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箫声扬起,将本公自心不在焉里惊醒,琴妓纤手一颤,断然压弦,画舫里很安静。
……
我忍不住瞥了瞥四周,发现除了雍王嘴角噙笑外,人人眉峰紧蹙。
大张旗鼓的将《平沙落雁》吹得如此不堪入耳,本公佩服他的勇气,也对小舟上那人心声一股羡慕。恣意妄为谁又能说不是另一种洒脱?
小舟缓缓而来,带着千疮百孔的名段,终于可以看清来人。
一身玄黑武装,浑身上下素得不见半点值钱装饰,发不束冠,黑色锦带缚了长发垂于后背。寻常至斯的着扮,在他身上彰显出惊人的内敛,沉稳。
小舟在画舫一侧停下,迎着风,那人傲立船头,双目微闭,继续吹奏着折磨人的洞箫。
“莫言,适可而止吧。”
箫声戛然而止,莫言侧身抬眼,冲我微微一笑,道:“广隶,这曲平沙落雁你可喜欢?”
舫中于是便又多了个人,我能听到压低了的女声窃窃私语。
雍王李不让心里似乎都在琢磨着什么,沉默不语,一个心不在焉的敲着折扇,另一个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酒杯。
许久,雍王轻笑一声,道:“李相,方才是你输了吧?”
李不让斜了眼莫言,不说话。
莫言不明所以的瞧了瞧我,又看向雍王。
雍王似乎心情甚佳,面上笑意愈漾愈深:“莫将军,公卿方才成了本王的信仰,这多亏了你。来,本王敬你一杯。”
雍王率先饮尽,莫言迟疑了片刻,便也喝了个一滴不剩。
“莫将军,方才听你是唤公卿名讳的吧。”雍王状似随意道,眼神飞快的朝我一瞥,很快,快如飞刀。
莫言闷咳一声,也飞快的朝我一瞥,道:“这等小事王爷无需在意。……况且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叫。”
本公撇了头一心一意看湖光水色,将那递过来的各色视线抛在背后。
“公卿,本王也可以唤你名讳么?”
本就安静的画舫这下更安静了。我转过头来,抚着额,瞧着雍王隐隐期盼的脸,道:“王爷,您还是叫我信仰吧。”
第二十七章
像眼下这般跟雍王,李不让,莫言共处一室谈笑赏景是本公不曾想到过的。
而谈论心之所念情归何处,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怪事。
这话茬是怎被挑起的?
本公记得是李不让带来的那名唤红颜的女子,不知道是否喝多了,她扒靠着他肩膀,愣是要他说说心里藏着的那位是谁。
相爷的八卦大家自是不想放过,连本公的十分想听听。于是各人蜂拥而上,话题便一面倒,李不让被轮番拷问得脸都僵了。
“也就是说,李相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雍王摇着扇子下了个最终定论。
李不让郁闷的只顾喝酒,本公估摸着他暂时不敢开口了。方才他一张口,不论说什么,画舫里这么多张嘴,一人一句坑得他泄了不少密,再说下去只怕他心中死守的那人姓甚名谁都要被掏出来了。
雍王一声长叹,咋着嘴:“李相,你这么多年怀里抱着红颜姑娘,心里却装着别人,实在太不厚道。更难为红颜为你拒绝了一众痴情郎。”
我听着这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李不让抬眼瞪他一眼,忍住了没开口。
“也难为本王牵挂了红颜经年哪。”雍王惋惜道:“红颜,不如舍了李相随了本王吧。至少本王敢担保拥着一个人时心里想的念的定是那人。”
红颜明眸一转,娇笑:“王爷不会前刻才坐拥奴家,转身就怀抱另一张娇艳吧。”
雍王一愣,呆住,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美言,红颜便娇嗔道:“你们一个无心,一个薄情,实在不必互相吹捧,奴家还是另觅良伴的好。”
这姑娘嘴可真利,不过她半娇半嗔道来,听者倒不觉得话真有多刺耳。
雍王讪讪,一转眼目光恰与本公撞个正着,不知怎的我突然心里毛毛的。
“红颜,公卿才貌俱佳,文武全才,更无花名在外,可入得了你眼?”雍王边说边冲我扬眉。
本公自问方才起便缄默,谁都不招罪,怎么关键时刻他总不忘拖我一把?难不成看不得人隔岸观火?
