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太后做寿,又何故定要我这废臣前往,不嫌扫兴么?
再瞧一眼那玉如意,我问王勤还有没有可以换的东西,王勤将爹娘房里那些摆得上台面的珍物一一向我道来,不是嫁妆便是两人互赠的情物,算来算去也只有这玉如意合适,只能忍痛割爱了。
午后,瞒着一干仆从在中庭竹林里练剑。练了个把时辰,浑身冒汗,但觉不到尽兴。不知是否太久没有一拼全力仗剑一回,总觉得浑身气散怎么提也聚不到一块,勉强敛气的结果便是胸痛,丹田也隐隐不舒服。
折腾了一番,归剑入鞘,作罢。
踏上水榭,才掬了把池水洗了脸,抬头便见王勤拎着衣摆向我跑来。近前,他禀道:宫里差轿子来接本公了。
我瞄了眼庭中日晷,申时刚到,距太后寿宴还有两个时辰。
王勤领着一干仆从进我寝房,人手一套衣装捧着,我瞧他抖开了这件又去比划那件,左右拿不定注意的为难,暗笑多大点事有必要如此伤神?便随手披了件衣袍上身。
待他终于选到了中意的,笑着捧了件宽袖大摆的淡色绸袍转身,我已经自行穿戴好。他大概瞧本公身上的玄黑窄袖塑身锦袍不甚满意,就像我不待见那绸子衫一样,遗憾的叹了口气。
出府,一眼便见轿夫侍卫标枪似的围在轿子四周,我暗叹当今说他见不得我与朝臣混在一起,他自己又何故几次三番这般隆重对待。
御花园外落了轿,内侍即刻迎了上来看似等我已久了。随他进圆,我料想皇上召见我不是在哪个亭子里便是在某个繁花似锦的歇脚雅舍里。
所以,在内侍引着我差不多横穿了御花园,于一处幽静偏殿前止步时我有些纳闷。待看清了殿檐下飞舞的三个大字,我的心境又岂是惊愕两字能形容得来。
清泉宫。
若记得没错,此乃沐浴之地。
内侍早侧了身躬在一旁给我让出了道,我沉默片刻:“皇上正沐浴,本公就在外边候着。”
才转了个身,便听身后一声:“公卿,陛下有请。”是皇上贴身内宦,李平。
随他进殿,一路所见宫婢个个衣衫轻飘,容貌姣好……越往里走越觉不自在。
过了几道门,转进内殿,我瞧里面七八个宫婢垂首静候着,软榻,桌椅,小几……一应俱全,香炉里点了龙涎香,是个小憩的好地。
可,不见皇上。
正诧异,却听殿内突然响起一阵哗啦水声。寻着望去,只听那声音来自内殿深处纱幔之后。
我看了眼李平,他朝我微一颔首,对着那纱幔作了个“请”的手势。
……
越靠近水声越大,我拧着眉站在纱帐前,走近了方隐约瞧见里面人影晃动——绝非一条人影。
“臣萧广隶觐见,吾皇万岁。”我朗声道。
里面水声一滞,又起,片刻传来声“萧卿,进来吧。”颇为懒散,但绝对是当今的声音,我听着浑身不自在。
看皇上洗澡肯定不是什么美事,外一再瞧见什么不该瞧的,就更教人尴尬了。我想还是不进去的好。
主意打定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纱幔掀了,四个貌美宫娥鱼贯走出,一一朝我道了万福,踩着碎步退出了内殿。
“萧卿,怎么还不进来。”当今的声音慵懒里染了几分戏谑,我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进纱帐之后。
进去才知道,这洗浴间竟比外间大得多,浴池地面全是汉白玉砌成,池边上龙头不断向池子里喷着热水,池面水汽氤氲。当今正背对我,靠着池壁泡在池子里。
“臣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垂眼盯着地面。
“平生吧。”
我默然起身,一抬眼,当今正巧“哗”的一声自池子里转身站起。
水珠顺着他赤裸的肌理一道道滑落,几缕长发粘在胸前……
“萧卿,你在看什么?”当今轻笑道,“这般直视龙体可是大不敬。”
我转了眼,心道我真的一点不想看。
不过,九五之尊竟然也有副练家子的体魄,咳……教人很意外。
本以为当今起身是准备更衣了,哪知他站了片刻又泡进了池子里,舒展着四肢悠闲地往自己身上抄着水。
又过了半刻钟,仍不见他有起身的念想,我躬身道:“皇上,臣到外面候着。”
“不,你就在这呆着,朕有话问你。”他眯了眯眼,断然绝了我心念。
不知道是什么事非得在沐浴之时说。我默然垂眼立在池边,等候发问。
眼下当今与往日里有点不同,冷峻淡了,深沉亦淡了,噙着抹笑说话古怪,教人难以应对。不知是否沐浴时放松的缘故,总觉得他气势不似以往咄咄逼人。
“萧卿近日似乎跟不少官儿打得火热,朕听闻登你门的都排起长队了?”
