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红顶白。这些在官场里趟了一辈子浑水的人自是做的有模有样。
宁华有几次都气的脸色发白,最后还是苏桓修安抚住了他的情绪。一个朝野里不受重视的皇子和他的太傅,这样的待遇也算是正常。这些事情古来如此,没理由到自己这里就变了模样。
这些天天气更凉了些。若是以往,苏桓修必然不会在意。而今年他的身子实在是受损过剧,这样一冷一热的折腾着,渐渐也有些吃不消了。
况且……
苏桓修担忧的算了算日子,今日,又是十五了。
烈火焚身。万针攒心。
掀开车帘子向外望去,周遭都是山野。宁华嫌坐车太闷,便骑马走在苏桓修的马车边上,见车帘子掀起来了,忙凑近了问:“桓修,什么事儿?”
苏桓修摇头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问问今天晚上能不能赶到下一个驿馆。”
宁华也不知道,便去问赶车的车夫。车夫呵呵一笑:“殿下,太傅,您看这都这时候了还都是荒山野岭的,肯定是赶不到驿馆了。也就是找个相对平坦点儿的地方对付一宿,明儿再继续赶路了。”
看看日头,可不是已经斜斜的贴在地面上了。
宁华皱眉:“桓修身子不好,在野外寒气重,这一宿怕是受不住。能不能抓紧赶赶?”
车夫犯难:“怀王殿下,这最近的镇子按这个速度走,也差不多得明晚这个时候才能到……这……”
“算了算了。”苏桓修又打起了车帘子,“将就一宿不碍的。”见宁华一脸欲言又止,他轻轻一笑道:“殿下当臣是一碰就碎的琉璃人儿呢,这份儿心意臣领了,殿下莫忘了,臣也是恩科的武状元。”
宁华虽然担心但也没有办法。想了一阵子,把随身带的多余的被褥连同换洗的坐垫都塞进了苏桓修的马车,犹自觉得不够。“生火盆……就算是能生起来,煤烟子熏着也难受,还不安全……桓修,要不今天晚上我跟你在一辆车上住吧,还能驱驱寒气。”
“不不不,不用折腾殿下了,殿下就在自己车里就好。”
“哦……”
宁华明亮的大眼睛瞬间一暗,随即又神采飞扬起来,“桓修桓修,要是实在受不住了,一定要叫人。”
“嗯。”
放下车帘子,苏桓修靠在柔软的座椅上,低低叹了口气。
宁华,你真的长大了。
你不再需要我为你安排什么,相反,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风雨。
刚刚我因为紧张,拒绝的那么强硬而且慌乱,你却已经能够不动声色。几个月以前,你还会任性的缠住我,固执的在我一遍遍拒绝之后,还在不断表白。
宁华,你迅速成长的代价如此沉重,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愿你一辈子都是那么任性的样子,我会倾尽一生护你周全。
苏桓修心下的酸楚静静蔓延开来。宁华,他终究将要是鲲鹏之辈。到那时,自己就不能名正言顺的留在他的身边。自己不可以是他的诟病和污点,而宁华,大概也该厌倦了吧……
宁华……他惆怅的念着,他多希望时间永远凝固在宁华十岁的那个下午。自己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拥抱着怀里那个小小软软的孩子,任时光流转,沧海桑田。
就凝固在那一刻,任是谁,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日光被黑夜一寸寸偷走。
一股并不陌生的感觉从四肢里慢慢苏醒。它们像是有各自的意识一样,懒洋洋的,在每一根血管里慢慢复苏,顺着经脉缓缓游走,须臾,行满全身。
苏桓修缓缓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明明全身都已经冰冷僵硬,却觉得有翻天覆地的烈火在炙烤着自己,浑身都是被烧伤的疼痛。
他想起了那个梦中的孩子,灰色的梦境,洁白的孩子,绝望的神情。
这个梦境,已经不必要猜测。在催动梦之蛊的那一刻,丢失的记忆碎片全部回笼。
这就是他的宿命。
苏桓修淡淡的溢出一丝苦笑。那梦境是灰色的,完全是因为,那就是他当初的视觉。
他,从出生起,就没有色觉。
在他出生的那个闭塞的小村子里,任何异类都会引起村子里的恐慌。但他善良的父母仍旧纵容着自己的孩子。
“我们宝儿的眼睛,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眼睛。”
