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君侧 上——鱼巫巫
鱼巫巫  发于:2012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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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魏远争怔了半天发出句疑问。那少年正在手忙脚乱地塞着那堆字帖丹青,好容易藏了起来,拍拍手,长吁了口气。

见江南完全没理会自己的意思,脸上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魏远争不甘心又问了句。「江南?」

「啊?」江南总算回过神来,一转头看见魏远争正一脸玩味瞧着自个儿,顿时尴尬地没了回应。「呀!四公子你的衣服湿了。」却是才瞥见,江南也不知是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唰唰——」,径自挽起衣袖帮他擦着肩膀的湿印。

魏远争又用手偷偷去够那些宣纸,别过头去,探究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呐?」

「不许看!」江南一激动,微凉的手指贴上魏远争一侧面颊,将他的脸给硬生生搬正过来,向着自己。

还来不及松口气,江南才意识到这动作有多诡异。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了一起,说多暧昧有多暧昧。素来耐热的他额上登时沁了一层热汗,支支吾吾百口莫辩。

咣当咣当,耳中像有十几口山寺大钟乱撞,眼前的人渐渐凑近的那张俊逸脸庞模模糊糊叠成了无数张幻影。

「噗——」一股热气毫无预兆袭来,打在江南的唇畔,带着浓浓一股杜康味道,魏远争忍不住笑开来。像寻了什么好玩的事儿,勾起手指重重一记刮红了江南挺直的鼻梁。

「哈哈——」魏远争捧着肚子,活像个得了胜的小孩。

月色无边羞展颜,一团乌云笼去凉辉大半。门外的老槐枝叶沙沙,窗纸上影儿攒动,蝉叫、蛙鸣间里混着笑声重重,隐约间不知入了多少人的耳目。

当是年少轻狂,方能肆意欢言,洋洋洒洒但看内心无妨。你若是问了二十年后的魏将军,最喜欢的场景是什么。他必定说,百姓安乐,我与二三人且行且歌,有无邪少儿郎,有稳重旧时友,游遍青山绿地,笑谈人生无妨。

而上宁朝紫薇宫里头的那位,包管会噙了笑,告诉你,是堂堂天下兵马统筹于手的大将军眼睛滴溜溜一转,便要对你使出孩童般调皮的招式,然后你看他玩累了,雏鸟般困倦在自己的身旁。

大概就是这样。

江南蹑手蹑脚地给魏远争披了件薄衣,啧啧,这人伏在他案上,一眨眼的功夫便沉睡过去,重重的鼻息一起一伏。过了几刻他大概又觉得燥热,睡梦中发狠似地扯落刚盖上的衣服。

江南无法,只得拾起来重新给他披了,又拿了把湘妃竹纸扇一下下帮他扇着风。

和着凉爽,魏远争再度安稳入眠,而后纸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了,如此这般一宿到了天明。

「早。」眼睛半开半闭间,江南便看见魏远争给自己献了个大大的灿烂笑容,心尖一酥,方才想起来魏远争昨晚在自己屋里睡着了。

「簌,簌……」宣纸在江南眼前抖了几下,白白地晃得他眼花。梦境里又云游了一阵,听到那人嗤嗤的笑声,江南像是突然觉醒,一对墨瞳猛的睁开。

「可惜了一手好字……」魏远争端详着手里头的宣纸,摇摇头发出一声喟叹。

「啊——」江南一下从座上跳起来,「快、快还给我!」说着便急忙要用手去抓,身子踉跄地扑向魏远争。

魏远争一闪身,捏着宣纸的手伸出去老远,嘴角一抹邪邪笑容:「不给。」

江南整个人都快扑在了他身上,「四公子!」,他又急又恼愤愤唤道。

「这上面不是写了,贺四公子生辰?」魏远争故意倾着身子,手又伸出去些。

「生辰都过了,不算。」江南赌气似地一撇嘴,少见的孩童表情看得魏远争一愣,差点被他抢去了纸。

「咳咳。」一手掬起凑到嘴边,假意咳嗽两声,魏远争正色说道:「怎么不算?说了给我的,现在我收下了。」说着就要背过身去卷纸。

「那天给才算,况且那天也没准备给。」江南急得跺脚,魏远争听得故意委屈地一扁嘴巴:「今年统共才收到这么一样礼物,你都要收回去……」

「呃?」江南被他这一招给唬得一时招架不住,挠挠头:「不是……」收回手,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金镶玉的小锁,捏在掌心冲魏远争摊开:「是打算送你这个。」

