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华还是没有动。
是只有一刻,还是漫长的无垠。苏桓修在这一刻丧失了所有的时间感,他紧紧的锁着宁华的视线,看着那双眼里的黑色慢慢变灰,然后变成一抹清亮的水色,却始终坠不下来。
“桓修……”宁华唤的委委屈屈。
苏桓修松了半口气,张开了双臂。宁华一下子扑了进去。“呃……”腿上还不能承重,剧烈的抽痛着。苏桓修轻喘一下,不着痕迹的拭掉头上的冷汗,温柔的抱着宁华,轻抚他的后背。
怀里的孩子轻轻的颤抖着,白皙的手指在他衣襟上渐渐收紧,布料被揉成一团。苏桓修怕他掐伤手心,腾出一只手来想摘下宁华的手,宁华悲鸣一声,攥的指节都白了,就是不松手。苏桓修叹了口气,只得随他去了。他低下头来,覆在宁华耳边轻声道:“四殿下,哭出来,哭出来就没事了……”
宁华茫然的抬头,和他对视一会儿,又把头埋了下去。
只觉得他的肩膀颤抖的更加剧烈。苏桓修仍安抚着他,把他的头按在了自己心口。过了一会儿,滚烫的液体就渗进了灰衣里。苏桓修轻轻一颤,静静地闭上了眼。
宁华,你把烫伤的痕迹,永远的留在了我的心底。
这便,够了。
第七章(1)
苏桓修无声的抱着宁华,却见秦霜匆匆的跑了过来,“四殿下,苏太傅,快准备见驾,皇上要到了!”
苏桓修淡色的唇斜斜一勾。
总算,还是到了。不错,比自己想象中的还快了一点。
宁华闻声猛地抬头转身,漆黑的大眼睛红肿肿的。脸上被泪痕模糊的狼狈不堪,而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苏桓修怎么也不会错认。上前一步,从背后环住宁华。宁华脊背僵硬如弓,苏桓修低低道:“四殿下,他毕竟还是——你的父亲。”
重重的咬了“父亲”二字,宁华绷紧到极致的身子又颤了颤,“他不是。”
“他是。”
“他不是不是不是!”
宁华如一只被射伤后困入笼中的小兽,嘶声叫喊,剧烈挣扎起来。苏桓修默不作声的用力收紧双臂,宁华骤然软了下来,呜咽着坠进苏桓修怀里:“桓修,桓修!以后、以后又怎么办……”
苏桓修搬正宁华的身子,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汗巾认认真真的擦着凝华的脸。擦干净之后,将那方巾子塞到了宁华的手里。
宁华,宁华,你还有我。
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那只瘦弱白皙的手连同那方手帕,牢牢扣进了手心。
远远地看见一抹明黄,伴着内侍尖锐高亮的宣驾声。苏桓修用力捏了一下宁华的手,放开,跪地见驾。宁华亦随着跪了下去。那一抹明黄悠悠然地近了,冷肃的、沉重的。帝王特有的气息。只没有半丝伤感可寻。苏桓修担忧的扫了一眼宁华,见他面色如常的模样更是放不下心。余光掠过他的手指,却见十指都已经深深地扣进身前的泥土。力道极大,肯定是已经伤到了。心下一阵抽搐偏生又不能动,只得生生的忍者。
明黄色的缎靴,停在了眼前。
研判的视线。沉重的压迫感。苏桓修更低的俯下身去。
皇上却什么都没说,绕过眼前的两人,进了碧青宫。身边的内侍又折了回来,一边扶起宁华和苏桓修一边道:“皇上要四殿下和苏太傅先去休息一下。这事儿也突然,大殓也要等到天明之后。”见宁华仍怔怔的看着碧青宫,不由也觉得心疼。“四殿下,听老奴一声劝,四殿下这节骨眼儿上也要保重自己才是。”
宁华仍没有走的意思。那内侍只得转向苏桓修:“苏太傅,皇上那边儿还等着老奴伺候,您看……”