早该知道,他宣我无非就是那么几件事儿。不期然的想起府中池子里那些养肥了的锦鲤,分明不能吃,可王勤却总是惦念着。而我,连锦鲤都不如,不肥也总教人惦念。
“皇上,臣也正为此伤神。”我掀了掀眼皮,瞥见当今正好整以暇得等着下文,便接着道:“太医院几次兴师动众的在臣府里来回,京师想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臣这棵树哪怕倒在地上,枝叶落尽了,也有风想刮上一刮,看能否刮出点动静来。”
语毕,我等候圣裁,只愿一番肺腑之言他能采纳了,往后的日子大家都过得舒坦些。抬眼却见当今凝了笑意,正眯眼一言不发的看着我,许久他淡道:“如此,是朕的不慎,朕的不是了。”
“臣不敢。”我忙请罪。
“罢了,朕今日召你本不是为此事。”当今道。
我等着聆听圣寓,他突然霍地自池子里起身,我一惊,抬眼正见他裸着龙体毫不避讳的朝我过来。
我木着脸,看向别处。
他在我面前半步停下,沐浴的热气阵阵扑面而来,我忍了许久,道:“皇上,虽已是暖春,还请保重龙体,更衣吧。”
静了片刻,一声轻叹:“萧卿,你挡着朕更衣了。”
下意识回头,才惊觉绸子内袍、锦缎外袍、发冠、腰带、软靴,当今一身行装都整齐的摆放在我身后衣衫架上,我尴尬的侧身退到一旁。
当今拎了内袍往身上一披,斜眼睨着我,我自若地迎着他目光良久,不知为甚,渐渐地自若不起来了。
“皇上,臣请侍婢进来给您更衣?”
逮着时机刚要退出去,却听他又道:“朕有话与你说。”
我纳闷,也郁闷,到底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叫他憋了这么久。
沉吟片刻,当今没开口,却朝我走近一步,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
“萧卿,再退就到外间了。”他皱了皱眉,不悦地踱至我跟前。
看了看身后纱帐,又瞧了瞧他衣衫不整的样子,我挺直了身子。
每一回他这么靠近,我就难以自持地想感叹,幼小的身影仿佛仍是昨日,眼下身姿魁伟竟更胜于我。他的成长对我是弹指转瞬,如此陌生。
沉默,当今突然伸手冲我胸前探来,我连惊讶都来不及,下意识地出手抵挡。
他皱眉,我呆愣,却都没收手。
“你紧张什么?朕又不是要挖你的心。”他语气不善道。
就算真是来挖我心的,我紧张也是没用的。讪讪地垂了手,随他想作甚。
他眼神一闪,手探在我胸上,我不自觉地抖了抖,迎上他平静不见底的眼。
指尖从右胸一路下滑至左腹,用力的,准确的,我怔了怔。
“这伤什么时候负的?”许久,他道。
我滞了片刻,瞥开眼,淡笑,“忘了”两字才到嘴边,又听他冷声道:“朕要听实话。”
……
“雁门大战时留的?”隔了衣袍,他来回在伤疤上摸了又摸不知多少回,才罢手,凝着我的眼神却越发锲而不舍了。
我迟疑地颔首,当今一阵沉默。
“脱了衣服教朕看看。”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愕然呆愣,可他面色肃然执着,“皇上……”
当今不耐得拧眉,眼一凛,出手极快,我尚未反应,他便扯下了腰带。
“臣……自己来!”挡开他乱扯的双手,我急道。
外袍内袍一起褪到腰间,裸着半身,我深吸一口气视线越过当今,落在墙上的浮云飞龙上。
我一直在避免去看那道伤,沐浴更衣时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可它终归是存在的,狰狞,腐肉似的暗红。
指尖再次触胸,还是顺着它滑下,只是不再用力,很轻的划过。
“痛么?”手指一滞,当今哑声道。
“不痛。”我淡道。
“……那为什么发颤?”