没想到魏远争才看了一眼,就撇过头去:「去,这小孩子的玩意儿,我要这个!」说完把几张宣纸快速地卷拢起来塞进衣袖里。

江南低头望着那枚小锁,的确是孩子的玩意儿,从小便带在身上,也不知是不是母亲留了给他的。心里头没来由的有些酸涩,但看到魏远争的动作,又觉得好气好笑,一时间没有接话。

魏远争眉头一蹙,站起来拍拍衣服,走到他跟前:「好了,我要去趟书画行让他们把这三幅画给裱起来。」

「噗——」江南差点被这话给噎住,「你……」脸都涨红了一片。

魏远争别有深味勾起嘴角,「那个……」他支吾一声却不接着往下讲了。

「什么?」江南迷惑地抬起头来。

仿佛三月的雨燕掠过春水,点点涟漪,仿佛古琴曲奏起第一个音节,铿,婉转有力。迅速不带迟疑地在江南唇瓣上攫取一丝沁凉的甜蜜。

魏远争眨眨眼,「昨晚欠你的。」活脱脱一个纨绔小子。

回忆起晚上那唇边的轻笑,和令自己出糗的无措表情,江南狠起来骂一句:「越来越没正形!」猜想肯定是这几天韬光养晦的成果,可再看屋子里,哪还有魏远争的半点人影,怕是早走了。

而所谓这韬光养晦,是魏远争为了掩客子山庄耳目,出的昏到不能再昏的招儿。扬州多的是什么?画舫青楼呗。天下男人能有几个不好色的,天下的昏官除非惧内、不举,正常点的又哪里能脱得了一个色字。

那就依了这个常理便是,有常道也无非不过声色犬马而已。别看现在府内太平,一干人等相安无事,指不定哪儿就安排着客子山庄的眼线。曹愠也是知道这点,才只得偷偷摸摸借蜡丸传递消息。

于是乎曹某人一日到晚,和帮闲散官吏们登门相邀,作揖道,那笼烟阁里又出了新乐子,似是还来了些个生面孔,魏兄可一同去否?

魏远争这一答应就是半个月,平日里早出晚归,在外人看来就是个十足的堕落官员,不思进取。深夜里回府来,也不知怎的总能摸到江南这儿,或立在门口远远望他睡了,或同昨日一般耍赖似地留下。

魏远争出得江南的屋子,摇头,大概是放不下罢……

第二十二章:吴侬软语,杯酒天涯

「老爷,您看——」魏远争前脚刚踏进房里,小厮后脚就抬进来一个大坛子,说是京里头差人送来的。

京里头?莫不是自己老爹最近有什么好事,想起来他还养过这么个不肖子在扬州?或者?

难道是远纷送来的……

「那个送东西的人还在吗?」魏远争问向那小厮。

「回老爷,刚走,要小的去把他叫回来吗?」小厮抬头看了看魏远争的脸色,见他没有表态,吞了口唾沫等着指示。

「不了,你走吧。」魏远争也不急着追究,那坛口用几尺粗麻捆得严实,外头又以锦带延边裹了一圈,结实得很。拿把小刀挑开了,酒粕气味携同一缕清香丝丝溢出,京都秋雨般醉人,却是清澄澄一坛醇酿?

「对了对了,老爷,还有这字条!」刚走不久的小厮火急火燎地又赶了回来,差点给门槛绊了一跤,从怀里掏出张小笺,「您看看。」

魏远争正当一头雾水,闻言接过字笺。

那名小厮只看见自家老爷身形一抖,眉头骤然蹙起,那捏着字笺的手指用力攥紧,许久,仍是神游一般的表情。

这是陛下的字,侧锋如兰,叶瘦风疾,铮铮一手瘦金书。强势而孤寂,似是力透纸背,将往事一一提起,字里行间满满当当他的影子。

杯尝七尹酒,树看十年花。

远争,远方珍重。

鼻子没来由地一酸,九哥……

「不许喝酒。」

「九哥九哥,寿星为大,今儿个可是我生日。」那时的魏远争刚满了十六,一脸嬉笑着便要点过谪仙居的白酒来,却被晏长治一句不许喝酒生生驳回,很是不甘。

晏长治看他失望的样子,轻笑只说:「过几年等你大了,九哥亲手酿了七尹酒陪你一醉方休。」言下之意,还是不准。

魏远争那天回去就从老爹那儿偷了两满壶的女儿红,哼,什么一醉方休,等你肯了我都该成老头子了。酒量原来真有天生一事,两壶酒灌下去,走得平稳睡得泰然,于是乎魏远争愈发骄傲起来,年岁久了,便也淡忘了这事儿。