他记得自己的娘亲这样说。
而五岁的那一年,父母因为自家的一场火灾,双双遇难。自己却因为在村外河水里贪玩没有回家,躲过了一劫。
他只记得,自己回村里的时候,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是惊恐的。
然后,他被当做是天降之孽,捆缚在祭坛上。这世界,愚昧与淳朴从来就不等于善良。生命中未开化的兽性的部分,活生生的将他们的人性一寸寸泯灭。
灰色的祭坛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人群。
……
自己身上灰色的伤痕和灰色的血迹。
……
后来,苏王爷路过,及时救下了自己。
宛如大梦一场。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就是苏王府的长公子,眼中已经能看见五彩斑斓。五岁前那些灰色的岁月连同自己的记忆,都被彻彻底底的遗忘。
可是为什么,当自己已经接受了自己新身份的时候,苏王爷和苏王妃又亲口告诉自己,自己是个被救回来的孩子,只是为了舍了己身,来换别人一世逍遥……
为什么……
苏桓修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心口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他死死的咬住下唇,不敢发出声音。却又猛地放开,咬住牙关,发出连续的咯咯声。
他想起,若是将嘴唇咬破了,明日,宁华会发现的。
扣紧了的十指也颓然放开。
灼烧着……攒刺着……
“唔……”紧咬的牙关里还是泄露了一丝呻吟。明亮的凤眼微微眯着,明亮明亮的漾着一层水色。他亦不敢去撕自己身边全都是的被褥靠垫,不光裂帛声会引人注意,撕碎的破布也不好处理。
可是,实在是忍不住了啊。
苏桓修哆哆嗦嗦的去够自己方才放在一边的一条手巾,浑身脱力,够了好几次才拿在手里。颓然跌在被褥间,小心而沉却沉重的喘息着。将手巾拧起来,塞进嘴里,死死的将所有的声音都嚼碎了堵住。
流窜的疼痛没法发泄,苏桓修睁大了双眼,血红血红。
牙根开始流血,迷迷糊糊的觉得满嘴都是血腥味。布塞在嘴里吸走了所有的津液,口渴的难受。而且塞的又太紧,不由得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可是他不能拿出来。他不知道拿出来的一瞬间自己会不会尖叫出声。
无休无止的疼痛与可怕的清醒。全身上下都敏感的可怕,忠实的传达着每一次的痛感从何而来。恐惧铺天盖地,无形中使感觉一分分放大,再放大。
苏桓修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呜咽。随即,温热的两点顺着眼眶淌了下来,划过鼻梁,划过面颊,没入鬓角,最后消失在身下的软枕里。纵使已经被剧痛折磨的神志不清,他还是极震动的颤了颤。这两滴眼泪就像是引子,许多年的委屈与痛苦铺天盖地的袭来,苏桓修剧烈的颤抖起来,泪渍在软枕上晕开了一大片。
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这十九年的人生,实在是可悲之极。
五岁以前,被当做是妖孽。
五岁之后,他生活里苏云渺就是重心。
十六岁之后,他邂逅了宁华,从此一举一动又全部围绕着宁华展开。
对于苏云渺来说,自己是哥哥,是他的天。对于宁华来说,自己是他的太傅,或许也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人,也是他的天。
竭尽全力的庇佑了生命中的所有人。翻过来看,竟然没有人会庇佑自己。比如他喜欢宠着苏云渺或者是宁华,喜欢他们的任性和小脾气。却从来没有个机会,说,苏桓修,你现在可以倒下了。
苏桓修无声的呜咽。
他多想现在,他沉重的爱着的人能温柔或者强势的掰直他僵硬蜷缩的身体,安抚他即将崩断的神经。
可现在,他不能。
他只能一个人默默的忍受着,等着夜色一点一点被阳光替代。
……
清晨,一行人又晃晃悠悠的上路了。苏桓修的车帘子又被掀了起来,苏桓修宽大的灰色袖子里笼着一块碎布,刚要扔出去,看见自己车旁边一道身影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忙反手塞进自己的座椅下面。浅浅笑道:“殿下好早,起来多久了?”