苏桓修点头道:“桓修自会劝着四殿下。”
内侍行了个礼,匆匆走了。
苏桓修揉了揉腿,皱起了眉头。两条腿都疼到钻心。挪到了凝华身边,宁华的两只手都拢在宽大的袖子里,苏桓修小心地来拉他的手,他也很顺从的任苏桓修拉了去。
饶是苏桓修已经有了准备,乍一见宁华的手,也不由倒抽了口冷气。指甲里嵌着碎石,细细的血流了满手。宁华冷冷的看着自己的手,像看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东西似的。
“四殿下,去宣太医……”
“嘘。”宁华止住苏桓修剩下的话,轻声道:“桓修……我很累很累了……”
像一把利刃,把苏桓修的心生生的豁成了两半,生疼生疼,几近窒息。
“桓修……”
宁华的声音又低又软,“桓修,背我回去,好不好……”
“……好。”
苏桓修咬咬牙,半蹲在宁华面前。宁华轻轻地爬了上去。熟悉的温暖立刻包裹住苏桓修的思维,托住宁华,小心地站稳身子。
腿上的疼痛仍在叫嚣着,苏桓修却仍旧走得稳稳当当不紧不慢。额头上的冷汗沁出一层又一层,凝成水珠,顺着脸颊流淌到下颌,在一片昏暗里活像是一滴滴眼泪。
“桓修,到你府上好不好。我不要在宫里,我身上有令牌可以出去的,你带我到你府上好不好?”
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好。”
“桓修……”
“臣在。”
“桓修……”
“臣在。”
“桓修,你会不会……会不会一直在……”
“臣会的。”
……
许多许多年之后,两人再回忆起这一天,全都下意识的觉得疼痛与灰暗。而其中无可磨损的熨帖温暖总能越过时间的长河,准确地攫获他们最敏感的神经,长久的震撼着。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第七章(2)
苏王府。
苏云渺先前早已得了消息,又见苏桓修迟迟不归,早已是急得不行。几次想要进宫又被齐凌拦了下来。眼前景况不明,苏云渺又不是什么细心的主儿,齐凌生怕他还没把苏桓修接出来就先把自己折腾进去了。况且苏桓修只是四皇子太傅,其中关联怎么也难波及到他。冒冒失失反而容易落人口实,尚不如就先等等看。
夜一点点深了,苏云渺也越发不安。守在苏王府门口,眼看就快要子时,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时候齐凌也觉得不大妥,准备和苏云渺一起去,却见狭长的路尽头,一个灰色的身影慢慢的走来。
齐凌身手极好,目力也是不凡,一望便知那人是他们苦等了许久的苏桓修。苏云渺目力虽不及他,却对苏云渺的身形气息熟悉到极致。登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待走近了才发现,苏桓修背上还伏着一个人。那少年已经睡熟了,两只手却仍死死地抱住苏桓修。白皙的手指上全是血污,乍一看竟显得有些狰狞。
苏云渺倒抽了一口冷气,伸手去接那少年,“哥……你累了,把他给我。”
苏桓修下意识的一躲,苏云渺的手,空了。
苏云渺脸上的表情一僵,一脸焦急渐渐化成了淡淡的苦涩。苏桓修在心底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是在干什么。你又干了些什么。
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僵硬。