没想到,竟是真的酿了,还遣人一路马不停驿地送来?五年前,不过一句戏言般的承诺。这酒,到底该算作是九哥赠的,还是陛下您赐予微臣的呢?

杯尝七尹酒,树看十年花……

陛下,一杯薄酒,已是天涯。

当天,魏府的来人都被婉拒于外,原因是魏老爷醉了。料得不是这澄如琉璃的酒醉了他,醉了的不过两端相思各结,入骨蚀心不自知罢了。

「四公子……」他听得那一把珠玉清透少年音。

迷离间半睁双眼,重影模糊,是你吗?你又是谁呀?

「怎的,引壶觞以自酌,不行?」沉重暗哑的嗓音间浓浓的糯音。

「您知道吗?您的眼睛正泄露着悲伤。您现在,像极了路边潦倒的流浪汉。」他不敢走近去,也许酒醉方能见着真心,可为何那人眼中没有一星半点他的影子?恍惚间竟有错觉,是否过去那些时光不过是用来互相麻痹的一场梦而已,无力得近乎可笑。

你那逝去的二十年啊,同我无关。

「你……」魏远争激动地站起来,却无言应对。悲伤?我怎么会悲伤?他走过去站在少年跟前,张张嘴,然而却依旧只能发出那个独立的音节。

晶莹的眼眸水一样的伤切温柔,少年注视着他,神色悲悯。不带任何的碰触,那双眼却仿佛要看进魏远争的心里。一寸一寸,缓缓扫过,浅淡地宛如母亲腹中的羊水,牢牢将他紧裹。

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躲避,魏远争啊,他暗自嘲弄,究竟谁才是懦夫?

再度托起酒杯一饮而尽,却一樽还似一樽累。许久,魏远争方才迟疑开言:「江南,你与他不同,我……」

头昏沉地转向雕镂屏风后少年站立的方向,那儿却空空的只剩下几幕玄色帷幔,萧索随风四拂。道道日光镀着薄金,顺着敞开的屋门一股脑犀利地涌将进来,魏远争下意识用手去挡。

炙热骄阳,宛若人心——

于阴暗地将眼睛再度睁开,视界里的光印仍久久不去。亮影形似半株白莲凄厉盛开,眼眶竟被刺得微微发红起来……

风起雨歇,日出日息,行人卷起的袖管暗暗放下,又不知什么时候,单衣换作秋衫,走在路上有了些许的寒凉。

八月廿九,苒苒物华休,微雨洒庭楼。白墙黑瓦青石板路上零星布着绿苔,成丝细雨让这黄昏的天如笼轻烟,一片渺渺,不似人间。

不觉又是寂寥秋日?那么,岁末的冬也不远了吧。执湖颖的纤瘦手腕一顿,绵白宣纸上,弯钩墨迹迅速晕开去,毁了好好一个「凉」字。

却道天……是:却道天凉好个秋?

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也许,这一笔写得的确太早。等你真正顿悟开来,又哪里是单薄的「愁」字能够语尽。

「晚上同我去听苏州评弹如何?」午时,那人端起青釉茶盏,呷一口热茶,似是漫不经心问道。

此刻夜幕将至,却下起了小雨,雨势不绝,怕是不去了吧?