红颜转眼将我打量,眸子清明专注,许久释然笑了笑:“萧大人好风采,只是被太多人惦念着,红颜福薄,排不上号啊。”狡黠的目光将我们几人一一扫过。
“姑娘之言可否再说得明白些?”
本公觉得雍王挖人隐私的嗜好非一般强烈,得有人制止他。我才想敬他一杯茶聊表今日游湖谢意,就听李不让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王爷,本相认为若是女子选夫婿,你我都算不得上上人选。本相直言,王爷勿怪。”
“不怪。”雍王饶有兴致。
李不让接着道:“本相认为女人眼中的好夫婿当如莫将军这般。”
“哪般?”雍王更有兴致。
不理会莫言暗沉冷淡的眼神,李不让道:“不贪美色,不沾花草。”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这么说……”
“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莫言声不大,却叫全场瞬间竖起耳静了下来,对一众各色目光置若罔闻,他从容自若的饮了杯酒道:“本来没将人放在心上的,也许一开始还有那么点厌烦,只是久了,才知道原来他早在心里生了根。”
“莫言,你……”雍王喏了声,不语。
红颜瞧了身边静默凝眉的李不让一眼,叹道:“可惜啊,怎么似乎身边的好男人都心有所属。可叹红颜薄命,果然一点不假。”语气竟真有几分落寞。
花满楼当红花魁的一声感慨,大约勾起了一众歌舞侍婢的淡淡情愁,我瞧身边伺候着的灵燕幽幽的垂下了脸去。
李不让此时却只顾自个儿想心事,对红颜一句宽慰的话都没有,实在失礼,更是辱没了风流多情这四字。
本公……也有些心事可想。
莫言的一番表白可真是语惊四座,果然平日里惜字如金的人一张口,动静就远超常人。我不知该赞他会隐藏还是叹他不善表示,怎么心里装了个人面上半点蛛丝马迹都教人寻不见?
他这样闷着,闷烂了也不见得有谁会知道。
我犹自琢磨是否寻个时机提点提点莫言,只见红颜已然略去了寂寞,娇颜欢笑。欢场女子的可爱可怜之处,便是心中愁苦自个儿憋着,讨恩客开心。
她缓缓上前,朝着雍王一拜:“王爷,今日蒙您不弃教红颜上了王府画舫,红颜没什么可敬谢您的,愿抚琴一曲权当心意。”
有美人献艺,谁人不想领略一二,更何况还是个艳名远播的美人,雍王自是不会错失此良机。
一众眼光都随着她火红的身影落到琴座。
她坐到琴后,微微拨动琴弦,虽只是试音,但琴声灵动清澈,画舫里隐隐的漫着期待。
红颜抬眼,再向着我等几人一一垂首行礼,到了我她凝了片刻,道:“红颜自问琴艺不比秦蜜,萧大人海涵了。”
说罢便垂首弄弦,清灵音旋自指尖一泻而出。
琴声很悦耳,只是她若没在弹奏之前多了那么句话,本公不必受着有意无意的几道眼光,听得会更悦耳。
一曲罢,众人称赞。敬酒的敬酒,赠礼的赠礼,艳羡的艳羡。
素手捧杯,红颜朝我走近,娇笑道:“萧大人,奴家可有敬酒之幸?”
