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推了一下白潋的小小的身体,怒道:“还不快叫人。”
那时白潋刚从万年雪山回来,第一次离开家,身边又跟着如此仙光大圣的两个人,难免紧张,颤颤巍巍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不觉得更加尴尬,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镜息这次是真的笑出声来了,他细长柔软的手指抚上白潋长长的银白色的头发对沧澜说道:“你对孩子还是那么严厉,这么些年,都不知改上一改。”
白潋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瞅着镜息亮晶晶的眼睛,冲他笑了笑了一下。
“这孩子跟你长得可是一模一样。”
狐王没有答话,但直觉告诉白潋,他那严峻的父皇应是脸红了。
“这孩子就托给我了,我自会好好教导他,你就放心好了。”
“恩。”狐王低低的应了一声,又伸出手在白潋肩上拍了拍。他转过身望着自己父王依然俊美无双的脸庞,心里蔓延出一种不舍得情绪,不由红了眼眶。
狐王拍了拍他的脸,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却听得镜息一句,“苍澜。”便停了脚,再转过身来,沧澜清冷的眸子里泛着浅浅的光芒。
“这次又何时才能回来?”
狐王沉吟了一下,“去往雪山路途遥远,青玉想是之后便都不回来了。”
镜息听了,点点头,“那么,保重了。”
“嗯。”
沧澜,虽然继承了狐族的貌美无双,为人严谨在天界是出了名的。他向来不会说很多的话,哪怕是对着自己的挚友,哪怕是诀别的时候。
镜息眼里带了些许的落寞和遗憾,不过马上又被浓浓的笑意取代,“潋儿,我们回屋吧,今日南极仙翁送来两壶上好的仙酿,我特许你也尝一尝。”
那时镜息的笑容就如同这满山遍野的桃花,浸润到人心里去。
第十三章
看了看地势,白潋驾云下落,月照便知是到了。穿过曲曲折折的峡谷,眼前忽然开朗,一座普普通通的院子,就在河的对岸,那便是如今地位尊崇的帝尊的居所。
院子周围环绕着缭绕的仙气,让人神往。
三人退了仙气,走进院子。只见一身披浅蓝色袍子的年轻男子正伏在桌案上似是在熟睡,盛开的桃花,被风一吹,散下片片浅粉,正落在蓝色衣袍之上,似是人间仙境。
白潋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身子,“镜息,快起来了。”
那男子微微动了动,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下掩映出一片阴影,过了一会儿拗不过白潋的催促才抬起头来,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脸庞,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人物。
那一双空明的眼睛,睿智而空灵,像是包含的亘古的沧桑,却有着孩童一般的天真。
“潋儿?”镜息摇了摇头,迷茫道,“你怎回来了?莫不是我又糊涂了,看来真是酒喝多了。”
白潋一脸无奈地扳过镜息单薄的身子,直视着他灿若光华的眸子道,“你好好看清楚,确实是我回来了。”
镜息看着白潋点了点头又朝月照和洛樊看去,“恩恩,月照小儿也来啦。唔,那边的我记得是南海的小太子吧。”
洛樊点点头道:“子虚帝尊。”
镜息听了,很是受用的点点头,接着便又看向白潋,看了一会儿,忽然双目一凛,仙气大圣。白潋猝不及防,被骤然升起的仙障震出十几米远,不由觉得内息翻涌。
“镜息?”白潋捂着胸口直起身子问道。
“挟持未来天君,大闹南天门,私逃下界。真是有本事啊,我的徒儿。”镜息也站起身来,仙气激荡着他浅蓝色的袍子,周身围绕在凌厉的气流中。
月照皱起眉头,走上前道,“帝尊……这件事都是月照的意愿,与狐王没有关系。”
镜息回头望了月照一眼,并没有做声,忽然仙障渐渐扩大,将白潋和他包围在里面,而将月照和洛樊隔绝在外。
“这些年,让我看看你的仙法到底有没退步。”镜息笑着,手中凭空出现一把剑,通体银白,竟跟白潋之前手中的剑一模一样。
“那便请师父赐教。”白潋拿起剑,恭敬地说道。
“凤鸾和凰鸣,如今我们能看到这两把仙剑之间的对战,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月照有些痴迷的望着屏障内涌动的仙力,心中不由得感慨。这两把仙剑本是龙渊部族铸就的一对双生剑,剑气遥相呼应,相应成辉。天界将这一双剑分别赐予天界最早的两位帝尊,子虚与恒殊。
子虚持凤鸾,恒殊握凰鸣。
恒殊帝尊归去之后,天君便将剑复送与子虚道,便是要寻得有缘人,将此剑赠与。
从那以后这两把剑便始终保存在子虚身边,直到白潋出现。相比于镜息,白潋竟与凤鸾更加契合,与他心心相惜,竟出现了剑鸣,镜息便将这剑赠与白潋,助他修行。自己便执起凰鸣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洛樊平日里虽不满意白潋的所作所为,但此时此刻,也不由得被这场战斗深深吸引。两人的身法快捷,动作柔和,却带着极大的破坏力。像是舞蹈一般,美丽的让人挪不开眼。若不是这仙障保护,恐怕这小小的院子,连同这周围的群山,都将在这二人的仙力中化为乌有。
最终两人同时收住剑气,收敛了仙气,镜息不由得笑了笑道:“不错,不愧是我的弟子。”
他收去了仙障,挥了一下衣袖,“你们进来。”
镜息坐在前堂的桌旁,示意他们几人也坐下,白潋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月照和洛樊犹豫了一下也坐下来。
镜息抬起他的一双凤目,苍白如雪的脸颊带着一丝飘然出尘的气质,“你们只有一天的时间,方才仙使来报,天界招我上天,多半是为了仙魔之战的事情。”
月照几人心里皆是一惊。
“镜息……”白潋忍不住唤道。
“怎么连你师父我都信不过了?”镜息浅浅的笑着,似是有些犹豫道:“你父王最近可有消息?”