正思忖着,门口忽然「咚咚」两下敲门音。推门一望,魏远争着青衫撑了一柄素净油纸伞立在门口。

「走吧。」

等到要上轿了,江南才发现曹愠他们此次都不同去,这一行却是单独的两人。

倚着软座打盹儿间,忽的行动一滞,听得身披蓑笠的轿夫喊:「公子,到了。」江南迷蒙睁眼,掀开帘子往外望去,才觉察黄昏已逝暮已深。

几艘精巧画舫等在岸边,雨中的瘦西湖较晴天减了三分旖旎,多了十成的清韵。这一派纸醉金迷地,在这霏霏夜色下,却也好比是浅斟的酒,低唱的词,既不妖媚迫人,也不会过于古板庄重。

画舫间隐隐绰绰透着烛火,朦朦胧胧的暖光升起轻薄的烟气。胡琴声混同着欢歌笑语,碎了这宁静,听着,人便醉了一半。

「这唱评弹的两人据说是从苏州一路过来的,最近出名得很。」琵琶声里,魏远争向邻座的少年介绍道,手中也学着那些老戏骨的模样,拿了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和着节奏拍手。

座下的人并不多,一来是天气的缘故,二来是这画舫虽不大,老板眼界却甚高,非得些达官显赫不得进。更稀奇的是,且还要长得好、让她中意的才能进来,说是怕委屈了自家姑娘们。

于是乎这画舫相比湖上别的人家要冷清许多,但却也雅致风流,甚是舒适。

江南把头偏过去些听他讲话,轻勾嘴角浅浅笑道:「四公子您对这儿倒是熟门熟路。」明明是不咸不淡的口吻,随口应和一般,入耳却总觉得别扭。

魏远争自然也品出来这层意思,于是微微有些冷场。「真是好听。」他随口诌道,打了个哈哈。

「四公子,您知道她们唱的是什么吗?」江南朝他望了一眼,魏远争摇头:「以前苏州来的奶娘教过,忘了些,不全懂。只是听曲子觉得舒服,这吴侬软语甚是醉人。」

舱前座上两个娇滴滴的女子一左一右,弹着三弦、抱着琵琶,柔声柔气唱得婉转动人。拖长了音却不尖刻,一顿又是一番风情,整个人不禁要摇晃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湖面的涟漪推了船在波动。

难怪多少男子要宿在这温柔销金窟里。江南神色一敛,语气却宛若轻吐白莲,融进这细语声声中:「像是,圆满曾有几许人,不堪回首旧时情。这两句,听得懂吗?」

「听懂了,不就是……」魏远争欲言又止,圆满曾有几许人,不堪回首旧时情?心头一颤动,手上的扇子也不觉停下了动作。

「想我是么饱经患难已半世,不堪回首旧时情。

我是无趣味,暗神伤,对明月凄凉欲断魂。

……

一入情网总难解脱,像春蚕到死丝方尽。」

小女子以情带腔,时而滑音时而颤声,将一首「离恨天」唱得纯熟。杏目低垂,拨琴的手抚上胸前,浓浓的伤愁,眼睫有泪珠暗凝,像是随时可能低落下来。

迢迢良夜,丝竹声里,众人都变得格外沉静安逸,心口像被一根细丝牵着,牵扯出缕缕无处话明的凄凉。

外头闪过一阵白光,一声响雷将正收拾着三弦的小姑娘吓得不轻。观众们都乱哄哄准备散场,也有索性拥了莺莺燕燕便要在船上入房睡了的。这间画舫虽然特别些,却始终碍于生计,免不了俗。

第二十三章:等闲丹青江南心

「这雨下得可真大。魏大人和这位小公子还是在我们画舫歇下吧。」舫上的姑娘许多都是认得魏远争的,见他们两个还坐在那里,有一个便羞答答出了声。

「怎么样?这么大雨,恐怕回不去了。」魏远争看向江南,征询道。

少年头撑着胳膊有些累了,又一道闪电划过,将他低下的脸庞衬得清冷苍白。「随您。」他恹恹睁眼,一瞬又半闭起来。

大雨意外地留住了很多恩客,舫中房少,轮到魏远争他们只得两人一间。

鸨儿叫去几个姑娘进到他们房里,不一会儿就被婉拒了出来。「我朋友恐怕是困了。」魏远争指了指红漆床柱上半倚的江南,对她们说道。

房里只剩了他们两人,倒有几分像是从前遇险时住在简陋的小客栈里,他看他入睡的情形。

我最喜欢的就是黑天雨夜,睡得格外安稳。魏远争想起江南对他说过这话,摇摇头,看着情形倒真是不假,雨滴声比那哄小孩入睡的紫竹调还要管用。

「往南边去点吧。」魏远争推推他,江南朝床里头缩了缩,一人盖了一床团花绣禽的锦被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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