我笑:“红颜姑娘琴艺惊人,该是本公敬你才对。”搁了茶,换上清酒,我朝她举了举杯,她抬袖遮唇,一饮而尽。
罢了,她转了身才迈出半步又转回来,眸光一瞥,似终下了什么决定般,抬起的明眸看着有抹凛然。她道:“萧大人,红颜有一惑,不知大人能否解答。”
她这么郑重其事,画舫里很难有人不注意。
“姑娘请说。”我道,暗叹一声,凝神聆听的绝对不只本公一双耳朵。
“公卿大人不必伤神,奴家要问的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只是一点……小事而已。”她掩唇一笑,哪有方才半点正色。思肘片刻,也吊足了人胃口,才缓缓道:“大人可知一种心情?”
我突然预感她的“小事”可能足以教本公如坐针毡。
接着又听她道:“大人可知这种心情千金难买,可遇不可求。”
我想还是叫她别问了。
“为人等,为人疼,为人牵挂,为人痛断肝肠,却不能为人道。”她娇颜含笑,眼光却是清冷,“这种心情您可知道?”
……
画舫里十分安静。
“本公不知道。”我淡道。
她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李不让唤住,李不让冷睇了她一眼,很不悦。
雍王莫言只沉默不言。
被红颜这么一闹,我的心里疙瘩难免,不悦也是当然,只是冲她这份勇气和义气,本公给她一句话未尝不可。
“红颜,你转告秦蜜,她的这份心意世俗难得,叫她莫要托错人了。”
咯的一声,雍王的折扇不知为甚脱手掉地,我瞧他脸上一抹愕然未退,喃喃道了句:“没想到啊……”
本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转了眼再想捎句宽慰话给秦蜜,却见红颜正瞪眼呆愣着,呐呐地亲启朱唇,却没说出什么来。好半响,她斜了眼身侧的李不让,眼神很复杂,长叹一声:“可惜,可叹,……可笑。”
后竟真的扬了唇,轻笑起来,七分率性三分嘲弄。
这回是本公错愕了。
一早就该料到,诸如谁心里装着谁,谁又被谁装着,这类话茬不是几个男人聚在一起时该谈论的。尴尬,不怡情反伤神。
我不知道是第几次抚额了,自本公一激动道出秦蜜之后,舫里的气氛便不一样了,雍王最是没个顾忌,老冲本公阴阳怪气的微笑。
本公的态度已经表明的够清楚了,跟秦蜜,没戏。
况且,在座的哪个没有花名?就连莫言都心中有人了,本公曾经的露水情缘怎就这般见不得光?
“王爷,您有什么想对本公说,不妨直言。”忍了许久终于没忍住,我靠着座椅扶手,眯眼看着雍王道。
雍王愣了愣,讪笑:“没有,本王没什么想说的。李相,莫将军可有什么想讨教公卿之处?”
李不让和莫言互相瞥了一眼,都没开口的意思。
很好。
“那我们接着游湖。”本公压了口茶,淡道:“王爷,画舫在湖心也泊了些时辰了,不妨换个点看看别处景色。”
“公卿所言甚合本王心意。”雍王连连点头,一使眼色,画舫便动了起来。
明镜湖形似半月,百顷,极深,因终年不见风浪,湖面平静,而得名。
我瞧着茫茫碧水,左岸青山,右岸垂柳桃花,又有暖风拂面,心情舒畅了些,对雍王道:“王爷,本公到船头甲板舒舒气,失陪片刻。”
雍王轻笑:“公卿又说到本王心坎上了,本王也正有此意。”
转眼看,李不让莫言已然起身。
站在船头,眼界豁然开朗,山青,花红,湖阔。
深吸一口气,心神清朗,胸中自有豪情。
第二十八章
一道人影自身后踱前几步,在我身侧站定,我斜了一眼,是莫言。
他负手而立,身姿甚是提拔,沉默的看着前方湖面片刻,道:“广隶,你大病初愈不宜过劳,动武试剑伤身,眼下还是放了舞剑的念头安心养着吧。”
雍王和李不让都狐疑的朝我们看,“莫将军何出此言?本王可没听公卿开口。”雍王道。
莫言冲着好奇的那两人扯出一抹淡笑:“有些事是不需要说出来的。”
言下之意是跟本公心有灵犀了……不过,他方才确实猜对了。
许是憋闷了太多时日,我对着如此秀美的景色,心里最先想到的不是对酌,不是作乐,更无关风月,是对战。
若是在这一方山水里,纵剑挥洒,酣畅应该不比在边关漠原上逊色。
跃跃欲试!