白潋摇摇头道:“父王和母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不知去往了何处?”
“嗯。”镜息淡淡的应了一声,眼中依然是波澜不惊,“说罢此次来找我所为何事?”
“镜息怎么如此薄情?”白潋低着头笑道,“徒儿来看师父还要理由不成?”
“你跟了我一万年,我怎会不知道你?”
“那师父真是看错孩儿了,白潋此次正是来看望师父。”白潋笑着拿过两壶酒,“这是我珍藏的两壶醉花酿,一千八百年。”
镜息笑着接过酒,之后便带他们去自己的卧房。月照和洛樊打算出去走走,给这师徒二人留下自己的时间好好谈谈。
镜息的卧室干净简洁,一尘不染。镜息坐在床边的软榻上,静静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徒儿。
白潋低着头,之前的傲气在镜息面前早就化为虚无。
“弟子只有一个请求。”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帮不了你们。”镜息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渗出些悲凉,“就像我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改写一样,逆天者,必死无疑。”
镜息顿了一会而继续说着,“九玄石乃是上古遗物,一直存放在九重天之上,被重重结界维护着,没有我与玄华帝尊两人之力无法开启九重天之门,所以当初先代天君将月照名字刻上九玄石我就在旁边。”
白潋静静的听着,并没有答话。
“只有天君的名字才能刻上九玄石,这是天君即位的仪式。名字一旦刻上,便与天签订了契约,除非天劫羽化,不得违背。”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镜息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我很佩服月照,我们都有着不可更改的命运。我在这天地间驻守了几十万年,看尽了沧海桑田,与日月同辉。凡人崇拜仙神,都道天界好,只是有谁能知道我们所忍受的万世的孤独。你可知之前为何我一个徒弟都不曾收么。”
白潋道:“弟子明白。”
“月照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若我能救他,必将全力相助。”镜息喝了口茶,“天劫已至,必将受在人身上,若想逃脱天劫,只得让人代替承受天劫。帝王之血流淌在月照身体里,若想找人替代,必须进行换血仪式。”
镜息说罢瞧了白潋一眼,便不再说话。白潋抬起头,望着镜息几十万年都未改变的容颜,不由得凄苦的一笑。
“你起来吧。”镜息心有不忍。
“再让徒儿跪一会儿吧,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镜息叹了口气,伸手将白潋拉进来,轻轻的拍着他的背,“我本以为你是个通透的人,却这么看不透。”
白潋悠远的目光定定的望着他,笑道:“徒儿这辈子鲜有在意的人,唯独这一个,哪怕是倾尽所有,也心甘情愿。”
“我只怕他不知。”
“这个徒儿不在乎,我只想他好好的,便好了。”
镜息叹了口气,这一万年来,他早就将白潋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如今心里悲凉的紧。
白潋道:“此次仙魔之战据说有个骁勇善战的将领。师父要保重。”
镜息道:“嗯,听玄华说魔君亲自上阵,不得不小心些。不过那魔君年轻的很,师父虽然岁数大了,但还是能应付的来。”
“只是……”镜息沉吟道:“想在出征之前再见你父亲一面怕是不可能了。”
白潋欲言又止,最后只得说出一声“师父……”
镜息将白潋拉起坐在自己身边,“上一次仙魔之战时我与你父亲共同带兵,那时他骁勇无敌,身披银白铠甲,所向披靡。就在那时青玉公主作为唯一的皇族参与战斗,被你父亲的英姿所吸引,仙魔之战后两人便成婚了,从此便从众仙的视线中消失了,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他将你送到我这里拜师之时。”
白潋早就便知镜息这么些年心里总是装着一个人,小时候便很想问那人到底是谁,可如今早已没有问的必要。
镜息依旧絮絮叨叨的说着当年的故事,白潋不由得搂住镜息瘦弱的近乎单薄的身子,暗暗叹息。
第十四章
镜息的院落修建在半山腰上,月照和洛樊二人换了装束,但依旧遮挡不住身上悠远出尘的气息。此时正是午后,山中鲜有人出没,暖暖的阳光顺着细细密密的绿叶照射在石子小路上。
两人顺着这条下山路缓缓地走着,也不知要走向何处,只觉得天高气爽,让人不想离开。
“人间真是难以想象的美丽。”洛樊淡淡的说着,看向一旁的月照。
“是啊,花鸟虫鱼,高山绿水,都是天界不曾拥有的。”月照望向远处的群山,被阳光染上了细腻的色彩,“只是这么美好的景致,我却无福消受了。”
“还有多长时间?”洛樊眉头皱了起来。
“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月照淡淡的笑着,“我的身子已经开始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洛樊道:“在天劫到来之前,只要殿下能回到仙界,登上天君之位,便可相安无事。”
“我早已知晓,只是……”月照摇摇头,“这些年都是你在我身边,你该知道我心中所想。”
洛樊叹了口气,“我自是明白,可即便是这样我也愿意殿下能活下去。”
月照道:“如同囚鸟一般的活,与静静回归大地,你会选择哪一个?”