“哥,我再去安排一间房,叫个大夫。”倒是苏云渺先打破僵局。“哥你先带他去你房里,洗漱的东西都在房里备好了,等我收拾妥了再来找你。”
“云渺……”
“哥。”苏云渺打断了他,上前几步枕上了他的肩,“哥,不用道歉,也不用解释。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真的。”见苏桓修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苏云渺用食指轻轻点住他的唇,轻笑道:“哥,你累了。”随即当先进了府门,张罗事儿去了。
苏桓修看着苏云渺的背影,神色复杂。
云渺,从前事事需要他打点周全的云渺,也长大了。
宁华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却是抱住苏桓修的脖子不放。苏桓修好容易把他弄下来,放在自己榻上。腿伤疼的刺骨,实在是撑不住,放下宁华的时候就随着他一起跌在了榻上。试着运了运力,竟是再也站不起来——刚才背着宁华也只是拼着一口气。这口气一松了,就再也撑不住了。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宁华不安分的动了动,又抱住了苏桓修的手臂。苏桓修试着往外抽了抽,没抽出来,叹了口气,也只得随着宁华一起躺了下去。
烛火里,苏桓修看向枕边少年的侧脸,惊人的苍白。抬起右手,轻轻地抚了上去,熟悉的微凉的触觉。宁华蹙紧的眉头略微展开了一点,下意识地在苏桓修的掌心里蹭了蹭。
苏桓修想起,十岁的宁华在初识的那一日也一样倚在自己手心里,小猫似的。不由怜惜的笑笑。
门扉被轻轻叩击几下,苏云渺和齐凌领了府里的大夫来。那老大夫一把年纪,深夜出诊却仍是平素暮烟个,拎出药箱来给宁华的手指清洗裹伤。
宁华被一折腾,睡意也去了七七八八。十指连心,一阵阵钻心的刺痛疼白了脸。偏偏手指又无处使力,只能用力咬紧下唇。忽然腮边一紧,自己的牙关已经被捏开。苏桓修把手垫了进去。
宁华轻轻摇头,苍白的唇上一圈深深地牙印。“唔……”老大夫挑出嵌进指甲的一粒碎石,宁华呻吟一声,权衡一下咬住了苏桓修的衣袖。
好容易收拾妥了,苏桓修和宁华两人身上都是一身透汗。
“这暂时就没事了。只是小心后半夜可能发热。若是发热就按着这个方子煎了服了,便无大碍。”大夫一边掏出药方一边道:“老夫先行告退。”
“先等等。”齐凌拦住大夫:“长公子身上怕是也有伤,且给长公子也看一下罢。”
苏桓修手上不停,安置着宁华,顺口道:“我这不碍,明天再说。今天先都去歇着……”
齐凌却难得地沉下了脸:“长公子说没事,何不下榻走走,也好安我们的心。”
苏桓修知道齐凌颜色何等厉害,这回时推不开了。原本想压着,不想让他们担心。现下看苏云渺和宁华的眼神,恐怕是混不过去了。
也不多废话,苏桓修翻身趴在榻上,默许苏云渺为他去了衣物。
衣物刚一去掉,屋里几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苏桓修回头一看,也愣了一下,讪讪道:“我也没想到竟这么厉害的……”
烛光下少年的肌肤温润紧实,美如珍珠,却又两块乌青横跨两条大腿,极为狰狞可怖。
苏云渺眼圈登时就红了。啜嗫了半晌,只软软的叫了声“哥……”
大夫也严肃起来,“长公子这伤是怎么弄的?”
苏桓修道:“只是靠在门上,门开了,就跌进去了。腿正硌在门槛上。”
大夫轻轻压了几下,苏桓修立时疼白了脸,额上隐隐沁出一层汗珠。
“可是伤过之后还用过力?”