“王爷,可有剑?”我道。
雍王一蹙眉,“莫将军说对了,你果然有此意?”俊目一眯,扫了莫言和我一眼。见我不否认,他顿了片刻道:“今日游湖,好剑没带出来都在王府供着,只有侍卫们的随身佩剑……这只怕委屈了公卿。”
“无妨。”
雍王迟疑着唤侍卫解了佩剑给我,我掂了掂分量还算适合,转身对莫言道:“你不是一直想再与我比剑么?今日在这湖上我便遂了你愿。”
莫言凝着我,眼神闪了闪,清澈平静,突然出手夺了我剑道:“我等这一刻确实很久,不过也像我刚才说得,现在不是时候。”
我一愣,莫言又道:“今日你就委屈了,若不弃,我舞来你且看吧。”
这是叫我过过干瘾,不比隔靴搔痒更难受。
“莫将军,本相作你对手吧。”
一回身,见李不让不知何时也借了侍卫佩剑,横剑胸前,昂让而立,唇噙笑意,眼神深而平静,宽袖宽袍在风里翻飞。
一阵沉默,莫言扬起一抹轻笑道:“本将荣幸之至。”
我本以为雍王会出面制止,毕竟一个当朝宰相,一个大将,还暂代着大司马一职,一文一武都是朝廷肱骨。今日若不甚有什么闪失,皇上怪罪下来只怕雍王难脱干系。况且,即便两人未有损伤,此事要传开了闹出个将相不合的流言到时浑身长嘴都难说得清……
可雍王没有制止,反而差人扔了些浮木在湖里供那两人一会儿比剑时落脚用,更差人将靠椅搬至甲板悠然坐下,准备观战。
“公卿,怎么不坐?”
我迟疑地在他身旁的空椅上坐下,便听他又道:“你说,待会儿是李相技高一招还是莫将军更胜一筹?”
我心道,人还没上场你便当人面这般问,是要本公选择得罪其中哪个么?
“莫言的武艺本公还算了解,不过李相的话本公可就不知情了。”我瞥了瞥那相视相谈自若的两人道。
雍王啪的打开折扇,轻摇,“李相虽是文臣,不过将门出身身手难测……公卿,要不我们赌……”
“王爷,您不劝导一下么?”雍王,他的性情与那除尘飘逸的气质是……有差距的。
雍王瞧了我半响,满眼诧异道:“劝导?公卿说笑了,李相跟莫将军的切磋可是常常能看到的?此机会难逢,本王庆幸都来不及又怎会搅黄了此事。”
他再次对本公投以不可理解的目光,我默然死心。
两道身影一黑一淡,如离弦之箭纵向湖面浮木,各自轻巧落下,对峙。
李不让横剑挡胸,莫言剑垂身侧,阳光映在剑身上反射出刺目的芒。
安静。观者个个凝起了神。
我有些后悔,这双人舞剑的味道跟我原先设想中的差了太多,眼前这架势不似比试,隐隐的蕴含着放手一搏的抗争。
我瞥了眼雍王,见他仍摇着折扇,不过那已是下意识地动作,他所有的心神都凝在了湖中静默对峙的两人身上。
先动的是李不让。他燕子般的掠起,挥剑,刹那间,剑气如虹,锋芒夹带着无比凌厉的气势啸向仍静立浮木的莫言。
莫言毫不迟滞,利落举剑相迎,“铿——”的一声,剑身擦出火花,片刻的相接,两人已过了七八招,交缠的人影瞬间分开。
足尖轻点浮木,莫言如长鹰拔地,剑如蟒,直逼李不让。而李不让不退反进,两柄剑在空中交织出密密剑网,网中人影难辨,只见一淡一黑交错相容,化为影,纵横的剑气激的湖面水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