宁华也笑的轻轻浅浅:“我刚睡醒,来看看桓修可缺什么东西。”
“臣这边好好的,早上正下露水,殿下当心别着凉了。”
宁华漆黑的眸子闪了闪,点点头,乖乖的回去了。苏桓修这才出了一口气,从座椅下面抽出了刚才那块碎布。看见上面沾着的斑斑血渍,不由得皱了皱眉。见宁华走的远了,用内力一推,远远的掷了出去。
也算是松下了一口气,苏桓修侧倚在车壁上,昏昏睡了。
车外一道身影飞快的向后跃去,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很快又掠了回来。
秦霜驱马上前,走在刚落回来的宁华身边,“殿下还是回马车里歇歇吧,在外面站了半宿,看殿下的脸色不怎么好。”
宁华指间死死的攥着什么东西,面目却如昔平静,淡淡应了,回了马车。
也是半倚在车壁上,宁华缓缓展开了那块碎布,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布,明亮的大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
“桓修……”
他将头埋进膝盖里,低低呢喃着:“桓修……我要如何做,你才能不被伤害……”
“桓修……”
第十二章
一望无际的草原,湛亮的泯成一线的地平线,蓝琉璃一样高远的天空。
牧民的长歌,如血的落日,袅袅的炊烟。
边地安静的州郡,出了草原的镇子里,街市整洁,不似京畿那般繁华息壤,却也是其乐融融。路人不仅仅是大雍的汉人,也有定居于此的胡人,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话。花楼的大堂里有西域的歌姬舞姬,水红的薄纱蒙着脸,赤着纤瘦结实的腰肢和一双雪足,舞的人眼花缭乱。
这,就是昌平。
偏僻却富庶的边陲重地。
细细算来宁华一行人已经也有差不多两年了。宁华此次出京极为仓促,先前没有建造府邸。等到他们来到昌平时,怀王府也不过只是刚划好地有个模样。于是宁华被安排着暂时住在当地一户富商的别院里。那别院修葺的很是雅致,看的出是下了大心思的。精心的设置常让在此居住的几人赞不绝口。
到现在,王府总算是修个差不离,再过一阵子,应该是就能搬进去了。
一日,苏桓修去怀王府送了一份宁华刚绘制过的花园的图纸,叮嘱了花匠一番,方才回到他们暂居的别院。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宁华正在花园一角的石桌上喝酒,眉头一皱,快步过去拿下了他手里的酒壶。
“殿下,多饮伤身。何况您前些日子受凉还未好,不宜在风口吹风。”
宁华伸手去抢:“桓修多心了,我没……咳咳咳……”比在京畿更加纤瘦的手指攫住衣襟,狠狠的呛咳起来,苏桓修忙用闲着的一只手替他顺了顺气。半晌才平复了呼吸,宁华倚在苏桓修的手臂上,眼里是一层模糊的水色:“没事的。”
苏桓修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要披在宁华肩上,又被宁华反手拦住,仔仔细细的系了回去。“你身子不耐寒,别折腾病了。”说罢,定定的看向不远处一丛开得风流冶艳的夹竹桃,应该是专门培育的新种,在昌平,是不应该有这种花的。
“这时候,宫里的夹竹桃都该谢了吧……”他低低的叹息着,抬头去看苏桓修,苏桓修低下头来询问式的看他,一双明亮的凤目里满满的都是温柔神色。宁华又叹息了一声:“桓修,我觉得过去的种种,真的都像是个梦似的。”
比起两年以前在皇宫里那些记忆,这两年的生活,委实是风流惬意的很。
两人一晌无话,风声寂寂,裹挟着夹竹桃妖冶的花瓣上下翩飞,桃红雪白,霎是美艳。
宁华站起身来,“快都回去吧,没事儿干嘛在风口上吹着。”当先走了几步,回头来问苏桓修:“桓修……那日我究竟收到了什么消息,你……真的不介意?”