“……是。”
大夫用药箱里几种药膏调在一起,揉在淤青上:“长公子这伤已及筋骨,怕是要将养些时日了。”仔细包扎好,方道:“长公子这些天千万注意。”
苏桓修疼的发颤,稳了一会儿方才应了。
收拾妥了,大夫也就走了。屋里一下子就静了。
几人各怀心思,一时间谁都说不上话。
直到苏桓修觉得趴的难受,翻身又碰到了伤处,疼的闷哼出声,几位才都纷纷回过神儿来。苏桓修实在是累惨了,也不管别人,屋子艰难地抻开了被子:“今天快都散了吧。”
苏云渺指了指宁华:“那……”
苏桓修直接用被子把自己和宁华都裹了起来。自家被子宽大得很,果然怎样盖都够。“四殿下……多少也受了惊吓,先留我这里吧。”
苏云渺起先就已经猜出了这孩子的身份,心下不喜。刚要说什么,却被齐凌硬拉了下去。
“哎,”苏桓修叫住正要离开的两人:“把灯灭了吧,有灯我睡不好。”
苏云渺颇有些愤愤地折回来灭了灯,又颇有些愤愤地拽着齐凌,走了。
苏桓修低低笑了一声,揉了揉额角。
黑暗中,身边微凉的瘦小少年怯生生地靠了过来,试探地抱住了他的腰。他低头看,宁华在黑暗中的大眼睛格外地明亮。他伸手将宁华硌在自己的肩膀上,微笑着环抱住了他。
“睡吧,四殿下。”苏桓修轻声哄着,“臣不碍。”
宁华一直没有说话。
两人沉沉入梦。
第八章(1)
宁华争气的紧,枕着苏桓修的胳膊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手上的上也颇有几分起色,远没有头天晚上那么狰狞。苏王府上下一直吊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了半口下来。至于另半口,自是系在长公子苏桓修身上。悬而未下的原因则是——
我们的武状元苏太傅,一病不起。
宁华睡得死,也没觉出一直抱着的人半夜有什么异样,只觉得暖暖的挺舒服。直到他醒来发现苏桓修一脸不正常的潮红,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大对劲儿,赶忙让听见响动进来服侍的婢女去请大夫。
老大夫很快就被找来,一起到的还有闻讯而至的苏云渺。
苏云渺一见自家哥哥的模样和宁华一脸睡意未尽的红晕,一张脸顿时黑成了锅底。宁华虽在苏桓修面前总是撒娇状,在别人面前却是万万不肯落了气势,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斗鸡似的。
苏桓修一向浅眠,这会儿就算是被烧傻了也被折腾醒了。一睁开眼就看见两个孩子的模样,不由哭笑不得:“四殿下,云渺,你们这是做什么。”
方一开口,就觉得嗓子里像是烧过一把火似的,疼痛嘶哑。苏云渺和宁华登时偃旗息鼓。苏云渺倒了杯茶水给苏桓修,还不忘狠狠瞪宁华一眼。
宁华却瑟缩了一下,白了脸。
倒是苏云渺被宁华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回头去问准备给苏桓修换药的老大夫:“陈伯,我哥这怎么回事啊?”
老大夫让苏桓修趴好,一边上药一边道:“风寒。纯属累的。你们要是给长公子省点心,长公子早就用不着老夫了。”苏云渺大感委屈:“陈伯……”
苏桓修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伤停了一晚,疼的更甚。他勉强一笑道:“陈伯可绝没冤枉了你。家里长辈都不在,你都快要反了天了。”
苏云渺炸毛:“哥!你又这么说!”
一屋子人热闹了一早上。到宁华和苏桓修裹好了伤又被没人灌了一碗药才清净了。苏桓修倚着床头坐着,宁华虽已起身,却又蜷回了榻上,小鹿样的大眼睛定定的看着苏桓修。苏桓修宠溺的笑笑,张开了一只手,宁华就慢慢蹭了进去。
“四殿下,”苏桓修轻轻揉了揉宁华的头发,“臣从来没有怪过您。”
宁华在他怀里略略一颤,须臾,苏桓修在自己肩上,又感觉到了氤氤氲氲的湿意。
苏桓修这场风寒来势汹汹。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等到苏桓修的风寒痊愈,腿上好了三四分可以勉强下榻,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儿了。
宁华到底也没搬回宫里,就在苏王府这么住了半个月。苏桓修一提这茬儿,甭管明说暗示,宁华立刻一脸泫然欲泣,苏太傅立刻缴械投降。
苏云渺与宁华时第一眼看过去就互相不对付的主儿,碍着苏桓修也不好发作。X王爷和X殿下,又是一样的尊贵身份,谁也别拿这个压谁。结果是齐凌领着苏王爷上街找乐子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账房里的账单也是越来越厚。好在苏小王爷够有钱京畿也够大够热闹,苏王府的低气压才算是缓了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