起,干净利落的将眼前的人踹在了地上。
还有最后一个。
宁华的右肩血如泉涌,因为失血和脱力,浑身上下一阵颤抖,视线里尽是一片猩红。
一柄长刀兜头劈下,宁华举起左手用尽全力磕飞了那柄长刀,却见那黑衣人左手竟然又亮出了一柄匕首,借着宁华仰起的姿势,刺向他的心口。
宁华已回不过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柄匕首落下来。
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一股热流细细碎碎的流淌下来。浓烈的腥甜气味在空气里流窜着。宁华吃力的睁开眼,一只苍白的手臂横亘在自己的胸前,那柄要命的匕首,正定定的插在上面。
黑衣人明显没有料想到会出这个变故,微一迟疑。就在这个瞬间,宁华迅速翻手,划开了他的喉咙,踢开眼前的尸体,迅速将身后的人抱进怀里:“桓修!”
怀里的人浑身冰冷,显然已经是晕了过去。宁华迅速的将那把匕首拔出,苏桓修在昏迷中也皱紧了眉头,显然是痛苦至极。宁华连点周围几个大穴,又撕开了自己的衣摆,牢牢扎住止血。
“啪。啪。啪……”
零零落落的掌声传来,在这个刚刚进行过一场屠杀的夜晚,格外诡异。
“好精彩一场戏,没想到小美人儿这么有本事,竟然逼得我亲自动手。”烨曦的脸上竟然堆满了微笑,就像刚刚那些杀手和他完全没有关系一般。“呦喂,小美人儿还藏着个美人儿,看这惹人稀罕的小模样儿。烨曦今儿可没接了杀这个美人儿的任务,事成之后,可算是赚了。”
“闭嘴!”宁华哑声低喝。
“啧啧啧,美人儿火气还这么大呀,刚刚那帮人还不够你消火儿的?仔细一会儿报到的时候,阎王爷不喜欢你。”说罢身形连展,如嬉花之蝶。宁华心中一凛,将苏桓修推到车里,左手欲迎。而烨曦袍服一展,竟是漫天的暗器!
“红玉朱砂,当今江湖最出名的暗器,见过的人都没几个,更别说是死在它低下了。美人儿,你死的也不冤枉……”话音未落,那张一直微笑着的妍丽面容霎时间一变,身形陡然一错,险险落在离马车三丈远的地方。同时三枚黑羽箭插进他脚边的泥土里,尾羽还兀自微微的颤着。未及反应,一条白绫凌厉的飞来,掉在黑羽箭上,里面裹满了刚刚射出去的红玉朱砂。
烨曦看着脚下的黑羽箭和白绫,蓦然间变了颜色,似是极为忌惮。强笑一声道:“小美人儿,你还真能抻,你的救兵居然真的到了。后会有期。”
“慢着!”
阴翳里走出一个男子,白色长衫飘飘然如谪仙,上面一支手绘的墨色桃花,风流冶艳也清新不凡。
烨曦回过头来,“墨清公子可是有何吩咐?”
墨清公子道:“凌楼追杀宁华的曲水令。这是你凌楼的规矩,一次不成,必不二次。烨曦不留下曲水令,莫不是趁着夜黑风高,想要不守规矩?”
烨曦强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银签子,上面刻着宁华的小像及姓名,极为精致。墨清公子伸手接过,仔细验看之后,点了点头。烨曦竟如同见了鬼一样匆忙远去。
宁华勉强支撑着看向眼前人的背影,无奈视线模糊也看不太清楚,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倒是觉得有几分眼熟。却也没有心情探究眼前是哪位为何来救他。“这位……墨清公子,如不嫌弃,还请到本王府邸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