他略一侧身,挡住我凝墙的视线,在他刀削似的脸上我看不见任何情绪。
“陛下,痛的是记忆。”
面色一沉,眼更沉,他轻抚我胸腹的手僵了僵,收了回去。
隐忍多时,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想为自己,为萧家争上一争。即便知道这么一句话,对帝王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把衣服穿上,免得着凉。”当今道。
我便整理衣衫,他也自行更衣了,浴间里除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再无其他。低头束腰的时候,突然闻他低沉的声音传来:“你为北漠守边十年,十年外邦不越雷池半步,朕都记得。”
我猛一抬头,却只见他背对着我,有条不紊地理着外袍,宽肩阔背,挺拔如昔。
……
十年,他说记得。
那么十年之前呢?
……
“萧卿,怎么又摇头又叹息?”不悦地一声探问。
我回神,但见当今面沉似水,淡然道:“臣方才突然想到一句俗话——人不可太贪心。”
他显然一愣,沉吟片刻道:“今日开始,朕允许你贪心。”
第三十一章
寿宴在凤鸣宫里举行。
眼看戌时将至,贺寿的众臣想来都跟太后请过安了,只有我还在这清泉宫坐着。起身向皇上请退,他却道“不急”,我便只能又坐了回去。
直到有内侍来禀百官均已恭候太后凤驾也移至凤鸣宫半刻钟了,当今这才施施然起身。
远远地便见凤鸣宫内外烛火通明,偏门处内侍宫婢进的进,出的出,忙得脚不沾地。稍近,便听得宫里面笑谈声四溢,李平一声“皇上驾到”,顿时教里面没了声响。
跟随当今踏进门,只见凤鸣宫正殿前的园子里文武众臣,四品以上的有些还携了家眷,恭敬地跪迎圣驾。
我瞥了眼四周,上千盏宫灯照的今夜皇宫里最热闹的殿宇亮如白昼,只不过摆上了百余张桌案后,饶是这园子再大,也有那么点人满为患的尴尬。
圣驾直接朝正殿而去,两旁众臣俯首叩拜。我跟在当今身后,暗想:若是此刻他们抬头见了本公,会是副什么样的脸色。
正殿里太后正侧身坐在上首位品茶,殿内除却宫婢另有十数名锦衣华服男女跪地叩拜。
我瞧着大多不是身着蟒袍,便是雀纹、牡丹暗金色丝绸盛装。郡王、公主、驸马,这殿内都是皇亲国戚。
当今道了声“平身”,那一干人起身。我瞧着只有一张面孔还算熟悉——雍王,他朝我点头笑了笑。其他几王都是从封地赶来贺寿的,又隔了十年不见,只看面相我还真记不起谁是谁。公主之列,只有太后所出“安平”“安宁”两位本公还留有些印象,听说几年前她们下嫁到了太后身家上,算是亲上加亲。此刻,她二人身边的应该就是驸马了,看着外相挺出众,配公主也算合适。
这厢礼毕了,太后方悠悠起身抬眼,朝当今笑迎上来,才道了声“皇上”,杏眼一转瞥见了我,绽在她脸上的笑便僵了僵。
我看她一点都不似圣旨上说的对本公甚为挂念。
我叩礼,呈上玉如意,太后看着甚为欢喜,也不知是真欢喜还是装的,反正本公心里横竖是欢喜不起来的。
片刻,郡王公主驸马们都知道了本公便是萧广隶,那一张张面上真叫五彩斑斓,惊异的、怜悯的、不屑的、嘲弄的……各人脸上不同表情。万幸有个神色自若的雍王,好歹没教本公觉得太寂寞。