洛樊低头不语,玄色衣袍随风飘荡,显得落寞而萧条。
月照道:“倒是你,准备怎么样?我与白潋注定是流浪逃亡之人,你不一样,你将来是南海的王。”
洛樊苦笑了一声,“殿下莫不是信我不过?”
月照忙道:“怎会如此说?你跟了我一千多年,你的为人我自是明白,只是怕我二人连累与你。”
“洛樊从未想过要离开殿下。”洛樊低沉的声音在风中静静响起,“也请殿下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月照微微愣了愣神,之前自己一直将他当做一个孩子,如今这个脾气暴躁乖张的龙太子也长大了。
“嗯,从此不必叫我殿下,我早已与天界决裂。”月照笑着说道,“而且我也不配你这么叫我。”
“殿下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敬重的人。”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以后还是叫我月照吧。”
“月照。”洛樊平静的说出这个自己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竟有了些莫名的伤感,眼前这个自己最最重要的人,就要离开了,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嗯。”月照展颜一笑,仿佛是人间最美丽的风景,“有时候我便会想,若是没有你,我这一千年还不知道要怎么度过。”
洛樊微微有些苦涩,不知如何作答。入住青玉宫,与月照生活在一起。天界三皇子虽然温文尔雅,对他也很好,但洛樊对他却没有好感,甚至还有些厌恶的情绪,那时还小,只知道记恨当时月照在众仙面前给他难堪。
记得那是他刚到青玉宫时,洛樊已经入眠,却在深夜时被一阵清冽的琴声唤醒。琴声悲凉苍怆,缓缓流淌,仿佛这空气都浸润了寒风,让人不由得动容。洛樊轻轻的披上长袍,走下床,循着琴声踱步到了青玉宫的花园。在苍茫的夜色中,一个笼罩着淡淡光晕的人坐在摇曳的烛火中央,美丽的不可方物。
那人似是觉察到了有人的存在,缓缓的回过头,忽的绽出一个笑容,“原来是龙太子殿下,这么晚了还不睡?”
在琴声的环绕中,那一抹笑容就如同尖针一般刺痛了洛樊的心,那是多么悲凉的笑容,既然那么痛苦,就不要笑啊,为何还要勉强自己。
那时洛樊明白了,传说中温柔善良的三皇子,他生活的不快乐。
“怎么,在天界还是住不习惯?”月照起身朝洛樊走了过来。
“不……没有。”洛樊有些慌乱道。
月照有些无奈的说:“没有关系,那日确实是我太莽撞了,殿下若是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
洛樊道:“不……我没有想走。所以,请你、殿下,不要再勉强自己。”
“什么?”
洛樊轻轻抚上月照的额头,“这里……一直都是皱着的。”
月照不由得愕然,伸出手摸摸自己的眉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会留在这里。”洛樊笑着说道。
这样你就不会是一个人。倘若我能让你不再在深夜独自一人弹奏如此伤感的曲子,我必将竭尽全力。洛樊想着便也就不觉得悲凉。
恐怕便是那时,自己就决定永远追随于他。努力地修炼,想要成为他能依靠和支撑的人,可这毕竟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当洛樊看见月照见到白潋的笑容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那个人,那个能让月照抹平悲伤的人。
不过,不后悔,永永远远都不后悔。这一辈子总要有自己愿意付出一切的人,能找到这个人,洛樊觉得便是对他的眷顾,所以一定一定不会放手,不会背弃。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山下,天色近黄昏。山下的村子里升起了烟雾,准备要做晚饭了。山村笼罩在太阳的余晖中,祥和安宁。
“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免得打扰了他们。”月照笑着望着一群在树下玩耍的孩童,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