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还可以发生许多大事情。
比如,大雍朝四皇子生母瑾贵人,追封瑾嫔,从大殓到大葬,也不过半个月。
再比如,从这半个月之后,大雍朝京畿在没有年少无闻的四皇子。而西境昌平,则要多出一位怀王。
那一日正是瑾嫔薨的第十五天。苏桓修披了件长袍到院子里慢慢走着。天跟蓝琉璃似的,乍一看又高又远,阳光灿灿的,落在苏桓修的长袍上。那是件颜色很浅很浅的长袍,恍似一袭白衫,细细看去,却仍是灰色的。
腿上初有些起色,不耐吃力,走几步就要歇一下。好容易走到一张石凳前小心坐了。长出一口气。
院门轻轻一响,苏桓修抬头一笑:“四殿下回来了。”
宁华点点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苏桓修不解道:“四殿下不进来么?”
宁华不语。半晌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桓修,父皇封我为怀王,我快要离京了。”
“不知殿下的封地再哪里?”
“昌平。”
苏桓修想了想,又问:“殿下何时动身启程?”
“两个月后。还有……”宁华咬了咬牙,道:“父皇准我这两个月收拾打点,课业就免了。桓修这之后就不用进宫了。”
“好。”
“桓修……桓修你会来送我吗?”
苏桓修清浅一笑,凤眼微弯:“殿下觉得呢?”
宁华没有回答,又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苏桓修笑得有点无奈。两个月。他暗暗一叹,有些东西,是该开始准备了。
十五日之后,苏桓修又一次进宫。这一次没有到四皇子书房,而是面圣。
第八章(2)
四月份,玉兰正开得肆意,精致的一朵一朵,白皙灵秀的手指似的。一路上常看见有姑娘小心的折下一朵两朵开得低的簪在发上,映的笑容也夺目起来,端的是人比花娇。木兰素是高洁之品,这一来反更添了几分灵秀。进了宫也是一样,白的紫的,精心养护着的上品,连凋败都被刻意除去,花团锦簇的彰显着这人间极贵。
苏桓修微不可查的轻叹。
人间极贵的寥落。这重重宫墙里哪里有几人驻足观看,更遑论折花簪鬓,自是有金的玉的抢着挤上那一寸鸦鬓。寂寞的开,寂寞的落。生生代代,如是而已。
这回来迎的人竟然是秦霜,苏桓修乍见了,微微吃了一惊。秦霜行礼,一边领着苏桓修往前走一边道:“四殿下听说您要进宫来,特意要奴才换了人来的。苏太傅近日伤势可好些?”
苏桓修心下一暖。
宁华,总还是念着他的。
“也没什么大碍,四殿下可好?有些日子没见到,总也担心着。”却见秦霜眼里浅浅的浮起一层笑,“四殿下也好,至于好一阵子没有去见太傅……咳,太傅也知道四殿下的脾气……”
别扭孩子。苏桓修颇无奈的摇摇头,“四殿下素来聪敏,只是总喜欢想些有的没的,劝不住。”秦霜接口道:“奴才和四殿下说了多少次太傅不会扔下他一个,殿下只是不听。这回听说您要进宫,巴巴儿的想得个准信儿,自己还不来,只遣了奴才……”“我说过要离京么?”
秦霜一愣,砖头看向苏桓修,正看见那双清亮的凤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淡色的唇轻巧一勾,似笑非笑道:“秦……直接叫你秦霜吧,我哪里提到过我要离京?“
秦霜也笑了,几分明了:“苏太傅肯叫奴才的名字是奴才的荣幸……不过太傅的确是没说过离京的事儿,奴才自是不会向四殿下乱说。”
“不过……”凤目的主人有扔下一句:“我也没说我不离京。”
秦霜笑的更是意味深长:“奴才记下了。”
若是有人路过,一定会奇怪这一大一小两只最容易摔到的动物为什么没有一起滑倒……
闲话一阵子,话题总也离不开宁华。宁华最近火气上来了胃口不好,应该如何如何;宁华最近失眠总是一睁眼到天亮,天天念叨着在苏王府才没做噩梦,应该如何再如何。宁华最近又看了某书颇有心得,应该如何又如何……
从宫门口到御书房,半个皇宫的距离很长很长的录,却似乎只走了短短一个瞬间。苏桓修满心满眼都是宁华,宁华的嗔,宁华的怒,宁华的失落,宁华的笑颜,宁华的眼泪……烙在他心口的眼泪。
“苏太傅,奴才只能带您到这儿了,今天您能去四殿下那边吗?”
今天?苏桓修叹了口气。没什么意外,今天,怕是不行了。“秦霜,告诉四殿下,今天我是去不得了。原因……我不会解释。但是要四殿下别胡思乱想了。”
秦霜倒是毫不意外似的:“奴才知道。只是……太傅真的不打算解释么?”