苏桓修脚下一顿:“殿下自有殿下的道理。”
宁华一怔,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答,又似是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苏桓修还在原地,揉了揉额头。
宁华说的消息,是三天以前京里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宁华若有若无的透露的,应该还有一道密诏。宁华正是那一夜赶去接那道密诏,方才受凉,到现在都没有痊愈。
自从接了那道密诏之后,宁华就总是犹犹豫豫的模样,几次三番的试探他的看法。可是……苏桓修垂下头来。其实不论宁华接到了什么,或者是他选择了什么,自己一定都会无条件的选择站在他这边。原本应该和他说明白的,可是他现在身子底子实在是差的很,总是觉得疲倦不堪,提不起精神说正事儿,还总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一来二去,竟然一直拖延到了现在。
落落的回到自己的小院儿里去。来到昌平之后,事情就少了许多。宁华业已学近大成,用不着自己再去讲什么了。况且宁华在治世之谋上一直长于自己。
若是按照宁华的愿望,行王道治世,实在是天下苍生的福气。
这天下,推行霸主之道的君主甚多,而推行王道治世者,寥寥无几。
宁华一直没有再出现,苏桓修也没怎么太上心,以为是又闹别扭了。直到午膳时分,宁华仍旧没有来,秦霜传膳上来的时候,就顺嘴问了一句,秦霜的回答却是大出苏桓修的意料:“殿下去了兵营,想来这会儿也该在用膳了。”
“兵营?!”
“对啊,”秦霜看着苏桓修的表情也是一愣,半晌,讷讷的道:“莫不是……莫不是殿下没告诉您……”还没说完,苏桓修就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诶,太傅,您用过午膳再走也不迟啊!”
太阳照得明晃晃的,哪儿还有苏桓修的影子。
金戈蔽日,风沙怆然悲凉,豪气纵生。这是苏桓修多年以来从书卷中见到的兵营,然而他终究是一介书生文臣,原以为没有机会见识这些东西。谁料想跟随宁华来到这昌平竟能达成夙愿。阴错阳差,苏桓修也不由心生感慨。
兵营门口,亮出怀王府的腰牌,下马道:“在下怀王太傅苏桓修。”
门口的士兵忙收了长矛,“苏太傅,怀王殿下和将军这一会儿正在主帐里吃……用膳,我领您进去。”
苏桓修道:“不碍,在下自己去找就好。”
士兵接过苏桓修手里的马缰:“这是怀王殿下吩咐过的。”
苏桓修点点头,不再多言。
原以为不会这么容易,多少也要纠缠一会儿。实在是顺利的过分了。苏桓修微微皱了皱眉头。
一脚踏进大帐,帐中的声音一顿。苏桓修也不禁愣住了。
满满一帐的人,将军士兵,全都愣愣的看向眼前这个莫名出现的单薄陌生人。苏桓修原以为也不过是宁华和个把将军在一起吃个饭,没料到竟然会是这个排场,饶是风浪里滚过几遭,这会儿也不由一阵阵发窘。立在大帐门口,颇有几分进退两难。
宁华端起粗瓷酒盅轻轻抿了一口,半抿着嘴笑了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苏桓修这幅模样,心情乍然大好。原本想多看一会儿的,又不忍心多为难他,只得轻轻一叹,起身道:“桓修,你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