雍王踱至我身边才说了两句话,内侍便禀奏:吉时已到,寿宴可开始了。
当今一声“赐坐”,殿外园子里即有司仪领众臣入席。我随意望了望,只觉得到处晃着容光焕发的脸。
殿内,正中空着,这是留着等会儿上演助兴节目的。两侧各摆了两溜长条矮桌,锦缎软垫。这一屋子都是皇家人,本公参合在里面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合适。
正要请退殿外,李平引我入座来了——上位右侧首座。
一众皇亲面面相觑,我瞧太后笑得也不甚自然,想也是,她的寿辰,哪里能轮得到我坐臣子席里最尊贵的位置?
可当今脸上写着“理所当然”,便没人敢不理所当然。
眼下,众人瞧我的面色不再各异了,可本公觉得比方才更寂寞。还是雍王自若,在对面冲我淡笑。
我瞧当今冷峻威严不苟言笑,看着与往常无异,可如此举措真教人难以捉摸。
寿宴一开始歌舞便跟着开始。席过一半唱的仍是唱,舞的也还在舞。我被飞甩的水袖晃得有些眼花,转眼看四周,只见人人端坐,目不斜视的盯着中央舞池。说句掏心挖肺的话,这宴席比带兵操练更教我劳神。
再转眼,瞥见雍王似笑非笑的冲我掀眼皮,我皱眉,他笑着摇了摇头,举起面前酒杯遥遥一敬。
我一愣,当下举杯回敬。
哪知他一口气连着来了三回。
“雍王,你这是在敬酒还是罚酒?”
太后这话一出,众人的眼光便齐齐的看向本公与雍王。雍王笑道:“太后说笑了,今儿这般喜庆的日子怎会有罚酒可喝,自然是敬酒。”
太后微笑着颔首。别说她悦耳,这话任何人听了都受用。在雍王那儿心悦了,她转而垂问起我来:“萧卿,前几日哀家听雍王说你们一道游湖赏春去了,游得可尽兴?”
我微微皱了皱眉,瞥了雍王一眼,他只是轻笑。“还算尽兴。”我道。
“哦,都怎么个尽兴法?可能说给哀家听听,哀家多年不曾游湖了。”太后遗憾的微叹。
我也叹,只不过是在心里叹,叹雍王连这都跟她说了,还有什么剩了没说的。也叹太后分明从雍王那听了八九不离十,还要我重复说一遍。
“也就寻常赏个湖光山色。”我含糊着。
“哦?”
听这意味深长的一声尾音,我总觉得她还有后话。
“就没其他助兴?比如歌舞,比如……湖光山色里仗剑一舞?”
……
我再次瞥了瞥雍王,他还是轻笑,也依然自若。太后如此热心的想要众人分享本公的游湖之乐,本公想私藏怕是不行的,我淡笑:“歌舞自然是有的,仗剑一舞也是兴之所至。不过,舞剑的不是臣,是李相与莫将军。”干脆全盘说了,也省得她一句一句问得辛苦。
自斟自饮一杯,就这片刻之间,扫向本公的视线不知多少道了。我可以对那些疑惑惊异的探究置若罔闻,却无法对上首那道愈来愈利的目光怠慢半分。
“李相跟莫将军?他们也一道去了?”
“只是偶遇。”我抬眼,笑道。
应该没人会信,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信那日的遇见会是天公作的一场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