苏桓修仍是摇头,缓慢却坚定:“我……我不想让他知道原因。四殿下最近一定不好过,少想一点比较好。转告四殿下,要他多保重。”视线里,秦霜也瘦削了很多,近来对他来说定也不易“你也多保重吧。”
“是,奴才先退下了。”秦霜走了几步,复又回头道:“苏太傅也多仔细着点。”
苏桓修应下,走到御书房门前,求人通传。很快房内就准了。
这是苏桓修第一次来御书房,也是第一次在这里,看见这座江山的主人。苏桓修只担任皇子太傅一职,别无他差,见皇上的机会本就寥寥,每次见到大抵都是在宫宴上。这大抵是最近的一次了。
行礼,平身,垂手而立。
正待开口,却被抬手止住。
“苏爱卿所来何事,朕已知晓,不需多说。”
很淡很淡的声音,却有无形重压的威严,以及,淡淡的沧桑。苏桓修低下头去,终于明白。这样的人,担起这样整座江山,他当之无愧。
龙涎香静静地充满整座宫殿,皇上停下手中的笔,揉了下手腕:“苏爱卿可知此事代价?”
“臣知。”
“苏爱卿可斟酌好了?”
双手拢在袖中扣成拳,紧咬的牙关似有了殷殷的血腥气,声音却斩钉截铁。
“臣,意已决。”
“那好吧……”皇上似是轻叹了一声,轻轻击掌,侧殿里走出一位内侍,手上托着个红漆托盘,一只琉璃盏搁在上面,红盘蓝盏,极是夺目。托盘呈到苏桓修面前,琉璃盏里的液体也清清亮亮的,清清楚楚的映出苏桓修一双凤目。他闭了闭眼,一手捞起琉璃盏,仰头喝了下去。
无色无味,沁凉沁凉的,真如喝了一杯冰水似的。顺着食道滑下,又在胃里炸开了连天大火,四肢里的血液都在响应,似是有什么沉睡的东西从他肢体里慢慢苏醒,沿着筋脉游走全身。
“呃……”他止不住一声低吟,咬破了嘴角,鲜血涔涔落下,丝丝络络的。像极了六月里盛开的石榴花。浑身颤抖不止,勉力下拜:“臣……谢……谢陛下成全……”
言毕,却顺势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书案后的帝王只是坐在那里,淡淡的看着,满眼飞雪样的苍茫。
苏桓修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皇上似乎又叹息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听不真切。“来人,好生送苏爱卿回府。”
第九章
苏王府的苏小王爷苏云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个通常情况下脾气异常好的主儿,又没什么忌讳憎恶的。至于原因,知道的人就没几个了——一般人如果脑子正常,谁能猜出令当朝帝师都赞叹不已的豁达只是因为苏小王爷觉得憎恶什么东西太费力气而嫌麻烦?
而苏云渺最近对皇宫的憎恶简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半个月第二次接到消息在府门口等苏桓修,如果说第一次是忧心如焚,这次绝对是怒火中烧——要是没有苏家上下一坨子人命在,他肯定要冲到那块四方城里,放把火烧个干净。
一顶灰色的素轿稳稳地停在门口,轿夫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苏云渺一把推到一边。怒火冲天地掀开轿帘,待看清轿内的情形,手下一用力就“哧啦”一声生生地将那轿帘扯了下来。
门口众人噤若寒蝉。苏云渺却跟没看见一样,颤颤的伸出手,试图去触碰苏桓修苍白的脸。伸了几次手都收了回来,连声音都颤抖着:“哥……哥……”
轿里的人紧蹙着眉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回答,显然是昏了过去。
“哥,到家了,你……你醒醒……”苏云渺的声音带了哭腔,猛地扑进轿里紧紧抱住苏桓修,觉察到全身的冰冷和颤抖,无奈地收紧了双手:“哥……你看看我,你到家了,哥……”
一群人傻了一样的站在那儿,一半是惊得,一般是吓得。一点儿声儿都不敢出。轿子里少年的哽咽声更是清晰而突兀。听的人们心头都酸酸涩涩的。总算是齐凌还算冷静,打赏了宫里的轿夫,连同自己府里的小厮一起遣了回去。见苏云渺仍呜咽着,心里也跟着一阵难过。“王爷,还是先让长公子回房吧。”他轻声道。
苏云渺抽噎着坐起身来,扯着衣袖狠狠擦了两把眼泪,顶着红眼圈勉强笑道:“我都糊涂了,对,齐凌你来,先把我哥送回去吧。”齐凌应了,从他手里抱过苏桓修,看苏云渺脸上仍挂着那丝笑,不由轻叹道:“王爷,何苦为难自己来着,既然笑不出来,又何必硬撑着。”
苏云渺的嘴角垮了下去,眼圈有红了一层,乖乖的跟在齐凌身后,底喃道:“我哥身子骨儿一直不好,这一回一定大伤元气。他一定极少吃这种苦头。这接二连三的,他怎么受得了……”
齐凌叹了口气。
这两兄弟还真像,总喜欢把对方想得弱不禁风。虽说在他看来颇有几分杞人忧天的意思,但两人的情谊倒是着着实实的惹人羡慕。苏桓修这次伤的蹊跷,偏生苏云渺是一点都不意外。齐凌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等到和苏云渺忙活着安顿下苏桓修,终于忍不住问:“长公子这伤势又怎么来的,王爷知道?”
苏云渺点了点头:“是,我知道,这不是伤,是蛊。”
“蛊?”饶是齐凌见多识广,仍是吃了一惊,“大雍朝怎么会有蛊术?始帝不是有禁蛊令?”
“禁蛊令?”苏云渺讽然一笑,随即正色道:“齐凌,再听下去,就是大雍朝的皇室秘辛,也是我苏家世代相传相守的秘密。你若想知,需对天起誓终身入我苏家,配与苏家嫡系子孙,终身不将此事外传。若有违背,苏家世世代代必为相报。虽然苏家祖训是男女不忌,而你本人……终究还是委屈了吧。愿还是不愿?”
苏云渺向后一倒,半倚在椅背上:“齐凌,我不迫你。想好之后再答复,莫因一时好奇误……误了终身。”仰起头,细白的颈在阴影里是一道绝美的弧,带点绝望的触目惊心。偏生脸上没什么表情,白玉雕似的。
齐凌决定收回先前的一句话,这兄弟两个一点都不像。苏桓修可没这么个别扭脾气。忍不住走到苏云渺身边,将他的头揉在怀里,低声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什么?”声音从怀里的衣料间钻出来,闷闷地。
“好吧……”齐凌把他的头一手扶好,定定的看着他的眼,右手三指并拢:“我齐凌对天发誓,此生……”
“好了!”苏云渺一把拉下他的手,抱着:“我一直信的。”
看着苏云渺跟变天一样的脸色,齐凌苦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哄孩子“幸亏以后不用养孩子……”
“唔?”苏云渺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事……没事……”
苏云渺也没追问,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从禁蛊令开始讲起吧。”
看到苏云渺难得的正经神色,齐凌也收起了玩笑的意思。
“始帝意,蛊术乃是番邦蛮夷之术,且大多险毒,有违我教化之礼,是故除蛊术。若有纵蛊者,连坐腰斩,是为禁蛊令。
“令行最初,三族腰斩。鲜血染得菜市口的地皮都红了一层。据说那几天乌鹊蔽日,争相抢尸而食,人驱不去。垂死哀号者,京师为之色变。
“重刑之下,谁敢说个不字?始帝的铁血手腕果真厉害,短短三月,大雍朝内,蛊术竟貌似绝迹。“
“貌似?”齐凌略皱眉头,不解道。
“对,貌似。”苏云渺一声低叹,“谁能知晓,这最后的蛊,竟就在始帝身边的人体内。那蛊,叫做梦之。”
“梦之……”齐凌愕然抬头,求证般看向苏云渺。苏云渺定定点头道:“家祖苏静怀,表字,梦之。”
这才真是一道炸雷,齐凌觉得脑子开始发蒙。“这……”
苏云渺轻嗤一声,说不上的嘲讽。“原因是吧,接下来就是所谓的秘辛了。”
“先祖一介布衣书生随始帝起兵,曾为掩护始帝几乎丧命。后世人传说其手足情深,不过是托词罢了。先祖手记里写的清楚明白,始帝是他的爱人,他不惜一生都要追随的爱人。始帝和他也算一对神仙眷侣,两人恩爱从不避人,也曾被传为一段佳话。
“可惜,始帝一生雄心,始终志在千里。七国之乱平定,生死就不是两人时时刻刻担心的问题,更严重的分歧浮现出来——他们之间横亘着整整一坐江山。
“两个男人在一起,不论怎么恩爱,纵使天都嫉妒,也不会有子嗣。大好的河山是始帝一点一点打下来的,他怎么舍得自己百年之后落入旁人之手?加上朝臣一次又一次的上书,始帝终于决心立后。
“大婚之夜,整个京畿都是连天的喜庆。唯有先祖静静地浸在荷塘里,一夜未眠。那时候,白莲花正开得灿烂,那是始帝亲手为先祖种下的,说是爱他清雅如莲。”苏云渺的声音渐渐悲愤:“先祖原就是个书生,单薄的厉害,怎么经得起这么折腾?待府中一个婢女发现将他拖出来时,他已经开始高烧,却仍笑着说,莫要告诉宫里。”
“先祖在榻上一卧半月,宫中竟真的无人询问半句。人人皆道帝后琴瑟和谐,新婚燕尔,密如胶漆。
“半月后,先祖上朝,请始帝赐婚。之后的经过先祖并没有记下来。只是说从他之后,苏氏代代嫡子两人,一人承苏王爵,另一人……另一人服灰衣,得梦之蛊,名义上入朝为官,实为帝之质子。若出京或反逆,则催动其蛊,此后半生,虽于性命无碍,然每月十五之夜则受烈火焚身万针攒心之苦。生……生不如死……”
苏云渺疲累地瘫倒在椅子上:“苏氏若无灰服人,则诛全族。始帝果真是厉害,梦之蛊原不是什么解不得的,却因为一道禁蛊令,要生要死,都囚给了皇家……”
齐凌拥住苏云渺:“那……这原本应该是有所听闻的,他们、他们当年毕竟恩爱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